这天是礼拜天，唐小姐应魏金晨邀请去参加舞会。
这次舞会是天赐庄博习医院洋人举办的，还邀请了东吴大学的一些老师和学生。晚上，魏金晨见唐小姐如约而来，满心欢喜。有人私下问他：“那位小姐是不是你的girlfriend？”魏金晨看唐小姐不在身边的时候就说：“Yes.”唐小姐在边上，他就来个点头微笑。唐小姐已经注意到了，便悄声说道：“哎，魏金晨，你是魏可欣的哥哥。我是魏可欣的同学——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So，”魏金晨嘴巴一撇，说，“Wouldyouwillingtobemygirlfriend？”唐小姐一听，立马回道：“哎，魏金晨，你不要说外国话好不好？——你不好说中国话吗？我又不是听不懂你说中国话，唏。”魏金晨肩膀一耸，说：“你看这里边很多人都在说英语，你为什么不说呢？你的英文程度好得很。”
唐小姐一笑，回道：“我的中文好得很，比英文好。我们说我们的话。我们不说人家的话，至少在我们家乡不说，在我们自己的国家不说洋人的话。”
“唐小姐在教会学校里，不是一直说英语吗？”魏金晨给唐小姐拿了一杯葡萄酒，轻声说道，“怎么从学校里出来，现在不说了？”
“那是读书的时候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们说——”唐小姐接过酒杯，颔首微笑说道，“现在我们中国人跟中国人说话，不说自己的话，说人家洋人的话，算什么？……魏金晨，我现在跟你说好了，你要是再跟我说一句外国话，我马上就走！”“好好好，不说不说。”魏金晨赶紧赔笑道，将手一让请唐小姐坐。这时候有一个洋人走过来跟魏金晨打招呼。魏金晨介绍道：“美国医生范思特先生，我的同事。”范思特眼瞅着唐小姐，很有礼貌地说了几句。魏金晨一笑，说：“唐小姐，你自己跟他说话吧。”
“不，”唐小姐微笑道，“你来翻译。”
“啊？什么？”魏金晨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说，“范思特先生说这位小姐漂亮得很，介绍我认识一下好吗？她会说英语吗？”唐小姐回道：“你跟他说，我现在不说英语，问他会不会说中国话？”魏金晨翻译过去。范思特肩膀一耸说了几句。魏金晨随即翻译道：“他说中国话忒难了，很不好学。”
唐小姐看了范思特一眼，一转脸对魏金晨说：“那就跟他说，既然到我们中国来了，就好好学一下中国话，写写中国字。——哎，你跟他说用毛笔写我们中国字，好得很，舒服得很，开心得很。——哦，对了，要从小练字哦，从小练到大，练出功夫来。”魏金晨随即翻译过去。范思特听了，“呵呵”笑起来。
完了，范思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魏金晨脸一转，说：“唐小姐，这家伙刚才说的话，还要我再给你翻译吗？”唐小姐瞥了他一眼，说：“不用了，你直接跟他说，我是不会教他写毛笔字的。”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这个本事和资格教他中国书法。”
说话间舞曲起来，魏金晨请唐小姐跳舞，小心翼翼说“我们的语言”，似乎再也不敢在唐小姐面前吐一个英文单词。
跳舞的时候唐小姐轻声说道：“魏金晨，你以后跟外国人在一起工作，聊天说外国话；魏可欣要是回来的话，你跟她说外国话，不要跟我说——”
“Why？”
“唏，你怎么又来了？”
“哦，习惯。以后我在你面前再也不说一句洋文了——我保证！”
“这样就好。”
“哎，唐小姐，你为什么说这样就好？”
“你想知道？”
“是。”
“那我就讲给你听……我不欢喜你在自己同胞面前说外国话的腔调，好像高人一等似的。你跟美国医生在一起工作的时候说，还别去说他。听说你跟病人也说英语。那些来看病的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能听懂你说的美国话吗？你不是存心要人家好看？是不是来你们博习医院看病还要请个翻译？”
“哟，尖锐得很。”
“不是尖锐，是没有必要。”
“对对对，唐小姐说得对。”魏金晨赔笑道，“唐小姐今天说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我记住就是了。怎么样？我对你的话如此重视。”
“还可以。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
“唔……有点说不出来。”
“这就是唐小姐不够坦率了。”魏金晨微笑道，“有什么看法，不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你我都受过西方人的教育，坦率地说，不是很好吗？就像你刚才批评我似的，这种表达好得很，我乐意接受，也愿意改正。”
“那好，我就跟你直说——”
“但说无妨。”
“说了你不要生气，不要不开心——”
“不会的。”
“好，这是你说的，不要怪我——我说，我觉着你有点不像中国人了。”
“我不是中国人吗？”
“外表是，骨子里恐怕已经不是了。这是我爸爸说的。”
“Oh，MyGod！”
“所以我说吧，你已经改不了了。”
舞会结束后魏金晨要送唐小姐回家。唐小姐说：“不用。我自己回去。”魏金晨将手一让，说：“那我把你送到外头，帮你叫辆车，还是要的。”说着，陪唐小姐走到马路边，一边说道：“唐小姐，以后我可以再邀请你吗？”
“可以啊。”唐小姐点头道，“不过，有个要求——”
“哦？什么要求？”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求。”见黄包车来了，唐小姐转身说道，“就是你以后在公开场合跟别人介绍我，要说我是你妹妹魏可欣的同学。”
……
唐六梓和太太在客厅里等女儿回来。周妈看了一眼钟点说：“太太，你们先去睡觉，我来等小姐回来。”唐太太摇头道：“不，我要等的。这么晚她还没有回来，我不放心的。”唐六梓看报，一边说道：“日本人不像腔，在东北三省乱来，什么‘满洲国’……狗屁！……南边江西也是的，不太平，乱得很。自己人一直打来打去的弄不清爽——”
“关你什么事情？”唐太太瞟了一眼报纸，说道，“管好你的生意，管好家里女儿。外头那些事情我们管不了，只要不乱到苏州来。再说也乱不到我们这里来。”
说话间，见女儿回来了，唐太太问道：“宓宓，你今天晚上打扮得这么漂亮到哪里去的？是不是出去约会啊？”唐六梓放下报纸紧接着问道：“哎，是不是跟吴天泽碰头？”“没有，”唐小姐往楼上去，一边说道，“是出去跳舞的。”
“宓宓，”唐太太招手道，“你现在过来坐一会儿，别急着到楼上去……今天晚上，是谁请你跳舞？”
“是魏可欣的哥哥魏金晨。”唐小姐回过来说。
“哎，宓宓，你现在名堂还是蛮多的嘛，一会儿是吴天泽，一会儿又跟魏可欣的哥哥去跳舞……你到底要跟哪个啊？”
唐小姐一听，脸一拉，说道：“妈，你说什么呀，人家魏可欣的哥哥邀请我去跳一次舞，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本来是不想出去的，心里闷得很，我出去解解闷，不可以啊？真是的。”
唐太太嘴一张，刚想问女儿，唐六梓摆手道：“好了，让她休息，有话明天再讲。”唐太太见女儿上楼去了，一转脸说道：“我要问问她怎么回事儿——”
唐六梓一看时间晚了，立起来说道：“睡觉吧。你不睡，我要睡了。这几天被你烦得睡不好觉，头都痛了。”
“我也头痛得要命！”唐太太跟着唐六梓往房间去，一边说道，“楚家吴家……哎，我还是觉着楚家好。你说，到底哪家好啊？”
“让女儿自己看。她欢喜哪家就是哪家——”唐六梓换上拖鞋说。
“我是欢喜盯住一家的。”唐太太说，“就你花头经多，跟女儿一样，想着两头来……这，不是脚踏两只船吗？弄不好，一只船也不牢靠。……现在，好像苗头又有点不对了，又多出来一个魏可欣的哥哥，也不晓得是什么名堂。女儿就是烦人，养个儿子多好！”唐六梓一听，一句话顶过去：“儿子，你怎么不养个儿子呢？”说着，人已经坐到床上。唐太太嗔道：“我没有福气，生不出儿子，怪我一个人啊？男人没有责任？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说这种话，像什么腔调。”
……
这天晚上朱红和纪学览在得鲜楼吃酒吃到夜里九点钟还在吃。
朱红连续三天这样吃酒，是从来没有过的。纪学览开头觉着朱红有点一反常态；后来朱红吃了酒，话多，纪学览大致了解了朱红最近的喜怒哀乐。
说“喜”，朱红确实一直有乐子；这会儿他大谈做字画买卖这一行，要有眼力，更要有运气。“这运气，”朱红说，“好比老天爷给你关了一扇门，就必定给你开一扇窗……”
纪学览晓得朱红做字画生意的运气一直好得很，老天爷好像特别关照他，给他开的那扇窗便是朱家的字画生意仿佛因为有了这扇窗而十分“透气”——外头清风徐来便是白花花的银子。说老天爷“关了一扇门”——朱红至今无子，纪学览觉着这是朱红自己不想开这扇门。纪学览已经劝了朱红几次，教他娶一房姨太太生孩子。朱红一再摇头道：“老纪理解差矣！”
这天朱红吃了不少酒，又说：“我无子，现在看来，是老天爷给我关了一扇门。但是老天爷又给我开一扇天窗——不是娶姨太太生孩子，而是给我运气，给我发大财的运气。这个运气难得，好比整个元代就出了四位大家，他们是‘元四家’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好比整个明代就出了四位大家，他们是‘明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纪学览猜他肯定又吃到了一个宝贝。朱红说：“老纪吃酒，慢慢跟你说——”这一说，朱红“怒形于色”了。
“老纪，我告诉你……”朱红给纪学览斟酒，一边说道，“我在同春楼有个相好，那姑娘叫上官秋吟，人，漂亮得很。我本来答应她，要把她讨回去做姨太太。但是，后来一想，要是把她弄回去，我太太金俪会答应吗？……我家里头可能要乱。这后院要是乱了，外头的生意怎么做？后来，我就跟那姑娘说：‘要么这样，我给你在外头弄个房子让你住……我可以随时过来。’没想到那姑娘脾气倔得很，非要我正儿八经正式娶她做姨太太……她说：‘做姨太太可以，就是不做偷偷摸摸。’我操他妈的，有什么办法？心里想算了。于是就想，把她介绍给另外一个人，他是小伙子，没结过婚，那姑娘肯定愿意。老纪，你知道啵？我说的那个人就是潘道延……他现在已经拽在我手里了。他拿了我的钱，我吃定他往后跑不了了。还有，我想给他弄个女人，把他拖住，教他更见我情，死心塌地给我们仿作字画……他有这个本事，这就是老天爷给我开的一扇天窗。但是，今天下午我把那姑娘约出来，带她到豆粉园我买的那个房子去看，跟她说了这个想法。你晓得那姑娘怎么跟我说？——气得我闷掉！”
“哦，怎么回事儿？”纪学览眼睛虚了虚，欠身问道。
“她说：‘你介绍那个姓潘的，我不认识。我等你等到今天，你叫我跑到这里来跟别人，我不高兴。’她说：‘因为我已经跟你讲好了，我要么跟定你红哥。要不，就算了。’……这同春楼还有这样的女子，教我真的有点弄不懂。”
“也，给她钱，不就可以了吗？”纪学览眉毛一扬说道。
“给钱？”朱红一哂，脖子一仰干了一盅酒，悻悻然说道，“这个女子少见得很。她要是认钱，我就好办了。我当然会说‘我给你钱’。你知道她最后怎么跟我说？她瞟了我一眼，说：‘我在同春楼不能挣钱吗？’说罢，她从头颈里取下我上次送给她的玉佩扔给我，拂袖而去！”
……
朱红回到家里，见太太金俪靠在床头吃鸦片，似醉非醉说：“哎，阿俪，你怎么又在吃这个东西了？这个东西不是个东西，要把人吃死掉的！跟你已经说过几遍了，你又不听！”金俪歪着头，吁了一口气，似乎懒得说话。朱红一个踉跄走到床边，拿下烟枪，咳了一声，说道：“阿俪，你不要闷在家里不开心。我摸摸自己良心讲，我没有亏待你。我今天跟你说句老实话，我不娶姨太太。我今天晚上跟老纪吃酒的时候我还在说，我没有那个心思。你也晓得，我把心思放在做生意上了。我没有孩子，但是我有运气，我赚大钱，我有赚钱的本事！”金俪睨了他一眼，说：“你有本事，不要来跟我说，去跟你爹说，他在等你。我要睡觉了。”说着，金俪已经脱了衣服躺下来。朱红一听父亲这么晚还在等自己，酒醒了大半。
朱子藏在书房里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见儿子的声气，睁开眼睛，坐直了说道：“红儿，你坐下来听我说……这两天，我们一直在说潘道延的事儿。我想来想去，你说的那个路子恐怕不行。我琢磨着，像潘道延这样的人，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他是一个鬼，是五十年出一个的仿作奇才。我们要明白，你可以给他钱，但是不能让他搞女人。他一搞女人，马上漏气，就达不到那个高度。没办法，就是要让他清心寡欲，如痴如醉地给我临摹。否则他临摹仿作出来的东西是瞒不过顾大献的，想都别想！”
“不要女人，光用钱够不够？”一说这个事儿，朱红脑子完全清醒了，好像没有吃酒似的，眼睛一亮。
“光用钱还不够。”朱子藏摇摇头说。
“那还能用什么？”朱红眉头一紧，说道，“这天底下惟银子女人管用。双管齐下，对他不行；光用银子还不够，还能用什么？——用名？他妈的，这种人根本就不能让他出名，只能让他猫在暗地里头。”
“红儿，”朱子藏“嘿”一笑，随即语气像结了冰似的说道，“要让他慢慢地死掉——”
“唏，”朱红脸腮一抽，说，“这话，我听不懂了。”
“你当然听不懂。”朱子藏抚摸额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说的意思不是叫你弄死他，而是让他爬到明朝的棺材里头给我们仿作——这么跟你说吧，你下个礼拜叫人把豆粉园的那个房子布置一下，把里边的东西全部换掉，用明式家具，要布置得跟明朝那个时候一模一样，让潘道延生活在明朝，而不是民国。所有的事情安排妥了，你约潘道延，带他到那里去，跟他说那房子归他用了，以后就是他的。条件，先不用跟他说；就说请他来，住到这里临摹一幅画；吃喝拉撒的他不用管，有用人伺候，叫韩进盯在那里……”
“万一他不肯呢？”
“屁话！”
“这不是屁话。”朱红眉头一蹙，说道，“我们这是想当然，是一厢情愿。这个万一他理都不理我，一口拒绝呢？”
“办法总比问题多。”朱子藏手一摆，说道，“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寻访笔记32
这次到东山，听潘稻存说了一个细节：
潘道延回来为母亲过“五七”，这次吴家小姐吴天玉没有跟他一道来。具体什么原因潘道延没有说。那天潘道延回来住了一个晚上，跟家里人说起改名字。
潘道延的名字是小时候范先生改的，把原来的“稻沿”改成“道延”。潘道延提出现在把弟弟妹妹“稻存、稻秋、稻青”改成“道存、道秋、道青”。潘道延用毛笔写出来，说这样一改比原来的名字好，写出来有味道，不像乡下人的名字。潘稻存不愿意改。为这个事情兄弟俩争论起来，最后不了了之。
潘稻存当时对潘道延说：“你要做城里人，你去做。我还是用原来的名字。我在乡下种一辈子田，一辈子太太平平。”
潘新侬那个时候觉着大儿子潘道延将来有出息……
潘稻存说潘道延要不是碰上吴元厚，恐怕也是待在乡下种田。那天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说起吴家，潘新侬因为自己儿子跟吴天泽一道学书画，是吴门师兄弟，问潘道延：“你现在跟吴天泽比，两个人谁的字画好？”潘道延当时没有说谁的字画好，转个了弯，说：“吴天泽大手大脚花家里的钱。我用学来的本事画图挣钱了。”接下来说道：“吴天泽人聪明，但是不学好。他不在家里好好地写字画画，跑到上海去混了。”
潘稻存后来见过吴天泽，他对吴天泽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过去。他说吴天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年纪轻的时候风流倜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