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泽每天坐黄包车上下班,开头两天没有引起同事注意;一个年轻人早上坐黄包车到银行,傍晚银行打烊他坐黄包车走,像顾客似的,没人注意。几天下来银行的有些职员认识他了,便觉着奇怪:一个做打杂的小赤佬,天天坐黄包车来来去去,他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吴天泽后来才知道,他第一天来上班就有几个人私下议论他了。
这天是礼拜一,吴天泽第一天上班。
他踏进花旗银行,问询以后往电梯口走,迎面碰上一个女职员,两人对视了一眼,吴天泽想起来上个礼拜五晚上在南京路踩过她的皮鞋;她一怔,似乎也想起来就是这个人——两人先后走进电梯往楼上去。
到了三楼,两人先后走出电梯。这时候吴天泽开口问道:“小姐,乔冠东先生办公室在哪边?”那个女职员抬手指示道:“在前面顶头那间办公室。”吴天泽说了“谢谢”便往那头去了。
吴天泽见了乔老爷,把傅家佑写的一封信递上去。傅家佑本来想这天上午亲自陪吴天泽到花旗银行去一趟,因礼拜一上午学校有课,恐怕来不及;再说吴天泽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傅家佑隔天写了这封信叫他带给乔老爷。
吴天泽刚才进来的时候,乔老爷一看就觉着傅家佑介绍来的人,人样子呱呱叫,一副少爷派头;乔老爷接过信,将手一让,请吴天泽坐。乔老爷挪动一下身子说道:“傅先生瞎搞!哎,侬迭个样子哪能是做officeboy?开玩笑了。我开头不晓得,到上个礼拜六夜里跟傅先生一道吃饭我才晓得侬是吴公子,吴元厚先生的儿子。侬晓得,我也蛮欢喜字画的,以前我到苏州去问人家买过字画……我老早就听说过倷爷,老有名气。侬不在屋里跟倷爷画图,跑到上海来做打杂?是傅先生开玩笑,还是侬在开玩笑?”
“乔先生,是我自己要做的。”吴天泽微笑道。
“哦,侬自己要做——”乔老爷点了一支雪茄,抽一口,说道,“格能我就没啥闲话讲了。蛮好,侬先做起来再讲……”
内勤部门的人接到乔老爷的电话,过来把吴天泽带出去安排工作。那个人见了吴天泽,一眼认出来,从乔老爷办公室一出来就说:“哎,那天就是你!”吴天泽一笑:“那天晚上我踩了一位小姐的皮鞋。哈,原来你们是一起的?”
“是啊,怎么,今天来上班你看见她了?”
“是,刚才到楼上来的时候看见的。”
“哦,蛮有意思,有这么巧?……哦,对了,那天还有一个女的也是我们银行的……有空,碰碰头,笑煞人了。”说罢,便自我介绍,“我姓王,行里的人叫我约翰王——”
“哦,王先生——”
“哎,不要叫我王先生——叫我约翰王——你叫什么名字?”
“吴天泽。”
“哦,吴先生——”
“哎,不要叫我吴先生,”吴天泽摆手道,“叫我吴天泽。王先——哦,约翰王,我年纪轻,刚来,什么也不懂,你多关照我——”“这个没有问题。”约翰王将手一让,把吴天泽请进自己办公室,一边给吴天泽泡茶,一边说道:“你是乔老爷面上的人,我当然要照应。我是好讲话的,不过我们内勤的顶头上司是美国人乔治,他不像我跟你之间好讲话。你要拎得清,要勤快,做事情当心点,不要给他机会挑你毛病。记牢,他说什么,你就点头说Yes,——你会不会讲英语?”
“不会。”
“不会?——稍微有点麻烦,不过也不要紧。有什么事情他一般不会直接跟你讲,他会关照我的,我会跟你讲的。”约翰王接下来交代了文件信件收发,清洁卫生杂务等工作,然后带吴天泽到楼面一个工作间,又关照了几句日常工作要注意的事项,就走了。
吴天泽开头三天对这个环境感觉新鲜得很。
他准时上下班,逢人叫先生、小姐。办公室里的职员一看这个新来的小伙子人长得神气,做事情勤快,随叫随应,蛮喜欢他。三天下来有人觉着他说话、举止不像是一般人家出来的孩子,心生好奇。很快有话传过来,说这个小伙子是苏州一个大人家的少爷,他怎么跑到上海来做打杂?那些注意吴天泽的人便私下议论。到了第三天下班就有人要请他吃饭。
第一顿晚饭是约翰王请的。吴天泽不知道约翰王还请了两位同事,到了饭店一看四个人的座位,坐下来问道:“还有谁啊?”约翰王一笑,说:“还有两位女士,来了你就知道了。”说话时,二位女士来了。吴天泽一怔!约翰王立起来请二位坐,一边说道:“吴天泽,这两位不比其他人……这位是巩娴小姐,那天晚上她一句话‘算了’帮了你的忙。——这位梅娜小姐就不用我说了。你一不留神踩了她的英国进口皮鞋,随便到哪天也忘记不掉了。”说罢一笑。
四个人边吃边说,彼此不陌生;在过去的三天里他们见过面,点过头,打过招呼。约翰王跟吴天泽接触比较多。巩娴叫吴天泽办过事情。梅娜在吴天泽第一天来的时候打过照面;后来两人在行里碰见过几次,吴天泽跟她点个头,虽然没有说话,也算有点熟悉了。约翰王跟梅娜开玩笑说:“其实我们三个人当中你是最先认识吴天泽的,——他踏了你一脚,这是缘分。”梅娜手一摆,说:“那个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摆在嘴巴上讲了,一直讲难为情的。”巩娴心里边对吴天泽感觉好得很,这会儿她眼睛跟吴天泽一碰,嗲声嗲气说:“吴天泽,你那一脚怎么就没有踏到我脚上?要是踏到我脚上,把我的皮鞋弄坏了,我肯定要叫你帮我买一双新皮鞋,我要的。你那天晚上说过‘不管是英国货还是美国货,我给你买一双’——我要是叫你买,你买不买?”
“啊?——哦,——买。”吴天泽尴尬一笑,“我既然说了,我肯定买!”随即避开她的眼睛。
“巩小姐,这句话你倒记得蛮牢的嘛!”约翰王欠身道,“我要给你买一双皮鞋,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你?喔唷,算了。”巩娴一转脸,说,“吴天泽,你刚来不晓得,他是嘴巴上大方,其实小气得很。今天就算不容易了,千年难得请我们吃饭,我们还是沾了你的光!”
“哎,巩小姐,你怎么臭我?”
“我哪里是臭你?”巩娴含笑道,“你约翰王谁不晓得?刚才来的时候在路上我还在跟梅娜说:‘今天西边出太阳了,约翰王怎么会请我们吃饭?他大概是高升了?’来了一看,原来你是请吴少爷吃饭,把我们拉来作陪的。”
“哟,巩小姐这句话说得我难为情!”约翰王赶紧赔笑道,“不好意思,改天单独请——我单独请巩小姐……”
梅娜见巩娴跟约翰王说笑,一转脸跟吴天泽说话:“哎,你怎么光听他们说话,不吃啊?吃呢,这家西餐馆蛮好吃的。”
“是,”吴天泽摆弄着刀叉,一边说道,“以前没吃过。今天是第一次吃,有点不习惯。我还是欢喜吃家里烧的菜。”
“我们银行里的人经常出来吃西餐的。”梅娜瞟了一眼约翰王正在跟巩娴说悄悄话,便侧身跟吴天泽悄悄说话……
“哎,人家背后叫你吴公子吴少爷,我怎么叫你呢?”
“叫我吴天泽。”
“哦。听说你跟乔老爷关系蛮好,是吧。”
“不是,我父亲的朋友跟他认识。”
“梅娜,你们俩在说什么呢?”巩娴突然插进来说道,“有什么悄悄话说出来让我们听听,是不是在说男朋友女朋友?”梅娜抿嘴儿一笑,说道:“你们讲你们的。我们讲什么跟你们不搭界,你们讲什么跟我们也不搭界——各归各。”
“喔唷,”巩娴眼睛一瞄,嘴唇微微一翘道,“一歇工夫就我们我们了。热得是不是忒快了?——吴天泽,你蛮有女人缘的嘛,刚来没几天,梅娜小姐就看中你了。——她那天就讲了,她第一次看见你,心就跳了。看样子你们两个是一见钟情哦。”见梅娜不接嘴,巩娴接着说道:“梅娜小姐嗲来,皮肤白,身材好,人漂亮!吴天泽你说是不是?”
“是,漂亮得很。”
“哎,吴天泽,”约翰王用手指头点点桌子,一本正经问道,“这两天有件事情忘记问你了。”吴天泽一怔,以为是工作上有什么差错。
“你不要紧张,”约翰王欠身道,“现在我问你,你结婚了没有?”
“啊?——没有。”吴天泽摇摇头。
“哟,蛮好。”约翰王瞟了梅娜一眼,“我们梅小姐也没有——”
“哎,怎么一会儿叫梅小姐了?”吴天泽打岔道,“我觉着还是叫梅娜小姐好。”“我们平常都是这么叫的,”约翰王两手一摊,说,“巩小姐,是吧。”
“不,”吴天泽立马回道,“我觉着还是叫梅娜小姐比叫梅小姐好听。不信的话,两种叫法比较一下,哪个好听?”说着,嘴巴里念叨了几声两种不同的叫法和语调,“哈”一声道:“还是‘美那’小姐好听!”约翰王、巩娴跟着一学,拍手道:“好!”吴天泽转脸看着梅娜:“你觉得呢?”梅娜颔首微笑,嘴巴张了张刚要说话,这时候巩娴一笑说道:“照我看,吴天泽你以后不要叫梅娜小姐,就叫她‘娜娜’——这样叫,嗲来!”
梅娜瞟了巩娴一眼,一想,回敬道:“我说巩小姐,你以后就叫王先生John,MyJohn!——你这样叫,他一听,骨头都要酥掉了,出去路也不会走了,要你扶着他走。这样一来,侬就嗲来!”巩娴随即反讥道:“我不算嗲,没有你嗲。我要是有你一半嗲,吴天泽就踏我一脚了。……你恐怕已经忘记了,那天晚上我在你边上,其实人家根本没有踏你的脚,是你自己一看见白马王子,头昏了,连走路也走不稳了,往人家身上一靠……还说我嗲!”说罢,莞尔一笑。
一顿饭吃得开心;吃到即将结束时,约翰王说:“哎,吴天泽,听说你父亲是大画家吴元厚,什么时候要一幅你父亲的字画行不行?”
“唔——”吴天泽沉吟一会儿,说道,“要我父亲的字画恐怕难。但是我可以画一幅给你,或者写一幅字送给你——”
“蛮好。”约翰王用餐巾摁了一下嘴唇,“我也听说了,说你的字画也是非常拿手的,是不是?”
“还可以。”
“那我就先问你要一幅字?”
“可以。
“哎,吴公子,”巩娴倾身道,“我要一幅画,好不好?”
“好。”
约翰王接着跟巩娴说闲话:“我要叫吴天泽写四个字‘步步高升’——”巩娴一听,悄声说道:“不好。还是写‘步步登高’比较好……”
这时候梅娜左手托住脸颊,右手指抚摸着高脚玻璃酒杯,似乎在听约翰王和巩娴说话,又像在想什么心事。吴天泽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立起来说道:“我去一趟洗手间。”
吴天泽一走开,梅娜嘴巴一撅说道:“你们两个人真是好意思的。你要一幅字,你要一幅画,弄得我现在都不好意思跟他开口了。”
“你要什么,”约翰王“嘿”了一声,“你要是想他做男朋友,就好了,你什么都有了,到时候我们来求你了。”
“看你瞎说,我是不想……”
“哟,梅娜又发嗲了。”巩娴眼睛里闪过一丝嫉妒,半真半假说道,“你要是心里真的不想,我要想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哦。”
“亏你讲得出来,”梅娜嗔道,“也不怕难为情!约翰王,你听见了没有?你答应不答应?巩小姐今天见异思迁。”
“我当然不会答应。”约翰王一笑,轻咳一声,凑近梅娜,说道,“只要你梅娜小姐一口咬定不答应,绝对不答应,巩小姐有什么办法?总不见得跟你抢?她好意思吗?不好意思的。”
“梅娜,听说乔老爷对你有点意思,是吧?”
“巩小姐,你又在瞎讲了。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哟,不要动气哦,我们说说笑笑,寻寻开心……”
说话间,吴天泽回过来。约翰王一看手表,说:“吃得差不多了。走吧!”巩娴想起来提醒道:“约翰王,你还没有结账呢!”
“账我已经结过了。”吴天泽说。
“哎,吴天泽,”约翰王霍地立起身来,说道,“怎么你来呢?说好今天晚上是我请客的,这样一来,我不好意思了。”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巩娴说,“下一趟你再请呗,不是蛮好吗?”约翰王一听,将手一让,说道:“要么这样,现在时间还早,我请你们去跳舞——”
“哦,今天算了,不要了。”吴天泽摇摇头说,“下次吧。再说,我也不会跳舞——”
“不会跳,我来教你!”巩娴显得很想去跳舞,说,“梅娜也欢喜跳舞,我们一道去……今天是礼拜三,跳舞的人蛮多的。”说着,人已经走到外头。
“吴天泽不去,我也不想去了。”梅娜到了外头看了吴天泽一眼,说,“要是你去,我就去——”“我不去了。”吴天泽接口道,“要去,你们去吧,我先回去了。”说着,招手黄包车。
“哎,吴天泽你不能先走!”约翰王眼神示意吴天泽,“你不去跳舞,梅娜小姐也不去,那么我们就把她交给你,你送她回家好不好?”说罢,便和巩娴坐黄包车先走了。
“梅娜小姐——”吴天泽一看又来一辆黄包车,一转眼看了一眼梅娜穿的高跟皮鞋,因此说道,“我叫这辆车送你回去。”梅娜朝车夫摆摆手,一转脸看着吴天泽,说:“我家离这里不远,我走回去。”吴天泽刚想说“明天见”话到嘴边改口说道:“那我陪你一道走走,送你回去。”
“嗯,”梅娜点头道,“今天天气蛮好,我们荡马路荡回去。”说着,转身往前走,吴天泽随即跟她并肩走,一路看看夜景,时而说几句闲话……
“喜欢上海吗?”梅娜问。
“第一趟来的时候,很喜欢。”吴天泽漫不经心回道,“这一趟来,几天下来觉着也不过如此。”
“怎么会呢?上海是大城市,是最好的城市。”
“不见得吧。我前几天到处去逛了一下,上海好的地方就几条马路,还有外滩那边。其他有些地方还不如我们苏州好。”
“苏州我去过几趟,是个小地方——”
“地方是小了点,但是味道好得很。”
“上海味道不好?”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吴天泽手一摆道,“上海有上海的味道,苏州有苏州的味道。上个礼拜五夜里我想起来几句闲话,说给你听听——上海滩夜里有电灯好看,高楼洋房花里巴拉。苏州城白天有光线好看,粉墙黛瓦清清白白。上海姑娘夜里比白天好看,海派洋气弹眼落睛。苏州姑娘白天比夜里好看,天生丽质素面朝天。——味道是不是不一样?”
“嘿,你倒是蛮会编的……”
“哈!”
半个时辰到了一条弄堂口,梅娜叫吴天泽不要送了,说了声“明早会”便往弄堂里去。
唐小姐本来以为吴天泽会很快主动约自己,等了一个多礼拜没有声音,因此心里窝塞得很,在家里也没个好腔调了。起先她发点小脾气,一会儿嫌她母亲一天到晚盯着她啰嗦,一会儿嫌饭菜不合胃口。唐太太说她几句,她就顶嘴。唐太太继续说,她就离开饭桌不吃饭了,往楼上去,一个人闷在房间里,谁上去叫她也没用。唐太太跟唐六梓说:“我看这个女儿真是少有少见!别人家的女儿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早知道她现在是这种腔调,还要把她养出来做什么?我真是前世作孽,养了这么个气块来气我!”唐六梓赔笑两头劝说,一劝太太不要自寻烦恼;二劝女儿不要跟母亲弄僵,有什么话好好讲……
唐太太对女儿就没有这个耐心,气头上来非说不可:“宓宓,我现在是真的怕了你。我说你早一天嫁出去,我早一天安逸。”唐小姐听了火气更大:“你就巴不得我早一点嫁出去!我就是偏偏不嫁出去,就待在家里,一辈子不嫁人!”
唐太太拿女儿没办法,对唐六梓说:“我跟这个女儿不知怎么地犯冲,跟她也没有什么话好讲。以后我不讲了,你去讲她,不关我屁事!”“不要这样,”唐六梓耐着性子说,“女儿总归是女儿,有话还是可以讲的。但是你最好不要一直盯着她屁股后头讲。你要是讲多了,连我都嫌烦,吃不消。女儿心情不大好的时候有点脾气,安慰安慰她,稍微让点她,不就可以了么?”唐太太一听,更加来气说道:“这世道是不是变了,啊?天下世界,哪里有做父母的低头哈腰一味让子女的?要么我们家里是这种腔调,别人家里我看是不会这样的。……想起来就要怪你!以前吃饱了要把女儿送到洋人的教会学校上学,受他们什么教育?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跟大人平起平坐,还要爬到大人头上!要是女儿到我们中国人自己办的学堂去读书,指定是规规矩矩听长辈的话,安安稳稳做小辈,在家里孝顺听话,以后嫁人做个贤妻良母……”唐六梓听了,摇头说道:“话,是不可以这样说的。这样说,就说得不在理上了。”
唐太太冷笑道:“我说的句句在理上。我年轻的时候就不像她这种腔调。父母那个时候说我,我是连一句嘴都不敢顶的,哪里像她现在这个样子?……现在好了,你说她一句,她就顶你三句。反正我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