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后,美珠当过媳妇成了婆,会理家也会疼人,长条倒没那么懒了,天一早就被美珠叫起来,扛上锄头一起下地劳动。可是过了一段日子,美珠却哭着来找快嘴婶,她对快嘴婶说长条不会那个事,这倒没什么,美珠也不好那事,可是那长条偏偏好看,天天要美珠脱了让他看,折腾得她睡不成觉。快嘴婶听了又气又笑,笑得气都岔了,她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怪的男人,就对美珠说这事不好说出去,怪丢人的,男人靠女人调理,你耐着性随他去折腾吧。寡妇美珠自认命苦,只得忍着。她和长条是生不出孩子了,美珠就极尽心力养育带过来的女儿。
1957年底,屏城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丁解文带领一队人马驻扎到葫芦村修渠引水。葫芦村沿穆水溪畔有一片良田,那片田从前是赵仕达的,土地肥沃,种什么长什么,但却是望天田,时旱时涝,农人辛苦一年若遇到旱灾水灾有时就颗粒无收。那年丁解文下乡到葫芦村正是大旱,一眼望去半人高的稻秧枯黄黄得像是稻草,而田下却流淌着哗哗的穆水溪,看着乡亲急红的眼睛,他回到县上后,往地区省里跑了一次又一次,终于争取立了项,屏城县解放以来最宏大的一个水利工程战役在葫芦村拉开。葫芦村所有的劳动力全部进驻工地,筑坝修渠,长条也去了。长条吃不了苦,但在那热火朝天的大集体劳动里,他也无法偷懒,一个月下来他全身筋骨酸痛,几乎要趴倒了。那时每天也有发几角钱补贴,一个休息日他拿了补贴不回家,往镇上去想弄碗好菜喝上两蛊。长条走进炒面店遇到几个碍仔,就聚到一起吃喝起来。碍仔见长条有几块钱,就提议抓牌九,长条原来就不是好坯,又加上喝了酒兴奋着,就赌上了。不到一个时辰口袋里的几张票全输光了,输红眼的长条,把衣服脱下来压上去,碍仔不屑一顾,站起来要走,长条借着酒胆拉住他们,碍子赢了钱也不计较长条态度,说要赌就掏钱来,这破衣服没人要。长条说我家里有地有厝,碍仔说葫芦村修了水利,那地旱涝保收了,会值钱,不过口说无凭。长条说我向你们借钱,赌输了,我回家拿地契,压你们那里,等还了钱,你们还我的地契,还不了钱地归你们。几个碍仔交换眼神,就同意了,结果长条当然还是输了,碍仔说我们在这儿等着你回去拿地契,等不到你,就看这个了,一个个晃动着拳头给长条看。
长条摇摇晃晃回到家里,寡妇美珠不在,放地契的抽屉上着锁,长条拿起板凳朝钥锁砸,一下二下,砸开了,拿出地契就往外走。美珠正好进门,看到长条砸了抽屉拿了地契,又醉酗酗的,就上去抢夺,醉醺醺的长条急了,顺手拿起那条板凳朝美珠头上砸,美珠大叫一声,头上鲜血迸出,长条却身子一歪也倒到地上,居然呼呼睡过去。邻居闻声围聚来,叫来快嘴婶,快嘴婶让人扶美珠去敷伤,又拿来一瓢水往醉睡如泥的长条脸上泼,长条一激灵张开眼,一看是快嘴婶,湿淋淋地爬起来,酒也醒了,就说了赌博的事。快嘴婶没听完就破口大骂长条是猪是狗,是猪狗不如。
气过骂过,快嘴婶拉上长条,带上几个葫芦村的年轻人,就往镇上去。几个碍仔还在热炒店喝酒,见到长条全都兴奋了,快嘴婶走出武旦的姿势往前一站,可是你们找长条?碍仔一见快嘴婶姿势,觉得来者非是一般,也都站起来,撸起袖子说长条欠着我们钱。长条欠你们什么钱?几个碍仔嗫嚅着答不出话。说呀,欠你们什么钱,快嘴婶快着语调问。反正欠钱,欠钱就要还,为头的一个脸上有块疤,显出横劲说。你们聚众赌博,还诈赌。现在是什么朝代知道吗?还敢叫人家卖田卖地赌?我葫芦村的地,你们拿得动吗?快嘴婶一串问话像小瓮倒橄榄一口气下来,犹如机枪扫射,弄得几个碍仔目瞪舌结,有一个胆大的说欠钱还钱,天经地义。哪咱们到镇政府去结算,快嘴婶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武旦的亮相动作,葫芦村的年轻人也围上来。几个碍仔见情势不好拔腿想跑,快嘴婶喝道,慢着,把长条写给你们的欠条交出来,要想还钱,明天到葫芦村我快嘴婶家取。你就是葫芦村酿酒的快嘴婶?喝过喝过,酒香着,几个碍仔说。快嘴婶显出高兴,明天过来,婶送你们两坛好酒。事情在快嘴婶一串亮相和快言快语中了了结。
但是美珠在快嘴婶家治好伤后,说什么也不回长条家了。快嘴婶也觉得这长条不是东西,自己给美珠牵的线,心里内疚,就收拾两间屋给美珠母女住,母女俩平时绣花,也帮助快嘴婶做小工,度着日子。美珠不回去,长条倒也高兴,没人管着,可以睡到太阳一竿子高。不久就人民公社了,干多干少长条都可以拿到工分,分到粮食,日子一天又一天倒也好过。毕竟夫妻一场,美珠有时也过去,收拾收拾长条猪圈一样的房间,洗洗被褥衣服。有一次美珠过去,长条还懒在床上,长条看着美珠忙活,那时农村女人都没有穿胸罩,两个奶在衣服里晃着,长条兴奋起来,上去又要脱美珠的衣服看,美珠拔腿就跑,从此不再过去,任长条猪狗一样生活。
想不到长条也会时来运转,有一次一个领导下乡葫芦村,见到长条家穷得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吃的是地瓜米稀饭腌菜头,就认为他是村里最可依靠的对象,让他当上治保委员,负责管理地富反坏。长条一夜间成了干部,神气了起来,积极地斗地主批富农,翠枝见到他就像老鼠见到猫。有一天,大厝的门开着,翠枝偷偷地溜进大厝,正被长条看到,长条好奇地尾随进去。长条看到翠枝急急地往楼上去,便也弯下长身子踮着脚尖跟到楼上,他看到翠枝仰起头,目光顺着柱子上的梁檩寻找什么。长条心一跳,想莫不是赵仕达藏着金条在这梁柱间,翠枝知道底细偷着来寻找,其他村子就有发现地主把银元埋在厝地下被挖出来,长条兴奋了,悄悄躲在一边。忽然翠枝似乎听到有响动,回过头却看到长条,她吓得全身像竹筛筛米糠一样抖了起来。躲在一边的长条便走出来,神气地把手放在背后,尖声问道你找什么?翠枝嗫嚅着说没有找什么。是不是找金条,老实交代,不然就把你挂牌游街,长条尖声喊着。翠枝知道不能说真话,一说出这件事她就成了为反革命地主赵仕达复辟。长条见翠枝不说话就喝令她跪下,下跪翠枝倒是习惯了,便一曲膝跪到地板上。没了尊严的翠枝这些年胡乱着穿衣,扣子也是扣得东一个西一个,长条便从翠枝没扣的领口看到大大的奶,他兴奋极了,便尖声说你脱了衣服让我看看就放你走。翠枝慌忙交叉双手按住衣服,失去再多尊严,翠枝也不会给长条脱衣服,翠枝突然想到老渔头,翠枝知道长条怕老渔头,便灵机一动说是老渔头叫我来看看他的那只椿木桨。一听说老渔头,长条果然就没了那么嚣张,恰好这时大厝坪上响起锦现咳嗽的声音,长条也怕锦现,便撇下翠枝急忙往外走。
长条虽然当了治保委员,但是除了翠枝那样的地富反坏,村里的贫下中农没人卖他的账。长条走到大厝坪便被锦现喝住,长条说大厝门大开着我治保委员得去看看有没坏人进去,长条说完话不敢停留急急往下村去。长条不信翠枝给老渔头看椿木浆,他更信是找金条,想着金条,就想着要从翠枝嘴里挖出话,从此翠枝受尽了长条为难。那次快嘴婶在易生磨坊听了碍仔的话,知道是长条叫碍子打翠枝,快嘴婶十分生气,叫来长条,长条却神气的把手放在背后一摇一晃地走进快嘴婶家,还对快嘴婶说要把老婆美珠领回去,美珠听到话直向快嘴婶眨眼摇手。快嘴婶真生气了,快嘴婶把桌子一拍说你长条现在腰硬了,神气了,我也不在你眼里了,我告诉你你和美珠当时结婚没有登记,没有登记就不能强迫她回去。翠枝也有人管制,是锦现不是你,翠枝给老渔头看椿木桨,你也是管不着的,他们两人随便给你一个拳头你都趴到地上爬不起来。长条还是惧快嘴婶,被快嘴婶一串话说得不敢出声,灰头灰脑地走了。
美珠住在快嘴婶家,女儿秀月一天天长大了,祥瑞也一天天大了。秀月读到小学毕业就进村里绣花组绣花,出落成一个娴静高挑的大姑娘,浅眉毛大眼睛椭圆脸庞,花也绣得好,村里就有青年围着她转。祥瑞读到高中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没了书读,便回了乡。但祥瑞还是有一股傻呆相,快嘴婶想早一点给祥瑞娶个媳妇,介绍了几家,闺女一看祥瑞傻样都不愿意。美珠看到了快嘴婶着急,美珠是知恩图报的人,就想把女儿嫁给祥瑞。美珠托人一说,快嘴婶别提多高兴,但是快嘴婶是明白人,知道美珠这是报恩,就去探听秀月的口气,秀月却嗫嚅着说听快嘴婶的,不说听她母亲的,显然有着不愿意。快嘴婶就为难,写了祥瑞和秀月的生辰八字,拉上祥瑞去找易生,看看命里合不合。
易生今天闲着,抱个水烟筒坐着喝茶。祥瑞第一次到磨坊,十分稀奇,贴着水车看,绕着磨坊转,转到墙角边,看到墙上挂着一扎扎青草药,就显出兴奋,用手抚青草,伸长鼻子嗅,脖子一梗一梗把整个脑袋往青草里拱,像饿猪遇到可口的猪食。易生就觉得奇怪,摸着金鱼一样的大脑袋,盯着祥瑞看。祥瑞顺着那一排青草药一直走过去,嗅过去,走到了易生睡觉吃饭的隔间,看到桌上的《本草纲目》,眼睛一亮,拿起书蹲下来就打开看,蹲成一尊雕塑,一动不动了。易生看着祥瑞,手握着水烟筒,也一动不动了。
快嘴婶没注意这两人的异常,拿出生辰八字就催促易生算一算。易生回过神,接过快嘴婶递上的生辰八字,用左手指头点捏一阵,说此两人命中八字并无冲克。快嘴婶说那就是可以定亲了,易生看了一眼捧着《本草纲目》一动不动的祥瑞说,祥瑞童心未泯,还是先到我磨坊来跟我磨麦学医识药吧。快嘴婶一听高兴地拍着易生的肩膀说,兄弟你真是想到婶的心坎上了,明天婶送你两瓮好酒。
第二天,快嘴婶给祥瑞收拾好用品,挑上两瓮好酒,带着祥瑞到磨坊去。祥瑞并非傻,只是执拗,执拗的人往往认定的事一路走到底,不回头,这其间就会有超乎寻常人之举,人就以为是呆是痴。易生毕竟是学易的,看人看得准,祥瑞果然对学医识药痴迷执着,一到易生这里就捧上聋子留下的《本草纲目》、《黄帝内经》、《针灸甲乙经》等,没日没夜地读。那时中学课程丰富,祥瑞学过生理、植物、动物、化学、物理等基本知识,又加上好钻研,易生一点拨他就通,跟着易生出了几次诊,识药诊脉针灸长进很快。易生爱喝酒,快嘴婶过几天就抱来一瓮酒,易生喝酒,祥瑞看书,祥瑞把那几本古代医药书籍读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年秋天的一天,村里一户人家媳妇难产,昏厥了过去,易生却到穆水溪渔家人那里喝酒去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祥瑞背上药箱赶去。他摸摸产妇的脉,掰开产妇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产妇肚子,然后不急不慢地拿出针灸包,打开一层层白布,用白酒火烧热银针,对着肚脐之侧,一针下去,接着含上眼,两指轻轻旋动银针……突然产妇吐出一口长气,张开了眼。祥瑞说声好了,收起银针,对接生婆说快接生吧,便退出房间,接生婆接出了一个哇哇叫的男婴。
村人说是婴儿抓住了母亲心脏,祥瑞一针下去,婴儿放开手,母亲活过来,男婴生出来。祥瑞一针救两命传遍了穆水溪畔,名声大震,看病之人络绎不绝。易生对祥瑞说我喜欢自由自在,你可以悬壶救世了,回村里去开个药店吧。祥瑞父亲礼仁给取名“祥瑞药店”,生意十分红火,有的外县人也会跑几十里路找祥瑞看病。秀月读过几年书,快嘴婶就叫她到药店帮忙。如此一来,寡妇美珠倒不再提女儿婚姻之事了,美珠认为原来女儿要嫁祥瑞,是见快嘴婶着急为了谢恩,现在祥瑞发达了,说媒的一个接一个,再说就有攀高之嫌。但是长条倒是凑上了热闹,有一天他到药铺去,俯下长长的上身,伏在柜台上,向祥瑞要钱,长条说你也算是我女婿了,总得给岳父大人几片钱用用。秀月也在,涨红了脸,就哭了起来,回去找美珠。祥瑞却大方,倒真的拿出钱,给长条。
第二天,美珠叫女儿写了一张离婚书,要快嘴婶一起去叫长条签字。快嘴婶也觉得这婚姻是自己牵的糊涂线,应当了个结,长条惧快嘴婶,虽然不大愿意,也还是签了。
从此长条一人天马行空地过,在村里东遛西逛,别人不怕他,他就盯住地富反坏分子,把翠枝他们管得像老鼠见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