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村来了城里的女人
啊嗷……啊嗷……啊嗷……
葫芦村后门山的风水林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在初春黎明的静寂里急促地颤动。
翠枝紧张地竖起耳朵。今天的猫头鹰叫得异样,像狼嚎又像老人哭。这片风水林疯长了上百年,浓郁繁茂,村人不动一草一木;林中飞禽走兽出没,也无人捕食。1958年大炼钢铁时,这片林子差点被砍了烧高炉。当时砍伐队都已进林,林中有许多老樟树,砍伐队围着一棵老樟,摆开斧锯,可是斧头往树上砍,斧柄却断了,锯子往树上靠,锯条也断了,这时林子中便升腾起一团一团的紫雾,人见不到人,大家慌忙退了出来。村里老人发话了,说这樟树是葫芦村人的先祖,这片林子动不得。于是这年在举目光秃的山野里,葫芦村后门山俨然成了一个绿岛,成了飞禽走兽的栖息地。林中有猫头鹰,每夜晨之时便会啼叫。猫头鹰有灵性,阴晴风雨凶吉喜煞叫声各异,住在上村的翠枝听了几十年,能听出猫头鹰叫声里的各种内容。今天这凄厉的叫声便预兆着葫芦村又要死人。
这次死的会是谁呢?地主婆翠枝坐起来,靠到床头,村里人都叫她地主婆,除了锦现没人叫她的名字。初春的寒意从那土墙高处的小窗口流泻进来,她打了个寒颤,拖过棉袄披上。窗口已露白,屋里却还是黑的,猫头鹰凄厉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令人发怵,她担心这次死的会是自己。这几天翠枝的关节又肿胀起来,痛得厉害,腰也挺不直,每到春天翠枝的腰腿病疾便会发作。其实翠枝还不到50岁,但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劳作和管制歧视的精神磨难,使她脸上的皱纹细密得像风干的马铃薯皮,背也驼了,看上去便是个老太婆。翠枝倒也不是怕死,活着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滋味,只是她忘不了干妈赵善人临死时闭不上的眼和眼角的两颗泪,她承诺要找到那条船,把船头拨进来,让大厝能兴旺起来。人要有信用,船还没找到,她不能死。她把两脚慢慢挪到床沿,用手上上下下拍打着,关节渐渐活络开。今天有晴天,她还要去拾些柴草烧,得起得早一些,扶着桌角站起来,然后扶着墙往厨房去,厨房没有窗,是一团的黑。舍不得点煤油灯,摸黑到灶台,抓一把柴草塞进灶口,划根火柴,柴草便亮了,黑暗里跳动起热闹温暖的火光。一会儿,锅里的水响了,舀上一勺洗了手脸,灌上一陶瓶水放到灶门口借余火烧。锅里的水大沸了,倒进地瓜米搅几搅,捞进木蒸笼,然后刷锅、下水、放进几个芋头,再把木蒸笼架上去,翠枝便安闲地坐在灶口前,一把一把塞着柴草。柴草火旺旺地亮起来,把膝盖贴近灶火烤,烤得温暖暖的,身子也暖和起来。陶瓶的水慢慢开了,泡上一大碗绿茶,茶无骨趁热喝,吹着热气喝出额头细密的汗珠,整个身子都舒坦了,翠枝想,今天自己看来是死不了了,那么死的会是谁呢?
翠枝也没有时间多想,饭熟了。早饭简单着,一碗地瓜米饭,一碗捞地瓜米的汤,两个芋头沾盐水,三两口便扒完。推开厨房的门,初春淡淡的雾气裹着太阳的晕红拥挤进来,翠枝住大厝外西南向的柴草房,这时还看不到太阳,锦现是住在大厝外东北向的牛栏边,这时应当已经阳光明亮。大厝坪上传来响声,这个锦现今天也起得早,不知忙什么。葫芦村的上村就住着她和锦现两人,她是地主,锦现是雇农,锦现监管她。解放后她被赶出大厝住到低矮的柴草房,锦现分到大厝原来赵仕达住的房间,锦现不住,锦现倒不是像下村分得房子的贫雇农怕“鬼厝”闹鬼,他是怕冷清,那高墙里阴森空落,大厝外开阔光亮,他便在牛栏边搭了个土墙瓦棚,同他那头宝贝的牛犊住在一起。多亏了锦现这些年偷偷地照顾她,有时挑水有时送捆柴,已经走出门口的翠枝折回身进房,她给锦现纳了一双布鞋,趁天早没人送过去。
锦现正从大厝里搬出稻草床垫晒,翠枝感到奇怪,问你要搬回大厝里住?锦现抬起头,锦现看翠枝的目光总是那么柔和温情,尽管翠枝的脸已不再红润饱满,像风干的马铃薯,锦现没嫌她。锦现说,党支书说城里迁送来两个特务反革命家属,母女两人,住大厝,这草垫都发霉了,不晒晒得睡出病来,城里人贵重。你就是心好,翠枝说着掏出怀里的布鞋,叫锦现试试。又给我纳鞋,你自己腿脚还不方便。我也只给你纳鞋也算惦着个事,有个念想,日子才有些意思,翠枝说。翠枝心里有锦现,却又觉得愧对锦现。锦现胆子小,翠枝私下想如果锦现有老渔头的胆子,她可能真的就嫁给锦现了。那年老渔头欺负她后,便隔三差五给她送鱼,有一次送鱼来她正在厨房翘着屁股忙事,老渔头又用那双大手往她屁股上捏,捏得她身子热辣辣的,老渔头又把她拉上床。老渔头是真想娶她。这次她没哭,她骂老渔头,她对老渔头说,今后再送鱼她就让鱼烂在门口。老渔头还是说要娶她。翠枝说,她是祸水,谁沾上她就有祸,会埃批斗会枪毙,老渔头说他不怕批斗不怕枪毙,就喜欢她的屁股她的奶,就是要娶她。翠枝想到锦现,翠枝说她要嫁也是嫁锦现。说到锦现,老渔头没了话,从此老渔头真的不来了。但是锦现不是老渔头,只敢拉她的手,在没人时和她说话。锦现有一次对翠枝说,我这辈子拉过手的女人只有你一个,不嫌弃我长相的女人也只有你一个,咱们逃远远的成个家过日子吧。翠枝用手指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锦现又没了下句话。翠枝知道锦现是怕她落难,怕人说她地主婆勾引贫雇农,又要批斗她。但是,男人有时候不应当想太多,像老渔头那样。锦现这时接过翠枝的鞋套上,踩到旧鞋上试了试,正合脚。
忽然路那边传来脚步声,锦现又怕了,急忙脱下鞋,翠枝藏进怀里,人便往锦现那边的牛栏躲。来人是长条,长条正从镇上回来,穿着一身用白龙头布染的黄色假军服,衣袖上还套个红袖章,印着“革命造反派”五个黄字。长条去年到城里逛了几天,居然参加了一个什么造反派组织,回村时便学城里那些人穿上黄衣服戴上红袖章,召集村里的几个不想下地劳动的年轻,吆三喝四,割资本主义尾巴,把村里人种在屋角地边的菜苗豆秧都拔了,人见人骂,却又无奈他何。他这时把手放在背后,像一根竹竿摇晃过来,他问锦现你这是干什么?锦现烦他没抬头,说党支书交代有母女两人迁送来,要住大厝,我把草垫晒一晒。你居然敢给特务反革命家属当奴才,快住手,长条摇着长身子叫,长条声音尖细,像被捏住脖子的公鸡在叫。锦现不怕长条,他家两代长工,解放时没有一分地,是真正的赤贫,他个子又高大,站在瘦干干的长条面前,就像一堵墙,锦现说看你这长条说的,支书交待她们给我看管,这湿得出水的草垫睡得人病了,不能下地劳动改造,你说谁负责?长条一伸脖子,人显得更长了,你听着,今天来的是我们县最大的走资派,也是特务反革命丁解文的家属,你可要站稳立场。是丁书记?锦现惊讶得歇了手上的活。什么丁书记,锦现你听着,是走资派、特务、反革命,被抓起来,关了牢,长条一字一顿地说得洋洋得意,晚上我要批斗这个特务反革命的老婆,你通知地主婆翠枝陪斗。一听说是丁书记锦现心思全乱了,他吼叫着我不听你的,我听支书裕富的,锦现补过的豁嘴拉向两边,显得很难看,他也顾不上用手遮掩。看到锦现的发怒状,长条胆怯了,丢出一句大队党支书也是走资派,也要听我的,便匆匆走了。
锦现摸出旱烟,蹲了下来,这县委丁书记怎么会是特务反革命呢?1957年丁书记带领一队人马到葫芦村,兴修东风渠,那时丁书记还是副县长,就住在大厝,先是勘探测量,后是施工建设,他和技术人员一样起早摸黑,每天一身泥一身水,半年下来人瘦成人精,终于建成一条两公里长的水渠。穆水溪的水流进了葫芦村,全村人喝上自来水,那片望天田成了旱涝保收的宝地,后来1960年大饥荒,这片田种什么活什么,瓜菜救了村里人,全村没有一个人饿死。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特务反革命呢?丁书记还救过他锦现的命,修渠下水锦现得了寒病,高烧打摆子,六月天盖上三床棉被还发抖,那时农村伤寒病常死人。丁解文知道后,从县医院叫来专家,使锦现死里逃生,这样的好人怎么还要去坐牢呢?锦现真的有些糊涂了。
翠枝见长条走了,把布鞋放进锦现屋里,便转出来。她见锦现蹲着猛抽烟,知道他心情难受,长条说的话她躲在那边都听到了,锦现对丁书记的情感深着,她悄悄走到一边。今天天气好,大厝门开了,看进去很光亮,翠枝又急忙往里走,脚关节还痛翠枝扶着栏杆慢慢爬到了楼上,一到楼上,她的目光又像鹰一样在梁椽檩栋间搜寻。翠枝找了十九年,还是找不到那条船,但她没有放弃,有一次翠枝偶然听到村里老人说厝匣子不一定都是船的样式,可以做成木小人也可以是字符,于是翠枝的搜寻便多了一种内容,就这时翠枝忽然看到在一根柱顶和梁的交合处好像夹着一块布条,布已褪成灰白色,上面好像写有字。翠枝惊讶得瞪大眼睛,这莫不就是字符,她太高兴了,决定去找易生,易生识字懂符咒。翠枝高兴地下了楼,走到大厝坪,锦现还蹲在那里闷闷的吸烟,锦现见到翠枝敲了烟灰说你天天猫进大厝找什么?翠枝摇摇头,锦现说长条说你在找金条,受了那么多刁难还不怕,翠枝还是摇着头,她不想告诉锦现,这个男人认死理,为了她会弄出许多麻烦,翠枝撒了个谎说,我担心这大厝别漏了雨水,便常进去看看。锦现说你腿脚不好,别操那份闲心了,有我在,免得遭人怀疑。翠枝感动的点了点头,今天她得去拣些柴草,别让锦现天天帮忙,便回到自己屋里拉上那辆奇特的四轮板车。这辆板车也是锦现给她特制的,二尺宽四尺长,四个硬木凿成的缽口大的轮,拉起来贴着地面转,上面可以放柴草、篮子什么的,她腿脚不好,拉起来比肩挑手提方便多了。拉着四轮板车,翠枝朝通往穆水公社那条路的山林里去。路边野花开,林里鸟儿叫,她没感觉,只是感觉两个膝盖关节还是痛得厉害,走起来便一瘸一拐的。
这时,从穆水公社那边也有一辆二轮大板车朝葫芦村拉来,车上堆放着被褥箱子脸盆开水瓶等杂物。拉车的是一个50来岁黑小的农人,走在车后的是县委书记丁解文的妻子柯雅兰和13岁的女儿丁洁。
从城里走进这美丽的山林间,丁洁兴奋得像一只小山羊,东蹦西跳,一会儿掐下一朵野花往头上插,一会儿捡起一块小石子往林中扔得小鸟唧唧喳喳叫。她顺着鸟的叫声钻进了林中,没了踪影,雅兰着急地叫,她咯咯笑着从林叶间钻出来,白嫩嫩的手心里趴着一只金龟子,递给雅兰看,雅兰一直沉郁的脸荡开了一丝笑意,多漂亮,别弄伤了它。这不稀罕,林子里多的是,拉车的农人说。丁洁伸了伸舌头,放飞了金龟子,又跑到路边采下几朵红色的荆棘花,往雅兰头上插,雅兰却取下来,拿在手上看着,她的目光里没有红花的灿烂,没有女儿蹦跳的喜悦,只有漠漠的茫然和忧郁。
两天中发生的事,打乱了雅兰的生活秩序,丈夫被抓,她和女儿被迁送,她瞬间成了一片飘飞的叶子。她是一个弱女子,丈夫解文是她的藤她的枝,结婚18年来她就像一只小鸟依偎在丈夫的羽翼下,下班就往家走,煮饭洗衣服,静静等待丈夫回来。夜里解文在家办公或看书,她就拿上一捆毛线坐在他旁边扎,时而看一眼丈夫,她总看不够丈夫的浓眉大眼,高峻的鼻子,抿抿的嘴唇。解文总是忙,不管在哪一个岗位都是没日没夜的,解文总是越忙越精神饱满,他常说工作就是快乐,因此他们相聚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的少。文革开始后丁解文成了走资派,靠边站回家了,解文唉声叹气,她却在心里高兴,这些日子丈夫完全属于了她,她每天买菜煮饭忙得心花怒放。想不到昨天这安适的日子被打破了,她在中午下班路上被造反派叫走,在一间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穿黄衣服戴红袖章的中年人,这人用沙哑的声音对她说,你丈夫丁解文是国民党特务,是反革命分子。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柯雅兰虽然胆子小着,可是这时却说得铿锵有力。那人把桌子一拍,革命造反派还会冤枉人?铁证如山,你丈夫已被逮捕。现在命令你立即回家把户口簿拿来,立即注销,你和女儿迁送到穆水公社葫芦大队劳动改造。我们的政策对反革命家属也是给出路的。这人说完话威严地一挥手,几个戴红袖章的便不容她再说话,把她推出门去。就这样她从一个国家干部变成了农民,从城市居民户口变成了农户。这一突变的起因是造反派在翻查档案时,发现1940年丁解文读大学时参加了一个共产党地下党领导的青年抗日组织,这个组织是当时地下党的一个同志单线联系,后来丁解文积极要求去延安,这个地下党同志与丁解文见了面,介绍他去了延安。可是丁解文刚出发,这个地下党同志就遭到国民党特务逮捕杀害。档案里丁解文对这件事作了说明。但是谁出卖了这个地下党同志一直没有结论,因此造反派认定是丁解文出卖了这个同志,并且认为他后来去延安是国民党派去的,是特务,是反革命分子。
柯雅兰是砍了头也不会相信丈夫解文会是特务,会出卖地下党。丁解文是她的英雄,是解文用刺刀刺死了高举军刀的日军少尉,为她复了仇。雅兰出生在山东一座小城,父亲开一个杂货铺,1944年一个日军少尉带着100多个日伪军蹿进城里,烧杀抢虏,父亲的杂货店被烧,父母兄妹被杀,她在省城的学校读书免遭劫难,成了孤儿。在共产党地下组织帮助下,她参加了八路军,成了战地医院一名护士。有一天,医院送来一个受伤的战士,子弹打在他大腿的根部,血流不止,人昏迷不醒。医院立即组织抢救,取出子弹,阴囊被切了一半。第二天雅兰给解文换药,解文一看是一个年轻的丫头,死活不肯掀开被子,雅兰怎么劝他也不行,同病房的战士便嘻嘻笑,雅兰红了脸,只好去找医生。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来了,手上还沾着血,戴副眼镜,满脸严肃地说,同志,你是营长,不好意思让护士看你裤裆里的东西吗?病房里的战士全都轰地笑起来,其中一个脸部受伤的战士笑得捂着脸流出眼泪。告诉你,营长同志,医生依然严肃地说,你昨天动手术,昏迷着,那些皮皮毛毛都是这位年轻美丽的护士处理的,营长脸红成了猪肝色,雅兰脸也红成玫瑰色,医生说完话托托眼镜走了。雅兰后来才知道,这位姓丁名解文的营长在进攻她家乡小城的战斗中,用刺刀与拿军刀的日军少尉对搏,刺死了这个杀害她父母兄妹的日军少尉,全歼城里的日本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