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柴门吱呀开
杨少衡
陈浩志为葫芦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以“笔记”称之,我为他的笔记写这篇笔记,下笔要有题目,题目要有感觉,感觉从哪里找?自然在他的小说里。陈浩志小说开篇有一首七言四句乡间歌谣,最后一句“风吹柴门吱呀开”,读来印象清新,内涵很丰富,于是我就有了题目与方向。
陈浩志的葫芦村里有一个重要人物叫赵仕达,本是贫家子弟,长成一方富人,生性厚实而强悍,不信神不怕鬼不惧绿青蛙,在葫芦村一处不宜之地盖了一座大厝,厝成之后灾祸不断,接连死人,赵仕达本人于解放初被镇压,大厝成为凶宅,历文革之乱,于改革开放时期拆除高墙一换新颜。赵氏这座大厝在小说里是象征也是结构,是故事也是背景,赵仕达其人因之笼罩于小说始终,无论其生前死后。这位赵仕达小时候曾跟着父亲到山中深涧抓水鸡,抓到第一只水鸡要折腿放行,让它一瘸一拐回去向山妖鬼通报,等它找到山妖鬼时天已将亮,抓水鸡者已经走人。与山妖鬼的类似博弈中赵仕达炼就一身胆,有一回挑担走夜路遇到了“鬼挡墙”,他举起柱杖,向脚边石阶使力下击,命山妖鬼快让路,不然用柱杖敲碎其脑壳,让其永世不得投生。话音刚落,前头闪出一排幽光,飘飘忽忽,显出了路。第二天返回经过,看到好几处竹枝上夹着瓷碗碎片,原来昨夜间的绿火光,就是山妖鬼举着瓷碗片在游荡。
类似描写让赵仕达这个小说人物极富特色,闪耀着《葫芦村笔记》的鲜亮,也表现出其创造者陈浩志的特点。每一位读者都有自己的喜好,阅读兴趣各不相同,我这种做小说的人喜欢在读小说中读作者。我读《葫芦村笔记》时眼睛看着赵仕达的大厝,心里却想象陈浩志在他的广电局办公室里看片子看文件情形,两相比较富有其趣。
我与陈浩志相识已久,当年我从闽南到省文联工作,记得是春节前去闽东走访慰问文艺家时跟他见的面,此前久闻其名,知道他写散文,也写小说。当时陈浩志在宁德文联当副主席,于人手少,经费困难的情况下努力从事工作,后来他去宁德广电局任职,我很为他有一块新天地而高兴。待到他给我打电话,说写了一个长篇,请我看一看,我感觉有些意外。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也曾在广电部门工作数年,知道那个活不轻松,难得浩志忙碌于日常事务之际,还能挤时间于文学。与新闻媒体相比,时下文学显得寂寞清淡,许多人弃之而去,陈浩志初衷不改,说来可贵,让我这种专事此业者倍感亲切。因此陈浩志请我为小说作序,明知自己对序这种文体不甚了然,笔力不逮,还是勉为其难,发些感想,作此笔记。
《葫芦村笔记》里有一个端午节,在一九六八年。当地农人大都不知道屈原怎么回事,大家只说农历五月是毒月,五日是毒日,五日午时是毒时,此时虫蚁蛇蝎开始活动,妖魔鬼怪也开始猖獗,因此端午节许多习俗均与驱虫祛妖有关。这年葫芦村端午有一场热闹,为赛龙舟。时逢文革,城里有革命风雷,村里有批斗会,百姓依然要吃粽子看龙舟。当日赛舟溪面热闹非凡,参赛的溪溜船撤篷卸板,每船10人,8个桨手,1个掌舵,1个指挥,个个赤膊短裤,肌肉块块隆起。指挥船锣鼓齐鸣,小方桌上摆着蒸煮得黄澄澄的猪头猪尾,供奉天地鬼神,待比赛结束,猪头猪尾煮成一锅,大家大吃尽欢。葫芦村除了端午等等节庆热闹,还有传说种种,小说里有个木匠,做两个木人,一男一女打架,放到一对新婚人家床底下,新夫妇夜里一上床就打架,吵个不停。后来从床底下扫出这对木人,夫妻便和和睦睦。把两个木人拿去煮一煮,木匠便发起高烧,水凉了木匠又全身发冷,最后木匠去讨回两个木人,这才不再冷热。
陈浩志的笔下这类场面、故事很多,无不鲜明生动,画面感极强,令人如临其境。《葫芦村笔记》中最具感染力的,可能要数这一类描绘,包括相关细节,可称在读者面前展开一幅乡村画卷。这种画卷不是一般人可以描摹的,只有对这一生活非常熟悉,对其中环境与人物非常了解,有这方面众多的积累和知识,具有独到理解,同时对之满怀热爱的作者才有能力完成。陈浩志无疑是这样一个作者,他笔下的老渔头捉弄小女子、锦现养牛、易生捉鬼,以及制作线面等等描写,无不带着泥土气息和乡野芬芳,藏着奇特甚至诡异,读来极其有味。
《葫芦村笔记》里有个人物叫寒梅,是赵仕达的大儿媳,嫁前夫亡,依然嫁进大厝,“目不出户”为夫守节。寒梅的叔子赵鸿途留洋回来,要拯救嫂子,进而萌生爱意,隔着一堵板壁肝肠寸断,最终鸿途走而寒梅死,此恨绵无绝期。历数十年之后,文革中又有一位女子死于大厝,名雅兰,是文革中落难的县委书记之妻,携女发配葫芦村,被批斗受辱,静夜清水沐浴,当晚殒身。小说中还有一个老渔头,平生之愿是走出溪流闯大海,终如愿以偿,在大海搏浪中捕获一硕大黄瓜鱼,自己以身殉海。这几位小说人物与故事里有一种特别韵律,都带很强的抒情感,《葫芦村笔记》因此贯穿着一种情调,无论写人写事,写景写物,无不饱含作者的主观情感,整部小说以感性见长,激情澎湃,与许多常见小说偏重客观描绘有别,似乎更接近于诗歌。
我把这理解为陈浩志的又一个特点,就是抒情性,这个发现让我有点吃惊,因为现实中我认识的这位陈浩志副主席或副局长与潜藏于《葫芦村笔记》里的作家陈浩志似乎有些反差,这种反差让陈浩志的乡村画卷显得与众不同。别的作家为我们展示的乡村,更多的会是一种现实生态,一种物质的社会的存在,他们的画卷会有一种传统的厚重色彩,而陈浩志这幅乡村画卷表现同样内容,基调却格外抒情。以这种笔调写乡村,写小说,似乎并不多见,这种写法与其他写法一样,各自都会有得有失,但是无论得失各在哪里,都不影响这部小说之独特。
《葫芦村笔记》所记事件的时间跨度相当大,从解放前到文革再到改革开放,陈浩志将小说分为三卷,每卷各写一个时代的故事,以此结构这部小说。大厝的起落,葫芦村众多人物命运的变迁故事成为线索,将三个时代,也就是小说的三个部分连成一体。小说中赵鸿途留洋归来,经历感情创痛后出走,晚年又回到家乡;丁解文从县委书记到文革囚犯再到改革开放后的新生;北方婆千里寻夫,弃子嫁人,最终迎来母女相认的日子。这些人物的曲折故事与历史进程相对应,他们的性格与环境背景互相作用,形成了他们的命运轨迹,《葫芦村笔记》通过一个村庄若干人物的命运轨迹,表现了一段历史,陈浩志笔下的这幅乡村画卷因此有了一种历史感。这种历史感需要一个理念支撑,也就是陈浩志写这么一个乡村故事意在何处?用陈浩志自己的话表述:“这一小说写的是人的命运,触角却深入到中华文化的深层,更多思考的是在特殊的文化背景下人性的扭曲撕裂和人性的真善美。”陈浩志在小说里贯彻了自己的思考,这非常需要,为当今读者了解他的乡村历史画卷提供了一个现实的价值与意义。
作为小说作者与读者,我对小说有自己的偏好,《葫芦村笔记》与我的习惯路数多有不同,但是重要的是它能打动我,以其画面、抒情、历史感与价值观。于是又回到了“风吹柴门吱呀开”,我的许多感受似乎都浓缩在陈浩志笔下这一乡村歌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