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晨亮往上村去,走过街道,晨亮看到街头巷尾田头地角都有人在开拉线面,把指粗的面条拉成二丈长,线一样的细,晾在木架子上,木架一个连一个,把整个葫芦村环绕在白色的线条里,像一幅抽象派的画。大家都熟悉晨亮,一路打招呼说话,晨亮才知道线面工艺给家家户户生了许多财,日子比他们在时好过了许多。晨亮过了下村,便沿着那条荒废的大道朝上村走,10年里这条道他走过了千百次,这时他看到在那四根牌坊的残柱前站着一个老人,背向他,仰着头,满头白发与石柱的沧桑构成一个怀旧的镜头。晨亮猜测这就是叫他回来的老人,他走上前去叫了声大伯,问你在找绿青蛙吗?老人回过头,一张圆润但饱含沧桑的脸,他看到朝气蓬勃青春焕发的晨亮,说你是晨亮。晨亮点着头。老人问,你找到绿青蛙了吗?晨亮说没能找到,但我相信一定有。晨亮用脚拨开路边的荒草,老人看到积满土的一条小沟,晨亮说这条沟一直通到大厝后门的墙基,这墙基会出水,开沟乃引水。老人俯下头细细地察看,晨亮说蛙喜水,如此潮寒之厝定会栖蛙。老人点着头,老人说听说你去学建筑,是为了学成归来改造大厝。晨亮点着头,我想知道为什么如此气派的大厝会衰败成如今这样。你找出症结想出办法了吗?老人问。晨亮说静心庵一个老和尚告诉我,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道天地,故不可独信命,亦不可独信宅。老人显出惊讶,问老和尚还在吗?晨亮说已经圆寂。和尚是高人,老人说,有人认为把这大厝的青砖高墙推了,接纳天空,接纳阳光,接纳地气,大厝就会兴旺起来,你以为如何?现在是晨亮显出惊讶,晨亮问你是说把大厝的高墙推了,老人点着头。对,太对了,阴阳互动,破阴纳阳,晨亮很振奋,振奋过后晨亮说,但是你做不了推墙的决定。
这时有一只白头翁飞到牌坊残柱上,唧-唧,拖着长音一声一声叫,老人笑起来,他大概感觉这白头翁像满头白发的自己。老人说,我可以做决定,我是这座大厝的主人!你?晨亮不大相信地问。老人依然微笑着,点着头,我是赵鸿涂。你就是要拯救寒梅的赵鸿途?晨亮惊讶地问,你还活着?所有知道了我的人都先问我这句话,好像都盼我死,鸿途开着玩笑哈哈笑起来。晨亮没有笑,这突然的消息让他太高兴了,他两手握住老人的手,很用力,老人诧异地看向他。晨亮激动地说,我是晨亮呀!老人很奇怪地说,我知道你是晨亮,一个葫芦村的知青,一个大学生。晨亮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是宋富有的孙子,宋大秀的侄儿,你是我表哥。这一下是老人惊愕了,惊愕得以为是做梦。赵鸿途回来后打听过外公一家,没人知道外公一家的来去,他以为大陆已经没有至亲之人了,想不到站在面前竟是自己的至亲表弟。
他们在牌坊柱边的花岗岩月台坐下,晨亮告诉鸿途,当年姑丈赵仕达盖大厝时地基出现绿青蛙瞪着血红眼,祖父宋富有劝阻姑丈放弃盖厝不成,便断绝了与姑姑的父女之情,从此不再来往,后来又迁往了屏城,隐名埋姓,因为祖父认定姑丈赵仕达违天地终将有难。鸿途长吁一声说,我也是外公救的,是外公一定要父亲把我送到省城读书,否则我也如大哥赵鸿儒夭折大厝。鸿途说现在好了,咱们一起改造大厝,让大厝再度兴旺起来。这时翠枝正走到大厝坪,远远看到鸿途和晨亮坐在一起说话,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说大厝的事,便高兴地向他们走来。晨亮扶着鸿途站起来,鸿途高兴地指着晨亮对翠枝说,你猜猜他是谁,翠枝笑起来说,他都在咱村住了10来年了,他叫晨亮。鸿途说你只知一不知二,他是母亲的亲侄儿,外公宋富有是他爷爷。还有这么巧的事,难怪他天天绕着大厝转,翠枝惊讶地说着便朝着大厝坪呼叫正在开拉线面的锦现,说咱鸿途找到亲表弟了。锦现急忙歇了活往下走,听了话便掩着嘴高兴地看着他们笑。翠枝说这真是老天有眼,翠枝便想起干妈赵善人,抹起泪说如果干妈活着不知道该有多高兴,翠枝又想到那条船,她对鸿途和晨亮说一定要找到那条船,把船头拨进来,我是承诺了干妈,干妈才闭上眼的。翠枝又说你们俩说事,我回去准备菜,晚上你们表兄弟喝一杯,说完话翠枝叫上锦现往坪上去。
这时,那只白头翁在牌坊柱上拉着更长的声音啼叫,叫得很幽静。鸿途看着青春蓬勃的晨亮说,我是一只白头翁了,你是喜鹊,真想不到咱表兄弟俩还会相会。听着白头翁幽静的叫,鸿途又想起当年里昂大学的导师说的“鸟鸣山更幽”的诗句富含深刻哲理,他问晨亮,你相信命运吗?
突然白头翁雀跃而起,飞走了。
葫芦村溪边有一片乱石滩,石头间长出一蓬一蓬菅草,远远看去莽莽苍苍。晨亮他们相聚在这里,除了陈楠嫁到北方,他们都来了。明全骑着一部崭新的摩托车来,亦军抱着明全的腰,那年月结婚的三大件可只是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摩托车神气地直奔乱石滩,吸引得葫芦村的孩子跟在后面追。
迎接他们的是宝成﹑晨亮、丁洁,明全和亦军急急跳下车。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唱起了当时最流行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在那溪滩寂寞的石头上蹬踏着舞步。宝成是真落伍了,他不懂那首歌,也不会舞步,他叹了口气说,你们都走了,就把我孤伶伶地抛在这葫芦村,成老土。
明全却说,你有那宫女一样的爱妻,两个绕膝的儿子,何须我们再来打扰。
大家便笑。晨亮笑着问还写诗吗?
唉,诗情画意都在缝纫机声和油盐酱醋中飞到爪畦国去了。宝成笑咪咪地说,笑容里有着幸福甜美。说实在的,宝成很满足葫芦村的生活,妻子贤惠,儿子乖巧,生意很好,晚上半斤红酒,一把盐花生,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明全看着宝成甜蜜蜜的笑容便说我们宝成兄弟呀,看他那笑就知道活得像神仙,何必还要写诗,生活就是诗,哪像我们呀在煎熬,明全说。
亦军听到这话便转过身用力一拍明全说,你怎么啦,委屈啦?明全便嘿嘿的笑。说实在的当年明全并不爱亦军,亦军长得粗粗壮壮像一个胡萝卜,说话又大大咧咧,明全喜欢的是那种淑女型的女孩。出了那件事后,明全立意要娶亦军,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但是亦军却对他充满仇恨,他好几次靠近亦军想对她说这一辈子非她不娶,亦军总是用冷漠又愤恨的目光逼开他。明全陷入了痛苦,他深深的自责,自责的他不再谈笑风生,不再调侃幽默。但是那年春节过后,明全他们返回葫芦村时,亦军却好像换了一个人,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说话显得随意了,笑声里有了爽朗,而且她居然吃住在翠枝的柴草房,和丁洁睡一张床,她似乎阶级不分了,明全和晨亮都十分惊诧,但没有人告诉他们曾经发生的故事。故事后的亦军在葫芦村的土地上绽放出新的色彩,她飒爽英姿,她挑着担子在窄小的田埂上健步如飞,她举锄挖地不落下村里的全劳力半步,她在笑声里劳动,不为那朵胸前的红花,她立志在葫芦村当一辈子农民。但是葫芦村是一片多么善良温暖的土地,由于亦军劳动积极表现突出,被村人推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不久便被招工安排回屏城百货公司工作,成了一名售货员。亦军走了,明全也跟了回去,随父亲去做泥瓦工,一有闲着,便跑到百货公司柜台边默默地看亦军,等着她下班,伴她回家。明全终于感动了亦军,在城里人的惊讶不解里有工作的亦军嫁给了农民明全,现在他们也生了一个儿子。明全这时被亦军一拍,急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明全说,亲爱的老婆,你千万别误会,我说的煎熬是因为思念葫芦村呀,我思念那锄头挖进泥土的感觉,思念那赤脚踩在草根上的痛痒,思念那肩膀横着扁担嘴巴调笑过路女子的欢乐……
真看不出来呀,咱明全也成了诗人,晨亮说。
还别说,葫芦村真的就是我的诗,明全说,在城里工地挑沙彻砖,大家奔着工钱赶,憋得人发慌。在葫芦村挥汗劳动累着也快活,晚间打扑克,喝闲酒,说碎话,闲着更快活。明全折下了一支菅草花说,你看这溪滩上莽莽的菅草……
大家抬起头,菅草从乱石间顽强地生长出来,一蓬一蓬绵延而去,有一人多高,剑形的叶,穗状的花,叶有的枯黄,有的依然苍绿,花却一律蓬蓬勃勃向上,紫红紫红的,像一支支默默燃烧的火炬。明全说这就是我们当年燃烧在葫芦村的青春……
晨亮也折下一枝菅草花,举起来,显得很激动,他接过明全的话说,这是植物内在生命的喷发和涌动,不露声色地燃烧出它的壮烈和美丽。这时有风吹过,在哗哗的菅叶摇动里紫色的花穗高昂着,顽强、不屈、坚毅。大家默默注视着这片在乱石滩上澎湃起伏的菅草,像火炬一样燃烧的紫色菅草花,多少年后,他们回忆到葫芦村,眼前首先展开的就是这片菅草,就是这份值入心底的感受。
亦军和丁洁都感动得红了眼眶,她们牵起手,明全和晨亮也拉起手。恨与爱,苦与乐,悲与欢,这片土地留给他们太多太多的记忆,积淀在他们此后生命的成熟里。宝成被冷落在一边,宝成的生活太安逸了,他没有这份深沉的感受,宝成说你们一走都不回来看我,二年了,等到你们回来了,又把我扔在一旁。
道歉,道歉,明全急忙合抱双手向宝成作揖,大家又快乐地笑。明全又对宝成说,过不久我也回葫芦村,和你作伴,我户口还在葫芦村呢!
你骗我高兴,宝成说。
真的!宝成肯定地说。宝成那年回城后便偷偷地把山里的白木耳、香菇、竹笋贩运到县城卖,赚了一些钱,那时这叫投机倒把,是不允许的。改革开放后允许了,他现在正准备到葫芦村深山里贩运木材,还有葫芦村的线面,销往各地,搞流通。
宝成听了这话十分高兴,便说我也不想当裁缝了,给你当帮手,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宝成说得是真话,恢复高考的时候他热过,坐进考场后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属于葫芦村了,现在看着朝气蓬勃的同学们,他的心又一次热了。
明全说好呀,亦军有工作走不开,我正缺人手呢。
太好了,宝成高兴得一手拉住亦军一手拉起明全,往菅草丛中奔跑而去,把晨亮和丁洁抛在这里。
晨亮便走向了丁洁,丁洁显出紧张,不知为什么,丁洁每次见到晨亮心都会怦怦跳,晨亮问在学校学习忙吗?
很忙,天天都泡在图书馆,知识差距太大了,我得补回来,丁洁低着头说。
一中同学都称赞你,才读到初一居然能考上大学,晨亮把手中那枝菅草花递给丁洁,你真行。
还不是因为你,没有你我可能永远是一个村姑了。丁洁这时从包里掏出一册《约翰·克利斯朵夫》,丁洁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整整的,晨亮打开,看到书页里夹着一朵蔷薇花,花色已经变淡,但那粉红显得更加凝固。晨亮想起那个他给丁洁送书和戴上蔷薇花环的雨天,入大学后晨亮才知道蔷薇花代表爱情和思念。丁洁留着这花,晨亮抬起手拥住丁洁的肩头,晨亮第一眼看到丁洁就忘不了她那弯弯的忧郁的眼睛,这眼神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10多年了不曾淡忘。
丁洁一怔愣,收缩住肩膀,身体变得僵硬了,晨亮能听到丁洁的呼吸声。25岁了,丁洁第一次被年龄相仿的男子这么切近地拥住。晨亮说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怎么才回了一封,而且只有几行字。
丁洁没有回答,她紧张得不知怎么回答。丁洁低下头,任晨亮拥着自己,让自己的心在跳。祥瑞这时正在远远的山那边采药,看到了他们两个靠在一起,便傻傻的笑了,他收拾起药篓,准备回家去对快嘴婶说,他要同秀月结婚了。
你还是那么忧郁,晨亮说,晨亮想起洋溢热情的紫倩,晨亮又说你知道鸿途是我表哥吗?
听说了,丁洁说。
我表哥带回一个义孙女,叫紫倩。
也听说了,说是长得像寒梅,非常古典漂亮。
表哥知道我是他至亲表弟后,别提多高兴了,他想让我和紫倩成亲。晨亮依然扶着丁洁的肩头,静静看着丁洁说,表哥一辈子没有成家,他想我和紫倩结婚后能生个儿子,承继赵家香火。
你同意了?丁洁拿开晨亮放在她肩头的手。
你说呢?晨亮问。
我不知道,丁洁低着头小声说,这对你表哥是大事,你有责任。
我没有答应,晨亮说着又举起手扶住丁洁的肩头,丁洁没再拿开晨亮的手。这时明全他们回来了,明全喊着好呀,你们躲在这里恋上了。丁洁吓得红了脸,急忙把身子让开了一些。
亦军便重重地拍了一下明全,明全伸着舌头做怪样。
宝成和明全刚才交流了一通话心里特别高兴,高兴的宝成说,在葫芦村咱晨亮和丁洁还真是大龄的青梅竹马,现在又同是莘莘学子,门当户对。
亦军说即便是老土,咱宝成质地还是诗人,什么事一出口就有了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