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这时便找易生,有人说前两天易生去邻村给人寻墓地了。北方婆继续说,我和聋子姻缘不断,这夜易生到船上睡,我和聋子住磨坊,半夜我钻进聋子被窝里,想不到就怀上了孩子。第二天我听聋子的话偷偷地走了,我想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做打算。可是为了断了我的念想不牵连我,我走后我的聋子便喝药自杀了,又叫易生把他沉到兰兰溪,说到这里北方婆唏嘘流泪,北方婆说是我害死了聋子,我不来聋子是不会死的。我要守着聋子的魂,因此我装成哑巴嫁给了老渔头,留在了穆水溪,此后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我就到岸上采野花,采上一船野花抛进兰兰溪里,奠祭我的聋子。北方婆又续上了一支烟,我嫁给老渔头6个月就生下一个女儿,老渔头知道不是自己的种,不接受,于是我划条溪溜船,躲在通往镇上的竹林里,那天我看到来了一队干部,便把放着女儿的篮子搁在路上,自己划船逃走了。从此没了女儿的音讯,我也不再找我的女儿,老渔头对我好,我尽心养育月容报答他,我装成哑巴在小溪上守着我聋子的魂……
月容突然扑上来,跪到北方婆面前,流着泪叫奶。丁洁却呆愣着,她不相信这故事里有她。解文这时站起来,他眼前闪开25年前那条细雨蒙蒙的竹林小道,小道上一个覆着蓝花布的竹蓝,和那条匆匆而去的溪溜船,解文牵起丁洁走到北方婆面前,对丁洁说,孩子,叫妈妈,这是你亲身的妈妈。丁洁没有叫妈妈,却哇的一声哭起来,泪水汹涌而出,哭得像个受委曲的孩子。北方婆抱住了丁洁,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北方婆说孩子,你哭吧,妈妈对不住你,妈妈也是没办法呀,妈妈自己连说话都不敢呀。听着北方婆的话,全场唏嘘,无人不流泪。
还是快嘴婶快嘴快舌,她说大家把泪擦了,今天尽是高兴事,怎么倒哭哭啼啼,应该笑呀。大家果然笑起来,笑声在荡漾,树上那只翠鸟也叫得更加婉转动听……
大厝的青砖高墙倒了
葫芦村的1979年,注定是要出现稀奇。
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走进葫芦村,一个是跨越台湾海峡回来的赵鸿途,一个是走出牢房铁门的丁解文。
这天早晨,两个老人相见在大厝坪,他们握住了手。赵鸿途满面红润,但是眼角皱纹隐约着岁月的沧桑和疲倦;丁解文脸色苍白,但精神癯烁,尤其那双凹陷的眼睛烁动着智慧和敏锐。这时西斜的太阳推出大厝高墙的阴影,他们站在阴影里。
你回大厝住吗?解文问。
我回来几天了,听说村里人都逃离了大厝,说是鬼厝,鸿途说,大头劝我住到他家里。
我住过大厝,那年修东风渠,一队人住了半年,哪里有什么鬼,解文说,这是农村人迷信思想。
也许你们是政府官员,阳气盛。鸿途说,锦现当年不是在大厝得了伤寒,差点死了,还是你叫来城里医生救了他。
是有这么回事,但那是病,与大厝无关,解文说。
我一辈子唯一心仪的女人寒梅,就死在了大厝,鸿途说。
寒梅是死在封建思想文化的屠刀下,你父亲赵仕达举的刀,解文说。
我恨父亲,鸿途点着头。听说你的女人也死在大厝,和寒梅一样死得凄惨而美丽,寒梅拥着梅香入殓,你的女人是枕着百合花。鸿途说。
解文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脸色更显苍白。
我不该说这事,伤了你的心,鸿途说。村里人都说你的女人是上天回到月宫里去,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解文想起雅兰墓地上那只向着他鸣叫的翠鸟,说也许吧。你知道毛主席有一首《蝶恋花·答李淑一》吗?解文念道: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鸿途说,咱们是你失百合我失梅,也许她们这时正在天上看着我们。
解文苦涩地一笑。我倒是真的希望人死后会有灵魂。
西方有人做过这样一个试验,把一个濒死的人放在秤磅上,断气时身体明显地轻了,说明灵魂出窍了,鸿途说。
这并不能证明人有灵魂,气本来就是物质,比如烧水,冒出的汽就是水,水越烧就越轻。人一口气出去,回不来了,当然就轻了,解文说。
你说的有道理,古人认为盈天地皆气也,聚则成形,散则化汽,所以中国风水学重理气。你相信风水吗?村人都说这座大厝风水破了。
我不信那些寻龙先生风水先生鼓捣的风水,我相信环境。天时地利人和,说的就是人文环境、自然环境和心理环境。这三方面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相互制约,解文说。这大厝依后门山而建,阴竹茂树,坐向又不朝阳,自然环境差,再加当时人文环境,寒梅和雅兰这样无助的弱女子,在这像牢房一样的高墙大厝里,当然只能选择了自我完善,默默地美丽地死去,犹如凤凰涅磐。你读过郭沫若的《凤凰涅磐》吗?
读过,有的章节我还会背呢。鸿途朗诵道: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五百年的眼泪淋漓如烛。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尽的污浊,浇不灭的情炎,荡不去的羞辱,我们这飘缈的浮海里,到底要向哪里安宿?
在鸿途朗诵的诗句里,两个老人陷入沉思。
你起先是说大厝像牢房?鸿途问。
是的,站在这高墙的阴影下,我便想起我坐了10年的监狱牢房。与我同牢房的一个教授,忍受不了这种压迫,就是把衣服撕成布条,挂在监狱高墙的铁栅杆上自尽了。死的前一天他就对我说他要解脱,他要自我完善。
但你却坚持到最后,走出牢门,鸿途说。
因为我存有一个希望,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会有一个希望的,这是生命的支撑点,解文说着从怀里掏出丁洁用炭梗写的字条。
鸿途看着字条,也从怀里掏出寒梅的画像,你说的对,活着的人都有一个希望,这张画像就是我漂泊海外几十年的希望。鸿途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凄楚而苍凉。那么寒梅和雅兰是丧失了希望?
也许他们是另一种希望,解文说,让肉体逃脱这无奈的囚禁和屈辱,让灵魂进入天堂。
两个老人不再说话,抬起头看着爬满苍苔的高高的青砖墙,有一只甲虫在苍苔上爬行,爬了一段,跌落下来,又继续再爬。
你说这大厝能住人了吗?鸿途问。寒梅留字告诉我大厝有绿青蛙。
古人说人宅相扶,有绿青蛙说明大厝阴湿,我看应当改造大厝,改变它的自然环境。解文说。
我也这样想,听说有一个知青叫晨亮,上山下乡村里时天天在寻找绿青蛙,他在省城大学学建筑,我已托人请他回来。前两天我叫易生作了个卦,是复卦,鸿途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卦象五阴一阳,阳为初爻,易生告诉我一阳为动为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阳终将来复,否极泰来,大厝当是兴旺之时了。
解文俯头看着地上的卦象,突然说你看这五个阴爻,像不像一块块垒叠的青砖,它们压住了初升的太阳。解文这时抬起头坚定地说,把这青砖高墙推了吧,接纳天空,接纳阳光,接纳葫芦村的地气。
你是说把这青砖墙推了,鸿途兴奋得像个孩子,太对太对了。小时候大厝就像是我的牢笼,我一走出铜钉铁板门,就像是一只飞向天空的小鸟。推了墙,打破牢笼,就是一片明朗的天地,再让村里缺少房屋的人都搬进来住,大厝就热闹兴旺了。
你是想改造了大厝,让大家住?解文颇显惊讶地问。
我一听说政府要把大厝归还我,我就这么想了,我一个快入土的老人还住得下这么一座大厝?
解文又一次握住鸿途的手,摇着说,你能这样想,真不简单。鸿途却依然沉浸在兴奋中,你真是一个高人,难怪葫芦村每个人都念想你,我苦苦思索的难题,你一点就破。鸿途叫了声丁书记,又说你能帮助我指挥改造大厝吗?我这人一辈子散漫惯了,不会做事。
我倒是愿意,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做。解文说,东风渠多年未修,许多地方崩塌漏水,灌溉不了田,村人也喝不上水,我想和宜生带领村民趁冬闲修复渠道。
你刚出牢房,身体这么虚弱,还能去修渠?
我这个人闲不住,打仗时没仗打,心里就发慌,工作后我是不分白天黑夜。现在算是退休了,我准备到葫芦村定居,就是农民,农民就得上山下地劳动,解文说。我的身体是坐牢坐虚了,过去我也是像你一样粗腰大膀,有了事做,我就会健康起来。
你还是做大事的人,想着全村的事,我却只想着自己的一座厝。鸿途说。
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你改造大厝让大家住,这也是大胸襟啊!
两个老人对视而笑。这时高墙的阴影移了过去,金色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个老人身上。
几个女人围坐在翠枝敞亮的厨房里,一口旧铁锅放在中间,锅里装着灶火的余炭,她们在炭火上搓着手烤火。
快嘴婶虽然六十出头了,还是快嘴快舌,嗓子还是清亮亮的。你们说这赵鸿途还真了不得,敢推了祖宗厝墙,还让大家都来住。
只是推了墙,大厝就不像大厝了,翠枝说得有些失落。
这大厝有什么好?快嘴婶说,你看呀,大厝一建成仕达老母就病死,接着儿子夭亡,儿媳守节死,自己被枪毙,老婆吓死,还拖一个侄女艳珠也死在大厝里,厝都成了鬼厝。一厝人就剩下鸿途一根苗,一根老苗,按我说这墙早就该推了。
其实不用推墙,找到了那条船,把船头拨进来,大厝就会兴旺。翠枝说。
我看根本就没那什么船,你都找了几十年,锦现也差点把大厝都翻了,连个影子也看不到。快嘴婶说,我是不信什么厝匣子。
翠枝便没了话。翠枝脱帽后,便把答应干妈赵善人找船的事告诉锦现,锦现果然一根筋,那几天搬着一条长楼梯,带着翠枝从楼上找到楼下,从厝顶找到厝角,弄得全村人都知道这件事,锦现最后对翠枝说除非拆了大厝了,没地方可找了。现在果然就要拆墙了。
美珠这时却接话说厝匣子是一定有的。美珠说从前我村里有一个木匠,做了两个木人,一男一女互相打着架,木匠想试试灵不灵,便放到一户刚结婚的夫妻床底下,结果这对新人白天都好好的过日子,有说有笑,夜里一上床睡觉就打架,吵个不停。后来他们打扫卫生,扫出这一对打架的木人,这夜睡觉两人便和和睦睦的。他们知道是这两个木人做的怪,就把这两个木人拿去煮,这一煮木匠便发起了高烧,水凉了木匠又全身发冷,最后木匠去讨回了这两个木人才不再发热发冷。
翠枝听了很高兴,快嘴婶便问美珠是你亲眼见到这事。美珠说是听村里人说的。
快嘴婶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能当真。依我看还是推了墙,让大家住进来,大厝热闹起来,再给鸿途找上一个能生仔的女人,生个一男半女,也给赵家续个香火。
这倒是件事,那天大头也这样说,翠枝说。
都70多岁的人了还能行?美珠很惊讶。
女人不行,男人行,快嘴婶说,以前邻村有一个70岁的老人要娶亲,女家便偷偷把草木灰装在尿盆里,夜里放到床底下让他拉尿,草木灰堆了一尺厚,结果这个老人半夜起来拉尿,一注直透盆底,内力足着。于是把女儿嫁给他,第二年真的就生了个胖儿子,继承了这个老人的家业。
大家听了便笑,北方婆说快嘴婶瞎编。美珠问快嘴婶,这可是你亲眼见到的,快嘴婶说瞧你这丫头说的,这事我怎么亲眼见得到。美珠嘻嘻笑起来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快嘴婶知道上当,抬手要打美珠,大家便笑。
翠枝笑着说,就算真行,鸿途可能也不会答应,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至今还放不下寒梅,我怕他是不会再娶亲了。我倒有个想法,让他义孙女招个婿,生个孙子姓赵,把香火接下去,将来也有个人上上坟,烧烧纸钱。
这主意不错,大家十分赞同。快嘴婶说真看不出来,咱翠枝戴着地主帽时像株被霜打的秧,这帽子一脱,人光鲜起来不说,想事也是一套一套的在理。
美珠对翠枝说,我看你和锦现的事也该尽快办了,两个守了几十年,苍头到了白头,还没睡到一张床。
翠枝叹了声说,都老了,那份心也平常了。
快嘴婶说,老了折腾不出孩子,睡在一起总会暖个脚,你们可都还是童男玉女呀。
翠枝听到这话,又想起老渔头,便红了脸了,看了北方婆一眼,岔开话题对北方婆说,等大厝修好你也上岸,搬进大厝住。
美珠听到这里便笑嘻嘻地说,我看北方婆对丁书记的眼神,挺有情意的,丁洁又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女儿,搬到一起住成一家,挺成事的。
这倒是呀,快嘴婶说,北方婆读过书,有文化,和丁书记合适又合理。
北方婆听到这里吸一口烟管,吐出浓浓的烟雾,说,我命硬,克了两个丈夫,两个男人的魂都在水上,我还是守着这条溪吧。
快嘴婶对北方婆说,我那天看你照顾丁书记,心细着,咱们丁书记身子那么弱,回到村子就开始为葫芦村操劳,过几天就要开工修渠了,是该有个女人照料。快嘴婶又说丁书记才不信那些什么命呀鬼呀的迷信,当年修东风渠,他就敢住大厝,鬼见他都怕,这件事我来说。
北方婆便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吸烟。
这时大厝坪上传来老水牛的哞叫声和锦现咚咚的脚步声,大家便看着翠枝笑。翠枝也笑了,翠枝笑里有羞涩有憧憬有幸福,居然像一个初恋的年轻人。
晨亮回葫芦村了。晨亮先往宝成裁缝店去,晨亮一走2年没有回过葫芦村,宝成见到晨亮高兴得跳起来,他正在裁剪衣料,手上的画饼都丢落地上,宝成说你可是还记得我,晨亮把帆布包往裁衣案板上一扔,抱住了宝成。宝成掏出烟,晨亮不抽烟,已是近午时分,宝成便叫琼芳去煮饭。宝成说丁洁也回来了,你知道吗?晨亮很惊讶,说不知道。宝成说我这就去打电话,把明全和亦军也叫回来,咱们几个同学聚一聚,晨亮说,好主意。宝成问你今天怎么突然回来,晨亮说有人想找大厝的绿青蛙,联系上我,要我回来商讨。宝成是只顾埋头做衣服,沉浸在小家庭的安乐里,村里的事他不大知道,丁解文出狱赵鸿途回来他也只隐隐约约听说。两个同学说着话,琼芳也煮好了饭。宝成想摆酒盅,晨亮说我下午还得说事,晚上咱俩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