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大儿子夭亡,后厅又添了一座活人坟,大厝顿时没了生气。每当晨昏夕阴,后门山茂树繁竹摇曳成声,高墙下翳影憧憧,仕达开始有了孤寒之感。他脱去假辫子,落寞地坐在高墙下的厅堂,一筒接一筒地抽水烟。秋天里又到了缴租的季节,赵仕达看到佃农挑着稻谷身后跟着衣衫褴褛的孩子,他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辛苦的父亲,他突然决定办一个私塾让这些穷苦的孩子来读书,让大厝生气起来。私塾办起来了,高高的青砖墙里响起朗朗读书声,孩童来去,欢声笑语,仕达十分高兴,他不收学费,还贴一顿午饭,村人称其善。赵仕达又接上假辫子,神采奕奕地行走在上村和下村间那条六尺大道上,人见他俯头称老爷。
日子很快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寒梅守节的第9年,赵仕达又开始了一项稀罕远近的工程,他要给守节10年的儿媳寒梅立贞节牌坊。这些年即便偏僻的葫芦村辫子也差不多都剪光了,缠脚也稀罕了,赵仕达居然还要立牌坊,村人感到新鲜和兴奋。赵仕达做事从来雷厉风行,他一边成立赵祠理事会向上申请旌表,一边派人进山开采最好的青石料。石匠是最好的,花工是不计时的,在日出月落的叮当声里打磨的青石材像上了一层油,抚摸上去光滑似玉。二百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在寒梅守节10周年之际,在春花烂漫时节,那条六尺宽的大道中间立起了一座巍峨的贞节牌坊。牌坊高三丈六,宽二丈八,四根方形的青石柱一字排列在花岗岩月台上,成三开间。三重坊楼雕梅镂菊,正中四个正楷的“未婚守节”大字,两翼各雕一只昂头翘尾的鲤鱼,栩栩如生。赵仕达的名声随着这座贞节牌坊沿着穆水溪走出山里,走进县城,说不尽的人坐着轿子乘着溪溜船来到葫芦村,“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人无不赞叹这座前有古人后无来者的贞节坊,赵仕达的虚荣又一次得到极大的满足。
可是到了年底,准确地说是农历除夕三十,寒梅无疾而终,年仅27岁。葫芦村人想到寒梅走下花轿时的水灵如花,再看那座冰冷冷的牌坊,便感觉到锥心的悲伤,没人再想多看几眼那牌坊的巍峨。寒梅死的那天满村紫雾,晴天里竟像月夜,后门山林子里的猫头鹰也凄历地啼叫,人们又想起那只绿青蛙,私下里说大厝是鬼厝,下村人不再送孩子到大厝念私塾。停歇了书声的大厝,无人来去的上村,又成了荒寒之地。仕达只能多养几个家丁丫环以增添大厝生气。
寒梅死,张秀才来到大厝,他和仕达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抽水烟喝早春绿,秀才说厝偌大,墙偌高,你得纳个妾,生丁旺厝。其实早几年就有人提过这事,大儿子死二儿子在海外没了音讯,赵家得有人承继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赵仕达一直没有答应,他出身贫苦规矩之家,倾慕虚荣之名望,不想招人背指。秀才说了他得听。征得妇人大秀同意,其实大秀早已归皈佛门,行走庵堂不理家事,到年底他娶了一个镇上殷实人家的大龄女,没有大操大办,他只为能生个儿子承继家业。两年后,女子怀孕了,那些日子赵仕达别提多高兴,就像种地人看到殷实的果实,生鸿儒鸿途时他没有过这份兴奋,因为那时年轻气旺。到了妇人就要临产的一天,半夜里妇人突然惊叫一声,从床上滚到地下,两眼翻白。一口气出不来。直到这时仕达才真正想起那只绿青蛙,想到那只绿青蛙布满血丝的黑眼珠和他抓住绿青蛙时手心的寒凉。赵仕达一辈子没有失败过,一辈子没有畏惧屈服过,他办染房、盖大厝、立牌坊,每一件事都是冠名乡闾,但是为什么总会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攀折他,使他成为孤寡之人。从来不说事的长工龙头,这次对他说话了,他说老爷,还是请个阴阳先生看看大厝吧。仕达没有再说“我在就是阳”,他对龙头说你看着办吧。阴阳先生来了,看了厝前厝后,先生说厝有阴气,教授从后门山边高墙下挖一条沟渠,通达大厝坪下。忠心耿耿的龙头组织了施工。
不久这一带山里出现土匪,抢家劫舍,人不敢夜出。葫芦村安逸的生活被打乱了,赵仕达长望孤寂的大厝,又一次彰显他的果敢决断,他决定组建一支保安队。他购置枪支,养起6个枪丁,还请了一个拳师。于是大厝外的沙土坪成了练兵场,玩枪耍棒,吆喝声拼杀声此起伏彼,大厝又腾起一股阳刚之气。赵仕达又一次振奋了,他腰间佩上一把德国造的左轮手枪,晃着假辫子,抱着水烟,一副不伦不类相。不伦不类的赵仕达气宇轩昂,没有土匪敢到他葫芦村。下村人沿着那条6尺大道穿过贞节牌坊又来到大厝坪,看刀枪舞动,上村又热闹了。
但是终于出事了,大厝里的丫环和枪丁怀上了孩子。赵仕达震怒了,赵仕达一辈子讲究的就是面子,赵仕达的门风赵仕达的面子是容不得一滴污点,家丑不可外扬,仕达像一只在笼子里发怒的狮子,他在大厝的高墙下咆哮。他解散了保安队,用一堆银子买断这个山里来的丫环,第二天这个丫环便永远消失了。有人说被卖到深山老林的人家,也有人说被赵仕达逼服毒药自杀。大厝又一次冷寂了,没有了生气,下村人也不再往上村去。夏天里天又大旱,田地干裂,秧苗枯死。仕达免了佃户地租,还开仓赈灾,葫芦村人忘了那个丫环,都念赵仕达好。这10来年购田产、建大厝、修母坟、娶寒梅、立牌坊、养枪丁,白花花的银子像流水东去,现在又遇大旱,赵仕达终于元气大伤。但是赵仕达不会服输,他要再一次展现自己的胆识、精明、干练,振兴赵氏家业,他变卖田产,与人联手经营烟叶。那年月时局动乱,终于血本无归。这次赵仕达家业彻底跨了,他脱下了假辫子,也不再穿长衫,天天抱个水烟筒,泡上一壶茶,坐在青砖高墙外的大厝坪,看日上日下,月起月落。墙缝长起了杂草,墙角爬出了青苔,瓦楞上有枯草招摇,除了交租季节,下村很少有人再往大厝去,砍柴草的人也常绕开大厝往后门山走,上村成了人迹罕至之地,那条赵仕达特意铺设的六尺大道也杂草漫长。荒草蜿蜒起伏在寒梅的贞节牌坊下,满目苍凉。
有一天,传来木鱼声,一个“礼路”和尚五体投地拜谒而来。六月的太阳很烈,和尚身上淡灰色的僧服全湿透了,当他每次正立合十,屈膝屈肘至地,翻掌顶礼起身时,地面就留下一个水湿的人体印。坐在大厝坪的赵仕达急忙起身,从壶中倒一杯茶敬上,和尚含目谢绝。这天大秀正从庵堂回家,在厝里佛堂诵经,听到木鱼声急忙出来,她玄色长衫,头扎苍帕,项挂佛珠,一身居士之装,她双手合掌向礼路和尚作揖,口念阿弥陀佛,和尚举掌还礼,坐下歇息。和尚见大秀满脸忧愁,便口念善哉善哉,长望那座高墙大厝和后门山,临行时对大秀说:厝有碍,不宜居。
大秀对仕达说了礼路和尚厝有碍的话,劝仕达搬出大厝回下村老厝居住。赵仕达说大厝没有过错,只是天不助我,我死也要死在大厝。但是赵仕达没能死在大厝。这年仕达69岁,九为变数。这年也是公元1949年,葫芦村解放。虽然仕达已经家道中落,但仍然拥有葫芦村大片良田,在穆水溪一带仍是大地主。地主是土改对象,赵仕达的大厝和土地全部被没收,人也被挂牌游街批斗。仕达身材高大,气色红润,站在批斗台上昂头挺腰,气宇轩昂,工作组组长非常生气,逼他下跪,他不跪,说自己一辈子没有干过对不起乡亲的事。批斗会上长工龙头的儿子锦现还有一些佃户果然都说仕达好话,说他办学不收钱,开仓救村民,养枪丁护村平安,弄得批斗会开不下去。于是工作组开始深入发动群众,提高贫下中农觉悟,深挖赵仕达罪恶。终于赵仕达逼17岁寒梅守节至死,毒死丫环,蓄养的枪丁殴打村人等罪状被揭露了出来,批斗会一下子激烈了,让一个17岁的如花少女与暴死的儿子成亲,守节至死,这是何等残酷的兽行,见过寒梅美丽的人控诉得声泪俱下;那个丫环的父母也来了,哭着向仕达要女儿;那些枪丁在下村曾经把人打伤,这罪状也要算在赵仕达身上……这时有人说赵仕达自己也曾佩戴手枪。可是没收的财产里只有长枪不见有手枪,于是工作组又一次对大厝进行搜查,在赵仕达居室的夹橱里搜出那支德国造左轮手枪。这一下,事情的性质完全发生了变化,地主私藏枪支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事件,赵仕达成了反革命地主。经上级批准,就地枪决,立即执行。
枪毙赵仕达那天,晴空万里,全村人几乎都参加了宣判大会。失去土地又分得土地而兴高采烈的农民,这才知道地主赵仕达是不愿把土地分给他们的,还藏着枪准备反攻倒算,有一天会用这枪击碎他们的脑袋,于是对枪毙赵仕达一片欢呼声。宣判完毕,赵仕达被武装战士五花大绑推到一个山旮旯里执行枪决。据说再强硬的犯人被推上刑场时都会两腿发软,赵仕达虽然已经69岁,但五花大绑推向刑场时依然昂头挺胸。据葫芦村人后来回忆,赵仕达一辈子没有垂头丧气过,总彰显着精神气,不过这次在万里晴空下,赵仕达被推倒跪下时,他抬头向天,长长吁了口气,只不知道这叹气是责问苍天还是否定自己。枪只响了一声,赵仕达就扑倒在地,子弹很准地从他的心脏穿过。后来有人分析赵仕达的失败,认为是因为赵仕达只崇尚自己,他不敬畏天地,不敬畏神鬼,也不敬畏生命。
赵仕达妇人宋大秀,在赵仕达被推上宣判台时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就瘫病不能起床。去收尸的是赵仕达的长工锦现和宋大秀的义女也是地主翠枝,他们两人没有约定,却在暗黑之夜相遇在刑场。没有言语,这两个不同阶级的人用各自的工具共同挖出一个坑,默默地一起埋了赵仕达的尸体,长工锦现带来一条草席,给卷了尸身。
赵仕达被枪毙不久,宋大秀也病死了,大厝里还死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这个年轻的女子叫艳珠,是下村人,死时才20岁,死得很凄惨。土改工作组进驻葫芦村后,成立农会,农会部设在大厝。当时开展工作也要抄抄写写,工作组里有文化的人少,村里中农赵长道有个女儿,就是艳珠,长得白净粉嫩,像出水的白莲花,性格又文静优雅,人见人爱。她在县城念过几年书,当时中农也是团结对象,便常来农会帮助抄写。工作组有一个受伤转业的军人王东可,28岁,东北人,长得英俊高大,两人年龄相近,便常相处,一来一往产生了感情。这原本不是什么碍事,但是当赵仕达被定性为反革命地主枪决后,审查发现赵长道与赵仕达同一宗祠,是宗亲,艳珠算是赵仕达堂侄女。当时的阶级立场是不容含糊的,工作组长立即找王东可谈话,要他与反革命地主的侄女艳珠断绝来往。感情不是捏面团,北方人耿直,不听劝阻,两人继续相爱。此事向上汇报,上级指示若王东可不站稳阶级立场,与反革命地主侄女结亲,就开除公职遣送回东北老家。工作组长很看重王东可,也知道他的脾气执拗,便去找赵艳珠做工作。他对艳珠说如果两人继续相好,王东可就要受处理,被开除公职送回老家,她艳珠将被剃成阴阳头游街,工作组长要艳珠为了王东可的前途,断绝来往。艳珠听得明白,点头坚定地承诺。这天夜里两人约会在穆水溪畔,艳珠穿着红袄红裤,像一个要出嫁的新娘,艳珠表情很平静,她对王东可说今夜她就算嫁给他了,明天开始她就再也不来大厝了,他们永不再见面,她要王东可忘了她,找一个出身好的姑娘。王东可听了却一点也不着急,反而笑哈哈的,他从口袋掏出一张辞职书,告诉艳珠他明天把辞职书交给组长,就带上艳珠回东北老家当农民,艳珠摇头恸哭,两人抱到一起。想不到他们被跟踪了,抓回大厝后两人都被关起来,艳珠关在大厝后厅原寒梅守节的西厢房里。到了半夜,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风雨呼啸而过,瞬息便停歇了,大厝的工作组队员掌起灯,整座大厝居然只有关着艳珠的后厅西厢房屋顶的瓦片全部被掀开。工作组急忙打开厢房门锁,艳珠坐着,靠在板壁上,一身红艳艳的衣裤,头发披散开,莲花一样白净的脸拥在乌黑的长发里,眼睛睁着,似乎在寻找什么,薄薄的嘴唇张着,似乎要说什么……有血从手腕溢出,溶进浅浅的雨水里,在三合土地面扩散着,涌动着……走进房间的人都呆了。被关在厅堂厢房的王东可却不知道怎么跑出来,发出一声惨叫,在东可的叫声里艳珠慢慢闭上了眼,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抿到了一起。东可一声呼叫后却当场失语,人随即变得痴痴呆呆,东可立即被护送到县城治疗。后来听说回东北当了和尚。
这夜上村狂风暴雨,下村居然不见一丝风一滴雨,更奇异的是风雨竟然能摧毁了那座巍峨的贞节牌坊,很难想像风是怎么把几吨重的牌坊楼檐掀到地上,而且让那块刻着“未婚守节”四个大字重达数百斤的青石匾飞过数丈远,完好无损地横陈在大厝的铜钉铁板门前。据说此后大厝夜半常有穿红衣黑衣的女子走动,从此葫芦村人谈大厝色变,土改时大厝分给下村贫下中农,下村没有一户人家搬迁入住,他们宁愿挤在自己破旧的土厝里。工作组撤走后,大厝就荒凉了,苍苔爬行蜘蛛结网,铜钉铁板门常锁不开。
在荏苒的光阴里大厝成了一本尘封的书。
关于那座贞节牌坊
在昏黄的天空下,在漠漠的荒野里,四根方形的青石柱指天而立,仿佛在叩问苍天,似乎在诉说岁月。荒草从它脚下漫过,风推动草,草像波浪起伏出茫茫的苍凉。石柱上爬满了苍苔,一年又一年,有褐色有灰白有苍绿,层层叠叠,像一袭盔甲包裹着的遥远故事。
这就是葫芦村那座贞节牌坊的残柱。关于这座牌坊的故事,是我和镇文化馆馆长善言在开展文化普查那年像调查案件一样采集整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