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从县里来到穆水镇,和善言来到葫芦村,采集这座牌坊的故事。我们的采集从寻找那块写着“未婚守节”的青石牌匾开始。葫芦村人告诉我们,那块数百斤重的青石牌匾在解放那年被狂风奇异地掀起,飞过数丈远,正正地跌落在大厝的正门口,却完好无损,后来被工作组抬进了大厝,作为赵仕达的罪证,一直摆放在厅堂。善言和我就往大厝去,善言告诉我这座大厝人称鬼厝,现在只有当时仕达的长工锦现在照看。走到大厝,那高高的青砖墙依然气势逼人,但砖墙上苍苔爬行,砖缝间杂草乱生,满目萧条衰败;厚重的铜钉铁板门依然传递着当年的威严,却锈迹斑斑,用力推动传来发涩的“吱呀”声响,推开门一眼望去,只见阔大的厅堂和天井空空荡荡,静寂得让人恐惧。不过房子倒是打扫得十分干净,我们沿天井边的回廊走上厅堂,便看到了靠在板壁上的青石牌匾。石匾长约一丈,宽三尺余,上刻“未婚守节”四个正楷大字,旁镂印鉴已损毁难辨,只余有“政府”二字,落款一行字为“民国二十三年题颂”。我看着落款说都是1934年了,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已经14年,居然还会立牌坊?善言见我惊讶不解便说,这一带是三县交界,山高皇帝远,解放后还有留辫子缠小足的,封建思想重着。说着话翻到了牌匾背面,上刻有许多字,但多有模糊,细细辨识,抄录下来,加上标点。文曰:未婚守节女赵张氏寒梅,系本邑桐山村张顺堂之女,清光绪丁未年八月六日生,十六岁许本村儒士赵鸿儒为妻,十七岁未婚夫殁,闻讣奔丧,其心坚铁石,节凛冰霜,闭门守节十载,目不出户,贞操可嘉,询足流芳于百世,堪训俗于千秋,旌表以发幽光。落款为“赵祠理事会”。
我问善言,这“目不出户”是否是“足不出户”的笔误。善言说,建造如此大牌坊,不可能出现笔误之谬,可能当时这女子真的就关在眼睛看不到外界的室内守节。我们想找锦现,却四处不见,大概下地劳作去了。
我对善言说,那咱们就先到寒梅的出生地桐山村看看。桐山村距葫芦村10华里,在穆水溪下游,有百来户人家。村子很美,溪水环抱,青山如屏,绿树成荫,田畴凝翠。善言告诉我,桐山村有两个特点,老人长寿,女子美丽。走进村子,没遇到什么年轻美丽的女子,却见有几个老人围坐在十字街亭闲聊。善言同他们都认识,给他们分了烟,便问起张寒梅的故事。一说到张寒梅,他们一个个都翘起姆指,啧啧称赞,流露自豪,还说当年桐山村里也准备给寒梅立牌坊,可惜凑不足钱。张寒梅的故事他们都记忆深刻,争相叙说。
张寒梅的父亲张顺堂是一个秀才,生有一男二女,寒梅是长女。张秀才熟读四书五经,尤其崇尚程朱理学,他办了个私塾,求学者甚众,远近村子富有人家都争相送子拜张秀才为师。张秀才长女寒梅,聪明伶俐,从小就会一手女红,她绣的荷花水灵,绣的鸳鸯眼珠传神;而且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会吟诗作赋,落笔能字画。桐山村山水灵秀,灵秀山水养人,到及笄之年,寒梅出落得亭亭玉立,花容月貌。张秀才知名乡闾,寒梅更远近闻名。葫芦村大财主赵仕达闻知寒梅,几番托人求亲。张秀才不慕赵家财大,一直未曾答应,后听说其子鸿儒闭门读书,有儒者风范,才欣然应诺。寒梅16岁那年定亲赵家鸿儒,想不到第二年赵鸿儒突得咳血病,赵仕达欲娶寒梅进门,以喜冲病,但是就在成亲那天,赵鸿儒吐血不止两眼长闭。赵家派人报丧,并询张秀才可否嫁女守节。张秀才接讯,答曰:一女不事二夫,回话赵家准备娶亲。
桐山村全村哗然,寒梅母亲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一个水灵灵的女子嫁给死人,守寡终身,这可是闻所未闻。张秀才对妻子说,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授业解惑,岂能破此规矩。寒梅陪着母亲哭,但她知道古训不可违,父亲视名节重比性命,其威严不可抗拒。她抹去泪水,默默收拾针剪丝线,笔墨纸砚,她在准备那茫茫无边独居岁月的内容。
第二天,远处传来唢呐声,迎亲的队伍长达一里,有唢呐班、琴箫班、灯笼队,那个花轿更是雕金描银花团锦簇。寒梅内穿麻布孝衣头扎麻绳,外装却仍然披红挂绿,满头簪花。寒梅哭过父母弟妹走出房门,轻移莲步,进轿时宛若天仙下凡,在那欢快的唢呐声中,全村肃然,山水无言。
街头亭的几个老人中三爷是寒梅的弟弟,他回家给我们拿来一个荷包,告诉我们这是寒梅当年给他绣的。荷包用绿色的缎布制作,上面绣一枝梅花,还有两只翩飞的蝴蝶。从布局、用色、工艺来看,都可以称作巧夺天工,我看得爱不释手。三爷告诉我们那年他12岁,作为娘家舅送姐姐寒梅到赵家成亲。那天赵家的厅堂张灯结彩,满柱红联,通往后厅两侧的回门遮挂着红布,厅堂挤满看热闹的人,都身着喜庆衣裳,看不出这喜庆厅堂的后厅里躺着死去的姐夫鸿途,看不出这是一桩死了新郎的喜事。轿子在天井放下,鞭炮鸣响唢呐欢歌,这时鸿儒的叔公抱着一只大公鸡,走到厅堂的八仙桌前,赵仕达和妇人大秀也身着盛装坐在八仙桌两侧的太师椅上。媒婆拉开花轿布帘,扶寒梅走下轿,三寸金莲轻移,似蝶蹁跹走上厅堂,一条红绸带一头绑在公鸡的翅膀上一头牵到寒梅姜芽一样幼嫩的手上。在司仪的颂声里寒梅和公鸡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当司仪颂道夫妇对拜时,唢呐手突然吹不出声,满场肃然,那只公鸡却发出一声“喔喔”啼叫,挣脱出鸿儒叔公的怀抱,朝后厅奔去,寒梅被公鸡一牵扯,盖头布翻落,葫芦村人惊呆了。这是一个怎样美丽的女子呀,像从水里面长出来的莲花,鲜灵灵的滴着水,司仪这时趁势叫着“夫妻同入洞房”,寒梅发出一声哭号,颤着三寸金莲扑向后厅。寒梅拔去簪花,披散头发,脱去红衣,露出麻裳,扑到灵床上,上面躺着她第一次谋面的夫君。寒梅哭得死去活来,悲惨凄切,好几次昏死过去。到傍晚,寒梅被挽进后厅西边的厢房。三爷说,姐姐寒梅进了西厢房,厢房的板壁缝全部粘贴着白棉纸,厢房隔成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一张桌一条高凳一条矮凳,还有一个洗脸架;一条木梯通往楼上,楼上是佛堂,供着观世音菩萨。所有的窗户全部钉死,只有楼上靠近瓦檐处开一个一尺见方的天窗,往外看空无一物,只能看到一块小小的天空。三爷说,送寒梅进西厢房后,大家退出,门外锁上铜锁。从此男丁不能进入后厅,他此后再也没有与姐姐谋过面说过话。唯能与寒梅沟通的是住在后厅东厢房的两个丫环,她们可以打开一个五寸见方的门洞给寒梅送饭食用物,但这门洞是曲尺形的,只送物不见人。听到这里我与善言对视一眼,恍然大悟,这便是“目不出户”的出处,因为寒梅守节10年,除了那一小块空空荡荡的天空,她无法看到人世间的一切。如果不是亲自探访所闻,我是不会相信这牌坊背后会隐藏着这样一个泯灭人性的故事。一路上我们心情沉重地往回走,我与善言约定第二天再去那座老厝看看寒梅守节的房间。
第二天,我和善言起了个大早,担心去迟了又遇不到锦现。果然我们见到锦现时他已经肩上锄头土箕准备下地劳作。善言对锦现说这是县上来的同志,想看看寒梅以前守节的房间。锦现见到我们礼貌地点了点头,说话时用手遮掩嘴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兔唇缝合的,说话时上唇会尖出来,很是难看。他说那房间很久没打理了,大概蜘蛛都成团了。他拿上一把竹扫把领我们往后厅去。
后厅比厅堂阴暗潮湿,由于长期不见人气,三合土的地面爬满了苍苔,两旁板壁靠近地面的部分已见腐烂。锦现指着西边的一个门说,这里面就是寒梅的守节房间。一扇斑驳的门虚掩着,锦现推开门,一股霉湿之气扑面而来,令人步怯。锦现先伸进竹扫把舞了一圈,再走进门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乱舞一阵,然后招呼我们进去。跨进门,屋内阴暗得像是地窖,一股腐朽之气使人窒息,从屋顶上垂挂下来的蛛丝纵横交错,一个蛛网套着一个蛛网,硕大的蜘蛛怡然自得地蜷缩着,一动不动。那时我还年少,便担心哪个角落会发出一声叫,扑出一个妖怪,因此不断地左顾右盼。还好锦现说话大着声,给我们壮着胆。房间现在是空无一物,锦现凭记忆,用手比划着告诉我们,这边是寒梅的卧室,那边是洗涮地方,旁边有一道木梯通往楼上的佛堂,锦现说现在隔板楼梯都拆了,抬头可以看到那个小窗口外的天空,还亮光些,以前这楼下是黑不见物。锦现说寒梅那时不准点灯用火,天天就像生活在地窖里,这女人10年真难。
我说不出话,我目光慢慢适应了黑暗,便绕着那贴满发黄棉纸的板壁,走了一圈又一圈,想象着那个如花的少女如何度过10年暗无天日的孤独岁月,手指抚摸着那残留的纸条,尘迹斑斑,仿佛沾满了寒梅的血和泪。忽然,我摸到一处板壁,有一条一寸长的缝隙,很粗糙,俯头细看,像是人工挖出来的,贴上眼睛从缝隙看出去,看到的居然是另外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应当是厅堂的西厢房,我惊呆了。这“目不出户”的守节地,怎么会有这人工的缝隙?而且这缝眼是通往另一个房间。善言正同锦现在说话,没注意到我的发现,我也没有告诉他们。
走出寒梅的守节房间,我们穿过厅堂,又来到大厝前的那个大坪,我的思想还转动在那条人为的壁缝上。善言指着荒草里的牌坊残柱便问锦现关于立牌坊的事。锦现那年14岁,他还记得很清楚,他说立牌坊好象是在春天,竹篾编成手腕粗的缆绳,一头套住牌坊石柱,一头连着木轮车,10多人推动木轮,石柱便跟着木轮车前进一寸寸升高直起。立牌坊时全村人都来了,男女老少挤得水泄不通。可是到立第四根牌坊柱时,石柱升高到一半,竹缆突然断裂,立坊师傅急忙指挥放下石柱,然后换上一根新竹缆。木轮车在壮汉推动下又缓缓前进,石柱一寸寸升高,升高到一半时竹缆又断裂,师傅紧张了,急忙喊停,认为其中定有蹊跷。师傅与仕达伯商议后,决定摆放案桌,供上五果,点起香烛,请寒梅出来祭拜天地。
锦现说,男丁是不许进入后厅,便由丫头去开西厢房的门锁,丫头先从曲洞向寒梅传话说,立牌坊遇到蹊跷,要她出来跪拜天地,说出心中的隐秘,乞求天地垂怜。丫环又叫寒梅换好衣服在头部蒙上黑布,以免受外面太阳光刺激坏了眼睛。说完话丫环开始开锁,但是那把黄铜锁已经绿锈斑斑,丫环开了很久打不开,锦现当时才14岁,未成丁,得到赵仕达批准拿把铁锤进入后厅砸开了铜锁。那扇关闭了十年的门第一次打开了,寒梅头蒙黑布,穿着玄色衣裙,站在门口摇摇晃晃的,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两个丫环急忙上去搀扶。锦现说他当时看到寒梅那两只手就像是白蜡捏的,死人一样,看了让人害怕。寒梅出现在大路上时,喧嚣的人潮霎时静穆无声,自动让出一条宽宽的道。到了供桌前,寒梅跪下,双掌抵胸,丫环揭开黑头布,人群响起一阵嘘声,涌动了起来。二十七岁的寒梅头发全部变成枯黄色了,那张俊俏的脸倒是光滑滑的,却惨白得像抹着石灰,没有一丝表情。锦现说,当时有人看到揭开头巾时,寒梅的眼睛飞出一道亮光,像闪电一样,但随即就消逝了。寒梅三拜九叩天地,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但谁也不知她在说什么。拜完天地,寒梅又盖上黑头布由丫头搀扶回到西厢房,一把新铜锁又锁住了门。第四根柱子竖了起来。锦现说,不久寒梅的眼睛便瞎了,寒梅眼瞎后,村里有人说寒梅守节期间一定有偷看过男人,她祭拜天地时可能对天行誓,助我立起牌坊,我眼睛有罪,就让它瞎了,天助之立起牌坊,便惩罚了她的眼睛。锦现说这西厢房每条缝隙都贴了棉纸,怎么会看到男人。听锦现说到这里,我想起那条人为的壁缝,便问锦现,当时这厅堂的西厢房是否有住人。锦现回忆着,他想了很久说,这间屋原来一直不住人,大约寒梅守节三年后,仕达到法国留学的二儿子鸿途回来,在这间屋大概住了一个月。锦现说,鸿途回来时不留辫子剪西洋发,不穿长衫穿西装,有时说咿咿呀呀的外国话,人也显得疯疯癫癫。锦现说鸿途一回家就骂他父亲是残害生命,是刽子手,好几次要冲进后厅砸开寒梅的门锁救寒梅。父亲仕达便骂他是家族败类,到外域中了邪。锦现说后来鸿途居然提出要娶守节的嫂子寒梅为妻,并举着一把刻刀说如果父亲不同意他就自杀,变成了疯子,被父亲赵仕达叫人捆绑起来,送到外地治病,从此就没了音信,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难道说当时寒梅与她的小叔那位法国留学生鸿途会从这道人工的缝隙相沟通?如果不是,那么这个无人知晓的人工缝隙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我又问锦现,有没有人知晓寒梅当时守节的情况,寒梅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锦现说,寒梅守节时那后厅除了两个丫头,任何人不得入内,没人会知道寒梅怎么过日子。那俩丫头也只负责从那个弯曲的孔洞向寒梅递送饭食用品,有时也有互相说话但见不到人。锦现说有一个丫头叫翠枝,现在还在。我正想问翠枝,锦现忽然想起什么,伸起一个指头摇着,说这寒梅还会写诗,锦现说寒梅死后清理西厢房时发现许多毛笔写的诗,全让仕达叫人烧了,不过他有看到一个亲戚偷偷藏了一张,被他看见,那亲戚便紧张地叮嘱他不要告诉别人,锦现也就没说给别人听。我急忙问,那个赵仕达亲戚现在在哪里?锦现说,早几年就死了。那他有孩子吗?我问。我想也许仕达的亲戚会将这遗物传给他孩子,收藏者一般不会将藏品随意毁掉的。锦现说他有一个男孩叫旺财,在屏城开店,前不久回来还买了很多糕点来看我。我向锦现问了旺财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