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寒梅从楼梯旁的隔间里出来了，我的心随之急促地跳动。寒梅今天穿着一套黑色的衣裙，乌黑的头发还是随意挽在脑后，她没有顾盼，她能顾盼什么，她直向阳光而去。阳光这时正照在楼梯转角的一个平台上，她依平台懒散地坐下，把头枕在楼梯上，闭上眼睛。阳光像流水一样沐浴着她，她似乎很惬意，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宽大的衣袖滑落下来，两条修长瓷白的手臂便像飞向阳光的白鹭，闪出一道耀眼的光辉，多么的高雅啊，我的心也随之飞了起来。这注定是一只折了翅膀的白鹭，她收回双手，白鹭不再飞翔，我似乎听到一声低沉的叹息，我的心也随之跌落下来。她张开眼睛，很深很黑，但没有光泽，一片茫然，像荒漠，像枯原。她顺手拿起梯台上几个浑圆的小石子，排列在平台上，然后捡起其中的一个，向上抛去，随即快速地拾起平台上的石子，然后又反手接住起先抛高而坠下的那个石子。她总是接不住，石子不断地滚落到楼梯下，不管接住还是接不住，她脸上的表情始终是麻木的。似乎玩腻了，她又拿起一根红头绳，扎住两头形成一个圈，然后用双手的指头左一下右一下勾着。我见过小女孩玩绳结，都是一对儿，边唱儿歌边对织，她们编织着童年的梦。寒梅显然没有梦，她勾动的手指是机械的，没有追求的兴奋；她的目光是呆滞的，没有希望的憧憬。我的心又一阵痛。
阳光渐渐移到了她的脚部，她突然放下红头绳，用双手锤打着小腿，也许是坐久了，脚麻木了。敲打了一阵，她便慢慢拉起裙子，我看到她尖小得像端午节尖角粽的小脚，脚上套着绿缎布绣花的平底鞋。在我家乡女人把小脚看作隐秘之处，从来深藏不露，记得小时候我恶作剧地拉起堂姐的裙子，要看她怪模怪样的脚，堂姐居然哭了，我还挨了母亲一顿打。现在我竟这么贴近地观赏着这双“好似六月香佛手，又带玲珑又带尖”的三寸金莲，如果寒梅知道了我的窥视，她又会怎样呢？
我想起在法国时读到的一篇介绍中国女人缠足的文章，文章说：不仅中国人的思想，而且他们的身体也被反自然的习惯摧残和扭曲了。文章介绍了缠足的过程，缠足从五岁左右开始进行，分四个阶段，所需约三年时间，这是一段痛苦而漫长的过程。说，中国女人缠足是为了男人，供男人欣赏、玩弄。
家乡有一首民谣：裹小脚，嫁秀才，吃馍馍，就肉菜；留大脚，嫁苦力，吃糠皮，就盐巴。如果说裹小脚是女子追求好生活的努力，那么寒梅这双标准的“美小脚”，又追求到什么？我突然想不下去了，头剧烈地疼痛起来。我坐到地板上，闭上眼睛。我的眼前闪动着那两只向上伸展像白鹭的手臂和那双弓形的小脚，我像在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丫环和母亲的呼叫。我想站起来，却感到天旋地转。
我病了，发起了高烧。
6月9日雨
医生说我是肝火上升，阴虚气促，母亲让我搬到后院与她相邻的一个房间，用中药蒸气疗治。这几天，母亲日夜相随，不让我离开后院一步。虽然蒸疗服药，烧退了，但我却更加抑郁烦躁，我满脑子每时每刻都转动着寒梅，我对母亲说，不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读读书，写写字，我会疯了。
我终于又回到了厅堂的西厢房，一进门我便插上门栓，扑向那神秘的缝隙，但是梯空人去，不见寒梅踪影。我烦躁又失落地在房间转圈，每转到一百的数字便到缝隙看一眼。不知转了多少圈，我终于看到寒梅从楼上走下来，我的心砰砰地狂跳起来，她还是随意地挽着头发，还是穿着我第一次见到时的素白色衣裙，她的脸还是瓷白而端庄。这时是近午时分，虽然天阴着，但楼梯仍然有亮光，我看到她手上拿着几张毛边纸，到了楼梯转角的平台，她坐了下来，把纸铺在平台上，拿起旁边放置的毛笔，居然侧趴着写起了什么。她写了一阵又放下笔思索，这时我看到她丰润的嘴唇嗫嚅着，深邃的眼睛有着灵动，我的心随着她的笔尖移动，她会写什么呢？
大概写完了，她把毛边纸提起来，然后用绣花线把两角扎住，挂到楼梯的扶手上。我看到上面写着：不知风雨几时休衾帐潮寒梅花苦消瘦朱户深深锁春秋孤壁独叹双泪流更漏灯残盼天秀天秀夜暮都是一个愁高墙无烛照裾袖此地只遗怨幽幽。这是首《蝶恋花》句式的词，但不究平仄，也许嫂子寒梅只是为了倾诉幽怨，我念着念着心随诗句颤动起来。诗文下画着一株斜长的梅花，在我的凝视中生长了起来，长成一树洁白，似乎有淡淡的雪花在朦胧的光线里飘动，雪与梅，簇拥着一个瓷塑一样的女子……女子牵着我的心走进梅与雪里……
我心中只有寒梅了。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要娶寒梅为妻。如果说刚回来时我要拯救寒梅是一个热血青年的责任，那么现在我是从心底里爱上了寒梅，爱上这个美丽、端庄、才艺的女子。我发誓，要娶寒梅为妻。
6月10日阴转晴
早晨起床，天阴阴的，走到缝隙往里看，整条楼梯阴沉沉的，寒梅不知何处。
我决计去找大头，也许大头能帮助我想出救寒梅的办法。大头见到我很高兴，端详了我一阵说，你怎么回家倒瘦了一大圈。我叹了口气问大头，你知道我大嫂寒梅的事吗？大头说，这件事方圆百里谁会不知道，你大嫂真了不起。你是说了不起，我问，你不觉得她太可怜了？可怜？也真是，大头说，嫁过来时我见过，真是美若天仙，水灵灵的像涧底的花，却就这么蔫了。我想救她，我说。大头瞪大了眼，看了我好一阵，大声笑了起来，你是在法国读书，你从法国带一队兵过来，打败你父亲，把她抢走。我说，大头，你能不能约几个人，半夜里我打开门，你们帮忙砸开锁，抢出人来，我带上就跑。你真这么想呀，大头说，你还是个小孩子样，我们怎么能逃出你父亲的掌心。就算你真能抢出，还不知道寒梅愿意不愿意跟你走呢。我不敢告诉大头从寒梅的诗词分析，她一定会跟我走的，因为寒梅的心中充满了幽怨，她的守节应当是一种无奈。
大头叫妻子热了一壶酒，煮了几样菜，我们边喝边聊，也说童年时抓麻雀捕小鱼，可是我的脑中只转着瓷塑一样美丽高雅的寒梅。几杯酒下肚，我晕乎乎了，话便滔滔不绝。我把缝隙中见到的事编成寒梅托梦给我，告诉大头。大头听了很惊讶，说这可能是你哥哥把魂托到你身上，不然你怎么会看到她的三寸金莲，咱这里的女孩让你看到她的小脚，便是终身托付给你了。我突然拉住大头的手说我要娶寒梅，让她做我妻子。大头说，哥病故，弟娶嫂，我们这里倒是不少，但你爹不会同意的。我要逼父亲同意，我站了起来说，他不同意我就当着他的面自杀。我想父亲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大概不会再让唯一的一个儿子又死去，那样他就绝后了。圣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可以不孝于父亲，父亲绝不敢不孝于祖宗。大头惊讶地瞪大着眼。
一路回家，我心情轻松愉快，甚至哼起歌，我决计明天早饭时向父亲正式提出娶寒梅为妻。如果父亲不答应，我真的就自杀在父亲面前。我别无选择，我已经疯狂地爱上了我的嫂子寒梅了。下午天气晴了，多天不见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闪出脸，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虽然我今天一直没见到寒梅，但我一点都不着急，明天摊开牌，寒梅就将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晚饭后，月亮出来了，银色的光辉照亮了黑黝黝的屋脊。这月光一定也照在寒梅房间的楼梯上，我似乎听到寒梅在呼唤着我，呼唤我和她一起欣赏这美丽的月色。我遁着声音缓缓地走进房间，关住门上了栓，我在心中应答着寒梅的呼叫，踱着方步平静地走向那条缝隙。我真的在这月光下看到了寒梅，看到寒梅把整个自我坦露了给我。
月光从那小小的天窗流淌下来，柔和的清辉像流水一样荡漾在橙黄的木梯上。木梯的扶栏倚站着一个瓷塑的女子，白净似雪，柔洁如玉，月光在她身上流淌出一道道音乐的旋律。她抬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小小的乳房，像两个快要成熟的桃子，翘翘的；细弱的腰浑圆的臀修长的腿弓形的脚构成一条起伏的线条，在我的目光中流动着……月光很安静，我也很安静，我感觉自己正随着美丽的旋律，牵着她的手，一起朝着月亮飞翔而去。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等待着天明。
鸿途日记就写到这里。我无法一气读完，我的心在喘息，在抽搐，在挣扎，为寒梅，也为鸿途。我和善言交替着读到深夜。善言说大概就是这第二天鸿途被他父亲作为疯子送往外地，从此断了音讯。我说明天再去葫芦村，我们要知道寒梅的死。第二天我们又找到锦现，问寒梅的死，锦现说当年男丁都不准进后厅，这得问丫头翠枝。锦现又说，这翠枝现在是地主分子，你们干部敢找她吗？我说调查了解问题不分地主贫农。锦现便带我们去找翠枝，翠枝住在大厝外西向的柴草房，见到我们很害怕，她个子本来矮小，这时瑟缩成一团，看去就像一个被风干的马铃薯。我们说明了来意，翠枝嗫嚅着，善言说这是县上的文化同志，不是来批斗你，你坐下大胆地把知道的事说出来。翠枝其实很善表达，说话很有条理，只是因为害怕，被善言一点拨，便拿过凳子让大家一起坐下来，进入了回忆。
翠枝说她是乞讨路上被赵善人收养为丫头，春天立起牌坊后赵善人安排她照料寒梅，这年她12岁，每次她从曲孔洞给寒梅送饭送物，都会朝洞口叫声寒梅姐，她很同情寒梅，总会和她多说上几句话，告诉她外面的事，因此丫头里寒梅对她特别亲。翠枝说秋天里有一天，寒梅对她说眼睛看东西不清楚了，又悄声问有没有听到叔子鸿途的消息。她说没有。寒梅说如果叔子有回来一定告诉她，她要传话给他。翠枝说寒梅说完话便从孔洞递给她一块绣着一枝梅花的白布，还对她说别让任何人看到，翠枝说可惜土改抄家时丢了。听到这里我很惊讶，鸿途日记里没有任何他与寒梅沟通的记载，难道寒梅也知道这条缝隙，有意识地偷偷向鸿途展露自己，所以立不起牌坊柱，所以眼睛瞎了。见我们惊讶，翠枝惶恐地说这话我一直没告诉别人，今天你们要我坦白，反正寒梅也成土了，我就说出来。我们急忙安慰翠枝，又问翠枝寒梅这绣的梅花是不是送给鸿途的，翠枝说她当时没问，她以为是送给自己的。我们又问翠枝寒梅有没有说要传什么话给鸿途，翠枝说寒梅当时叹了口气，好像念叨了一句这大厝的墙根，具体就不知道了。翠枝说我想她一定有话要告诉鸿途哥，你们如果有见到鸿途，一定要告诉他这话，我们点着头，答应翠枝。翠枝继续说，不久到了冬天，寒梅的眼睛就完全看不见了，我问她要不要告诉老爷打开门让她出来治疗，寒梅说不要。翠枝说她听到这话当时便靠着孔洞哭，寒梅却反过来安慰她，对她说在这里面本来就像黑夜，没关系的。回忆到这里翠枝也真的哭了，哭得很伤心。翠枝擦了泪继续说，这年冬天很冷，除夕那天下起了雪，鹅毛大的雪片飘飘飞飞，籁籁有声，她从孔洞送早饭，寒梅问她是不是下雪了，她告诉寒梅雪下得很大，到处都白了，很是好看。说完话她就后悔了，因为寒梅眼睛已经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不应当对她说雪下得好看。吃过早饭，寒梅递出碗筷时对她说，请她帮助折两枝像雪一样白的梅花。她拿出碗筷后，立即冒雪到后门山给寒梅折了两枝沾雪的白梅，从孔洞递了进去，寒梅连声说谢谢，语调显得很高兴。午饭时增加了几样菜，翠枝在曲孔洞口呼唤，怎么叫都没有回音，她慌了，急忙报告。仕达叫所有男人回避，由赵善人带领丫环打开了铜锁。
阴晦的卧室里，一架朱漆描金的斗床，帷帐低垂。床边一条斗凳，斗凳上放着一本《千家诗》，对面一张梳妆台，镜子已模糊，镜台上放着一把桃木梳。掀开帐帷，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寒梅静静躺着，一身白绸衣裙紧贴着扁扁的身子，没有了音乐一样起伏的曲线，她的身子就像一张白色剪纸摊开在床上……头发也是银白的，绾在头顶，像一朵云；两枝沾雪的白梅靠在枕边，白色的花瓣冷冷的开放，开放在她瓷白的脸颊，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依然丰满的嘴唇……这不是死去的寒梅，一个年仅27岁的生命，我是在含泪描述一个灵魂。
关于葫芦村的几个人物
葫芦村赵氏族谱有一段记载，说是赵氏先祖迁徙至穆水溪畔定居后，生育三个儿子。当年这里山深地僻，罕见人迹，儿子一天天长大，却娶不到媳妇。有一天他们看到一条捕鱼的溪溜船，扬手招呼，船却靠不上岸，先祖便决定建造码头。他率三个儿子挖岸土搬溪石，从夏到秋，从秋到冬，终于在茅草厝前建成一座溪石码头。于是开始有路过的溪溜船靠上岸，他们端水端茶，煮粥煮饭接待，还送上土里长的山上采的，渔人念其好，也沿着一路绿水传开葫芦村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于是便有女子嫁进来，有人家搬迁进来。偏僻的葫芦村一天天长阔长大，成了个葫芦状的杂姓大村庄。
俗话说，一样的谷养百样的人。
百样的人便会有百样的故事。
故事里的村庄村庄里的故事或许就编织着一个地方的文化。
锦现
锦现是赵仕达长工龙头的儿子。锦现出生时是兔唇，哭时像个缺角的喇叭，让人看了听了都心堵，龙头想把他扔到荒野去喂狼。赵仕达说这可是一条命，长大了说不定还是一条好汉。锦现命是捡回来了，可是活得不畅快，那豁着的上唇使他说话不全，怯于见人。锦现七岁时，来了一个江湖医生，说能治豁嘴，仕达把他请来，江湖医生用一条钢针硬把锦现缺成两半的唇缝到了一起。这锦现也怪，小小年纪就显坚强，缝豁唇时痛得全身冒汗，却一声也不叫，没见一滴眼泪。豁唇缝合得不错，但总是不自然，说话时上唇便绷紧得尖突出来，像兔子。那年大厝办起私塾，仕达也让他去识字，锦现一拿起课本就犯困，念了一个月，连人之初性本善也说不清楚。龙头就找仕达，说锦现不是读书的料，还是让他去放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