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锦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我向善言建议,现在就到城里去找旺财,把这个故事弄个水落石出,我暂时还是没有把那个人工的壁缝告诉善言。善言同意,我们便到镇上坐客车进城。到了城里,我们很快找到了旺财。旺财在城里的闹市区盖了一栋房,楼上居住,楼下店面开了一个杂货铺。旺财有50来岁,长得粗大肥胖,见人笑咪咪的。听说我们从葫芦村过来,非常热情,拿出糖果给我们吃。我们说了来意后,他说父亲有留下一箱乱七八糟的纸张书籍,我没认多少字也没工夫去翻看,从村里搬家到城里时原想当破烂卖了,后来一想总算是父亲的遗物,留下作个纪念,便一直放在储存间。我和善言急忙请旺财马上搬出来给我们看看。箱子是樟木的,一尺见方,漆成红色,上面还用金粉描着花,很是精致。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整齐地叠放着纸张笔记还有几本线装书,均保存完好。我和善言一张张翻看,上面大多是记着数字账目和人名。忽然,善言欣喜地抓住我,这是一张毛边纸,纸张的下端画着一枝梅花。我感到这梅花的构图非常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善言说,寒梅弟弟给我们看的那个荷包上就是绣着这样的梅花。对,就是寒梅绣在荷包上的那枝梅花!这纸上的词无疑就是寒梅写的,词云:竟日门窗幽闭不知草长花落双袖倚长桌天暖无风人倦人倦人倦独坐佛堂诵经其字迹娟秀典雅,超凡脱俗。我与善言重新把这些杂纸翻寻一遍,希望能再发现什么,终于是没有。我又随手翻动那些笔记本,也记着一些账目什么的,但其中有一本却是用法文写成的,好象是日记,上面注有日期时间。我们不懂法文,就问旺财这是谁写的笔记,旺财说听爹说他当时有收藏了一本仕达留学法国的儿子写的日记,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本。我问旺财可否把笔记本借我,旺财满口答应,说你有喜欢的就都拿走吧,我差点当废纸卖了。
我和善言如获至宝,告别旺财,马上与一个懂法语的老师联系上,并嘱他加班加点,立即把这个笔记本翻译过来。
笔记本确实是赵鸿儒的弟弟,那个留学法国的学子赵鸿途写的。日记写的时间是公元1927年,寒梅守节的第三年,译过来的内容原原本本如下:
公元1927年5月20日晴
我喜欢故乡的溪流,溪边的草地,还有那广褒的原野,但是我不喜欢我的家,那高高的青砖墙,那厚重的铜钉铁板门,禁绝着我少年的欢乐和自由。我也可恶父亲,这高墙重门是父亲的得意之作,他以此彰显身份和威严,父亲的威严不容轻慢,曾经有一个佃工挑谷进门,没有叫他老爷,他大咳一声,令佃工吓得挑着谷米站着不敢动,汗如雨下。父亲看不起种地人,他反对我和农人的孩子玩耍嬉戏,记得住在下村老厝时,父亲偶有从宁城回家,见我与大头他们玩出一身泥水,总是用竹篱抽打出我两脚血点,骂我没出息,他要我像哥哥鸿儒一样,天天捧着一本书晨耕夜读。但是父亲的鞭子教训不了我的野性,我总是偷偷地溜出去,和大头一起凫水捕蝉抓蟋蟀。搬进大厝后,有一次假期我从省城学堂回来,被父亲绑起来关了一天,因为那次来了一个很有身份的客人,父亲正同他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品茶说话,我却满身泥水的从外面窜进来,使父亲丢尽了面子。这个假期父亲专门叫一个家仆看管我,不让我随便走出家门。父亲不允许任何人违抗他的尊严,饭桌上他没有拿起筷子,任何人都必须规规矩矩坐着。父亲要求他存在的地方,每个人都必须俯首贴耳。
我原想出国读书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此次回来,主要是因为大哥去世,我要回来拜祭。大哥的死完全是父亲逼迫造成的,大哥自小内向听话,对父亲唯命是从,从小就埋头苦读圣贤书,他至死大概还不知道谷子是怎么长出来的。父亲使大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让大哥孱弱的身躯承载他的理想,终于大哥崩溃了,咳血而死。
父亲永远认识不到这一点。大厝建成不久我就去了法国,我这次回来,一走进铜钉铁板门,父亲见我剪西洋发穿西装,脸上就没好气色。他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对三年不见的儿子无动于衷。父亲的样子确实威严,青光头皮,浓眉剑眼,微翘的山羊胡,手握水烟筒,身后还挂一条假辫子。我叫了声爹,他没有回答,旁边的叔伯要我赶快下拜。我只得俯着西洋头给父亲跪拜,母亲连忙起身扶我起来,父亲脸上依然没有表情。父亲安排我住在厅堂的西厢房。
5月21日晴
家丁准备了五果香烛,我同两个堂兄弟一起到大哥的墓地祭奠。大哥的墓在后门山不远处,墓造得很大,有墓亭,有墓桌,大概占了一亩地。我们摆上五果,点起香烛,我叩了三个头。我十分悲伤,我与大哥从小就很少沟通,大哥读书我疯玩,两人驾着不同的马车。但我尊敬大哥,也常为他的辛苦耕读难过。
香烛还没烧完,我折下两根小野竹,夹上黄纸撕成的纸钱,插到大哥的墓前,看着它随风翻飞,我们堂兄弟三人便坐着闲聊。闲聊中我才知道在后厅西厢房关着我大哥的未婚妻寒梅,终身守节。当今世上竟还会有如此非人性的事,而且就在我的家。我惊讶而至于愤慨,我骂父亲冷酷无情,是一个残害生命的刽子手。
我一路小跑回到家,推开那厚重的铜钉铁板门,就往后厅冲,我要砸开那罪恶的铜锁,拯救这个被困的生命。两个守看的丫环紧紧抱住我,大叫起来,家丁围了上来。父亲出来了,他浓眉剑立,气得双唇发抖,把手上的水烟筒向我摔来,血从我的头上淌下。全家人都乱了,只有父亲无动于衷,他们把我扶到床上叫来医生。
5月23日阴
我头扎绷带,在床上躺了两天。天阴阴的,气压很低,我的心也像堵着一团棉花。自由、平等、博爱,这是我在法国时同学们议论最多的话题,我们都渴望学成归国后让“自由、平等、博爱”的根植进我民族的土壤。想不到剥夺自由、活活扼杀生命的悲剧居然在我的家里上演,我一定要拯救青春如花的生命。我强撑着身子爬起来,丫环搀扶我走出房间,我看到从厅堂通往后厅处增加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我无力抗争我的父亲。
我又回到房间躺了下去。我知道,我的嫂子寒梅,她就幽禁在我的隔壁房间,我们仅有一板之隔,却似关山万重。我把耳朵贴在板壁上希望能听到什么动静,当然什么声息都没有。我家的板壁全是寸厚的老杉木板以榫卯相合,有极强的隔音效果。我又用手指轻轻叩击,希望能听到回应,当然也是一无所有。我辗转反侧,寒梅她怎么度过这漫漫的时光,她没有希望,她没有等待,她听不到鸟的歌唱,看不到花的开放,她像死一样地活着。父亲呀,你恶过阎王,阎王只让人死,你却让人活在死之中。
我一定要救出寒梅,我发誓!
5月29日晴
我头部的伤口愈合了,人也恢复了。躺在床上的几天,满脑子都晃动着呼救的寒梅,孱弱的寒梅,苍白的寒梅,我竟然把她与大哥的形象混同在一起。大哥心甘情愿地在父亲的设计中夭折,寒梅是否也心甘情愿地走进这活人坟?据堂弟说,寒梅知书识礼,当时是主动奔丧而来守节的。我应当想办法与寒梅联系,了解她的想法,一定要为她施救。
有一缕阳光从天井斜照进来,今天晴了。阳光穿过窗栅,形成一根根金色的线条镂印在板壁上。我多么希望这金色的阳光能像箭射穿这板壁,让我看到寒梅,救助寒梅。想着想着,我跳了起来,我何不用刀子挖出一个缝隙?我顿时进入了亢奋状态。
我洗涮整装,便往厝外去。我到法国求学三年多,都没回来,现在我又踏上了村子的街道。溪卵石铺成的路面依然传递着童年的诱惑,两旁的铺子还是简易而又温情,但是所有看向我的目光,却都是那么生疏和怪异。我直接去找大头,大头是我童年时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凫水,一起掏鸟窝,一起偷甘蔗。我见到大头坐在自家的杂货店里,我叫了一声,大头见到我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我也不回大头话,就拉住大头的手摇着。我们高兴地坐下说话,大头告诉我他现在已有两个孩子,他开了这个店养家。我也简单地告诉了大头我在法国留学的情况,然后我要大头给我弄两把刻刀。大头问我想刻印,我胡乱点着头说,回家休息无事,想学学篆刻。大头叫我帮他看店铺,便出去了,不久拿回了四五把大大小小的刻刀。
我回到家,便躲进房间,关紧门,上了栓。我寻找一个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位置,开始工作。我在一个接缝处轻轻地划动刻刀,父亲建房子使用的全部是生长多年的杉木头,坚硬如铁,我那少劲的手握着刀往上划动,几乎不出痕迹。
但我没有泄气,我暗暗地使着劲,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我知道我这“大逆不道”的行为一旦被发觉,我将会受到父亲的严惩;我又担心寒梅如果听到异常响动,会做出不正常反应,因为我尚不了解寒梅的心理。我一刀一刀暗暗地用力,凝聚着千钧之力在划动,不久我的手就长起泡,泡破了,又溢出血。丫环在敲着门,她们对我一整天在屋里无声无息而惊慌,该是吃晚饭了。我因为头部受伤可以不与父亲同桌吃,因此自由着。
5月30日晴
昨晚不知什么时候我竟靠在板壁上睡了过去。阳光射进屋里的时候我醒了,手上居然还紧紧抓着刻刀。我小心地捡起地上的木屑用纸张包起来,然后走出房间洗涮吃早饭,我很成功地掩饰了伤痕累累的手心。
早饭后我又走进房间栓上门,继续我的工程。中午饭是丫环送到房间。晚饭的时候,母亲亲自来叫我,她大概听丫环说了什么,感觉我不大对劲。我把血迹斑斑的双手背在身后,走出门,母亲端详着我。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母亲问。没什么,只是有点疲倦,我睡了一天,我向母亲撒谎。晚饭炖了鸡汤,你多喝一点。我点着头同丫环走进饭厅,母亲是吃长斋,坐在一旁看我吃。晚饭后我又躲进房间,用手绢包扎住伤口,继续最后的努力。整个伤口像火在炙着,我每一使劲伤口都钻心地疼痛,但是一种崇高的使命,或者也含有神秘的诱惑,使我意志坚定似铁,毫不气馁。我自小就是认定的东西就一定要实现,这或许是秉承了父亲的性格,记的有一次同大头去掏瓦楞上的麻雀窝,因为太高好几次都失败了,大头不干了,我却决不放弃,独自把楼梯架到凳子上往上爬,终于抓到了麻雀,却因为兴奋得过了头,从梯子上摔下来断了手臂。
到午夜时分,刻刀终于穿透了这寸厚的板壁,我挖出一个一寸长三分宽的壁缝。真想欢呼啊,因为我终于贯通了两个世界,让自由的风吹进这幽闭之处,我的叛逆的灵魂将可以同寒梅被捆绑的灵魂交流。我心砰砰跳着把眼睛慢慢贴上缝隙,可是我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又把耳朵贴上缝隙,屏息静听,也是无声无息。这里面真的关着我的嫂子寒梅吗?我想呼叫一声嫂子却终于不敢,因为偷窥毕竟是不光明,甚至是一种卑劣,而且我也不知道寒梅是否赞同我的举动。
我隐含自责地站起来,走向窗台,天空繁星似锦,一片灿烂。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躺到床上。等待天亮吧!
5月31日晴
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天已大亮,太阳已经照在高高的瓦楞上。我从床上腾跃而起,扑向通往另一个神秘世界的缝隙。
啊,我看到一幅画:一束金色而柔和的阳光从高高的天窗照射下来,照在楼梯上,照着斜坐在梯阶的少女身上。少女乌黑柔软的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蓬松地低垂着,笼着那白瓷一样洁净的脸。柳叶一样的眉毛,杏形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小的嘴,安静得仿佛画在白瓷上,匀称而美丽。素白的宽大衣裙从她窈窕的身子垂挂下来,拥在楼梯上,像团团浪花簇拥着这瓷塑的女子。我忘却了自己是在偷窥,我的灵魂融汇进了这画面之中。
阳光缓缓地移动开她的身子,少女便懒散地移到下一级楼梯,让阳光依然照着她,然后拿起身边的一块白布,又从发髻上取下穿着线的针。她的手细长稚嫩,像十月的姜芽,动在阳光里形成一圈圈美丽的弧线。她在刺绣,我看不到她绣什么,但我感觉她一定绣着世界上最美的图案。她慢慢地绣着,绣着,忽然又拿起剪子,轻轻剪着,剪着,然后又一根一根从绣布上拉出线头来,扔在衣襟上。她俯下头看着这长短不一的丝线,阳光又慢慢移了下去,她张开左手心,用右手把线头一根根捡到手心里,然后对着阳光轻轻一吹,各色丝线便飘飞起来,在金色的阳光下像缤纷的花瓣,像五色的彩蝶。我发现她轻轻笑了,笑意从她的双唇象微风下的涟漪荡漾到眼睛,深深的眼井便波光鳞鳞。但这微笑是那么的短暂,短暂得像似闪电,只一刹那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她的脸又安静得像是瓷塑的。
这是我的嫂子寒梅吗?这是天上的仙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我的心一阵阵痛起来。我诅咒我的父亲,让这么美丽青春的少女别无选择,无可奈何地走向死亡。我发誓要救她,我的意志更加坚定了。她这时倚靠在楼梯上睡了过去,我贴着孔隙一动不动凝视着这瓷塑一样的女子。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慢慢走下楼梯,从我视线消失了。我双脚麻木了,扶着板壁靠着,心在抽痛。
这一天我从板壁缝有限的视角再也没见到她。我把耳朵贴到缝隙上,仿佛有阵阵诵经声从远处飘来,我知道楼上有一个佛堂。夜里我好几次爬起来,但我只看到深深的黑暗,想到那瓷塑一样美丽的女子,我的心又揪成一团,隐隐地痛。这一夜我似睡似醒,幻梦连连。
6月1日晴
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从窗户望出去,阳光已经照在高高的屋脊。我一骨碌爬起来,就扑向那神秘的缝隙。我看到一束金色的阳光像瀑布一样倾泻在木楼梯上,但没有见到寒梅。我刻出的这条缝隙是直对着通往二楼佛堂的楼梯,梯旁木板相隔的房间以及楼上的佛堂便不在视线之内,无法窥视。我在等待着,我相信寒梅一定会出现在这楼梯上,因为在这被封住每一条缝隙的屋里,阳光对于寒梅一定比金子更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