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你怎么又不开灯了,钱不是这样省出来的。亲爱的?(灯亮)
丈夫:你怎么知道我不开灯是为了省钱?
妻子:那为什么?
丈夫:享受。
妻子:享受黑暗?
丈夫:你不要总是以常规思维来揣度我。
妻子:这么说是我破坏了你的心境。
丈夫:我已经习惯了。亲爱的。
妻子:我可不习惯。
丈夫:好吧。谢谢你带来光明,驱赶了我周围无比的黑暗。
妻子:天哪,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躺在床上抽烟。太危险了。
丈夫:你以为我存心要毁坏我们的爱之窝吗?
妻子:你总是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丈夫:那是因为你说得太多了。
妻子:如果你认为我的话是多余,那么我从此就再也不管你了。
丈夫:真的吗?那么我愿意以俯首帖耳地服从来作为对你的感谢。
妻子:好好好,我们以后谁也别管谁,你记着。
丈夫:我管过你吗?我要是管你你还会深夜才归吗?你还敢……
妻子:你什么意思?
丈夫:我?没有意思!(让步)也许我不了解你的工作。
妻子:你当然不了解。你就知道整天在你的梦里活着。你真的以为你是毕加索吗?哼,我看你还是现实一点吧。一个大男人整天……(看见丈夫的脸色变了,噤声)
丈夫:继续,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我正在——洗耳恭听。(声音越来越冷)
妻子: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可是你似乎在怀疑我。你不知道我每天有多忙。我深夜才归?你以为我在干什么?就说今天,总经理要我在最短时间内拟定一份投标计划书,我还能按时下班吗?我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头昏脑涨,腹内空空,你还……(欲哭)
丈夫:瞧,明明是你在伤害我,倒好像又变成我的不是了。饭菜都给你留在碗柜里,总不至于要我喂吧。(他伸手拉过女人,将自己的头埋在女人的怀里)
妻子:讨厌!说真的,我今天非常有成就感。那么大的项目,老板居然指定我来拟计划。
丈夫:他是看重我老婆能干还是看重我老婆漂亮,那就说不准了。(他定定地凝视着女人的脸,慢慢低下头欲吻)
妻子:看看,又来了。你就是小鸡肚肠。(女人娇嗔地推开他,站起来要去厨房)
丈夫:对不起,可能是我太敏感。对了,你今晚一直在办公室吗?
妻子:当然,怎么啦?
丈夫:没什么,我打电话去过。
妻子:我怎么不知道。
丈夫:废话,你知道我还说什么。
妻子:打过几次?
丈夫:就一次。
妻子:那可能我上厕所去了。有什么事吗?
丈夫:没,就是有点想你。我,忽然感到很寂寞。算了,不提这个了,你先去吃饭,我还有事要问你。
妻子:什么事?你先问吧,要不吃饭都不香。
丈夫:我们家那棵桃树苗是你种的吗?
妻子:什么?种桃树?你知道我一向不大喜欢盆景的。况且咱家也不大,没那闲心。
丈夫:不是盆景,是咱们床底下那棵小芽苗。
妻子:床下?你是说在地板上播种?哈哈,你真不愧是画家,想象力太丰富了。我不跟你胡扯了,我要去吃饭了。
丈夫:你不信,你看。(拉着妻子趴下来)你看,那两片叶子的。
妻子:(惊异地爬进去)是真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拔掉它吧?
丈夫:别,你千万别拔。
妻子:说真的。这太奇怪了。
丈夫:其实也不奇怪。可能是谁吃了桃子后扔下种子,正好咱们的地板又有一条缝隙。这不就长出来了。
妻子:可是,我们住的是三楼啊!
丈夫:三楼怎么了?人住得为什么桃树长不得?
妻子:算了,我看它也长不了多久,随它去吧。
丈夫:不过,我倒想看看它能长多高。
妻子:呵,莫非又激起了你创作的灵感?
丈夫:有点。我没想到荒诞果真能从生活中产生。如果它真的长成一棵桃树,如果它真的长成一棵桃树——你知道吗?它根本不是长在地板上,它正在我的心里慢慢发芽。你知道吗?我已经感觉到了我整个生命的蠢蠢欲动。
妻子:那么,我先祝愿你成功。可是你听,我的肚子提醒我,面包才是最重要的。(跳起来出去)
丈夫:(自言自语)面包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如果没有梦,面包又怎么会有滋味呢。小桃树,你一定要活下去。我去给你浇水。(下)
第二场
一周以后,景同前,在卧室。只是两人都在床上呼呼大睡。电话机旁放着一只大闹钟,嘀嘀嗒嗒的声音响在寂静中。沙发上放着一只旅行箱,一只旅行包。忽然,闹钟尖锐地叫了起来。妻子猛地从被窝里跳起来,穿着睡衣就往外跑。闹钟还在响,丈夫从被窝里伸出胳膊,关掉闹铃。他翻了个身,想继续睡。这时,妻子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妻子:喂,你帮我把那件黄毛衣找出来塞进我那只大的箱子。我昨天忘了,帮帮忙,我来不及了。
(丈夫不情愿地从被窝里出来,打开左边的挂衣柜,翻了半天,就是翻不到。)
丈夫:找不到,你自己来找吧。(蹲下来,看床底)你快来看,桃树比昨天高多了,看,才几天,又长了好多叶子。
妻子:(推开门,一手拿着牙刷刷牙,一手指着衣柜的另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那边那边,好像在下面一排。快点!(又急匆匆地下,可以听到漱口和放水的声音)
丈夫:(好像没有听到妻子的话,继续趴在地上)看来不久就会到桃夭之时。
妻子:(冲进来)找到没有找到没有。你在那儿干什么。天哪,又在看你那来历不明的桃秧子了。我真弄不懂……
丈夫:……
这是昨天晚上,妻子跟他谈崩了以后,他一挥而就的。现在看起来,像是有些指桑骂槐,带着情绪化。剧本中的妻子有些袅袅的影子。
妻子走了,下面呢?留下丈夫一个人,不是,他有夭夭为伴。林海旭正在酝酿下面情节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了。说突然是因为他的手机一般是不响的。他的手机是专门为投稿准备的,没有月租费,但接听都要钱。所以连袅袅都不大打电话给他。
林海旭盯着手机亮起的来电显示看了半天,是138,也是手机。说不定打错了,他想不接,可是万一是某个编辑呢?但按常规说编辑应该用编辑部的电话。但也有非常规的时候吧?他有些期待地拿起可疑的电话。
“是老大哥吗?”
是小方?是小方!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他问。
“你的每篇小说里都有啊,我不用特地记下来,都能报出来。”小方说。
哦,他笑起来了。
“这两天你怎么都不在上班?”林海旭问。
“谁说我不上班了?”小方说。
“我找你两天了,你们老板一分钱也不给我让。你快点上班。”
“你出来吧?我请你喝咖啡,就在你家左边前走四五百米的那个星巴克。我等你哦。”小方没等林海旭说话,就挂了电话。
五
林海旭没心思再往下酝酿了,他关了电脑,上厕所小了个便,换鞋子出门了。本来林海旭最不喜欢人家在他创作的时候打搅他,可是小方不一样。他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小方,而且小方可能是唯一一个读过他每一篇小说的人。袅袅开始还读了两篇,后来看到投稿都是有去无回,就不看他的小说了。那些他寄予厚望的编辑们,不知道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在他的文字上停留过一眼。
有一次他对小方说,你要是文学期刊的编辑就好了。
小方说,我争取好不好?
他说,好的,太好了,名校中文系的高材生,你完全有这个资格。老大哥就指望你了。
小方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做梦吧,现在稍微好些的单位哪个不要硕士学历?要不我哪里要这么辛苦地考研?
他学着小方的口气说,这样子啊?拜托你一定要坚持到考上。
小方说,我不想这么辛苦了,我准备做拜金女郎了。
他说,你先将我变成金,然后你拜我好了。
小方说,你这个人老不正经,居心叵测。
小方是一边说一边笑的,显然是玩笑。可是,林海旭却无端地荒凉了一下,他变成老不正经了,不正经他是不怕的,怎么就加了个“老”字了呢?
星巴克他以前来过,公事,作为便于说话的场所,放松、随和。每时每刻荡漾的舒缓的音乐像一把涂了麻醉剂的刀,不知不觉地就将双方身上的棱角切去了。他想这是现在满街的茶馆和咖啡馆之所以灿烂盛开的原因吧?你看这满街流水一般的人,有几个像流水那样哗啦啦地流?都太重了。咖啡馆或者茶馆可以让人轻起来。但他不知道小方为何要约他去星巴克,他们之间似乎不需要借助这种需要付出代价的轻。
四五百米并不远,一会儿就到了。隔着玻璃他看到小方在里面向他招手。
你还挺快的哦。小方一边挥手叫服务员一边对他说。
开玩笑,也不看是谁呼我,敢不快乎?他笑着说。
小方也笑。一边笑一边点咖啡。
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莫不是方小姐拜金成功?他等服务员走后,故意压低声音说。
哪里?俺有那个心没那个命,天生注定是一只蜻蜓,自吃自的命。
那为何不趁我半价复印之际商量我们的事?
我们的事?晕死,商量你个头。别被我嫂子听到就好。
说到袅袅,林海旭想起了他的夭夭。
他刚想说,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小方却抢在他前面了:“对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诗在他的脑子里经过了一下,说出口的却是:
“你说,什么事情?”
“我,找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工作。”小方说得有点羞涩。
“什么工作?”
“记者。”
“我就说嘛,南京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在复印室浪费资源。祝贺祝贺!这么说今天你请客。”
“当然是我请。我可以报销的,虽然还是实习阶段。你看,我的记者证。”小方一派天真,从外衣领口拉出一个蓝色的绳子,下面挂着一张映着她笑脸的照片。照片的下面写着她的名字:方文芊。
“方文芊?你的名字很好听啊。”林海旭先是叫她小姐,后来叫她小方,的确第一次知道她叫方文芊。可是,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这是我的笔名,好听吧?”
“你是晚报的记者?”林海旭继续盯着胸牌看。
“是啊。你看今天的晚报了吗?我已经发稿了,本市新闻上一则车祸的报道就是我写的。”方文芊转过身子去旁边的包里拿报纸。
“别别,我看过了。拜读了两遍。难怪我觉得你的名字眼熟。”
“真的?谢谢捧场。怎么样?写得还好吗?”方文芊满怀自信地看着林海旭。
林海旭不忍心泼冷水,可是他非常不喜欢那篇报道。他将头转向了窗外。
挺好!他说。
你怎么啦?怎么好像突然不高兴了?方文芊问。
没有啊,我挺高兴的,严重祝贺!他将咖啡杯当酒杯那样举起来。
你骗不了我。你是突然不高兴的,肯定有问题。你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方文芊盯着他。
林海旭笑了笑,考虑要不要说出来,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看到这么明朗的小方,真好看。他不忍心。
怎么了?那个被撞死的人你认识吗?方文芊是聪明的,她找到了问题所在。
不,我不认识。但是当时我在场。林海旭说。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你?方文芊问。
人太多,我不喜欢看这种热闹,我就绕道去复印室找你了,店已经关门了。
噢。现场的确很惨。那个闯红灯的人……
你们是什么时候去现场的?林海旭忍不住了。
接到消息立即就开车去了。我们到的时候警察还没来呢。方文芊说。
哦。那你们怎么知道那个人闯红灯?
咦?人行道要是绿灯,汽车也不敢开啊。现场群众都可以证明他是闯红灯的。
后来公安局怎么处理的?
不大清楚。不过,这种事情只能怪那个人倒霉了。他毕竟违反交通纪律了。赔偿都难说。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这么不注意保护自己。
林海旭点点头。
没有人跟你们说那辆宝马也闯红灯了?他决定还是说出来。
不会吧?怎么可能两边都是红灯?
林海旭将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
方文芊呆呆地看着他。
为什么现场没有人说起这个?他们只说那辆宝马速度很快。
聪明的人总是会利用别人不注意的机会,所以他们会赢。我对这类事情不感兴趣,也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是,我看到事情实际上被颠倒了。那个人是闯红灯了,但的确是在绿灯亮起的时候被撞飞的。根据常识,宝马的那一方看到黄灯应该比我看到绿灯还要早两秒钟。他速度过快,想要闯过去。他是有意迎着红灯而上的。
方文芊站起来了,她说我回报社一趟。她忘了付账了,拿起包夺门而出。
林海旭呆了一会儿,他有些担心会给方文芊带来麻烦,她毕竟还在实习。不过,从昨天开始的阴郁突然间一扫而光了,他心情舒畅地望着窗外,窗外流水哗啦啦。他一个人慢慢地喝着咖啡,想起了他的夭夭。他想起来了,他忘了对小方说他的夭夭了。
六
林海旭回到家的时候,袅袅已经回来了,正在收拾东西。
我要出差一个星期,你一个人在家好好照顾自己。有空考虑考虑我昨天跟你说的话。袅袅麻利地往箱子里塞衣物。
林海旭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沉浸在剧本的幻觉里。
你真的要出差?他愣了一会儿,问袅袅。
这还有假?你没看我正在收拾,晚上的卧铺,第二天到。你好像很惊喜的样子啊。袅袅突然停下来,盯着他看。
不是,太突然了。一般单位都会提前通知的吧?
是啊。原先轮不上我,一个同事生病了,去不了。领导说这种会议等于游玩,又是上面出钱,不去白不去。所以我就顶上了。
和谁一起?林海旭疑疑惑惑地问。
一大帮呢,七八个吧,都是部门分经理。不知道怎么会让我补上?我看中的不是旅游,而是这个契机。我感觉我终于被注意到了。袅袅心情无比轻快的样子。
真是一大帮?林海旭问。
你怎么这样?要不你送我去火车站,亲眼看看?袅袅以为他小心眼,白了他一眼。
哦,那你注意安全,旅途愉快!林海旭说着就要进书房。
哎,你怎么不问我去哪里?袅袅在后面问。
他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着袅袅说:“这关我什么事?我又不去。”
而实际上是剧本里只说妻子去出差了。
我马上要走了,我们今天大家在外面吃完后一起上车,你晚饭自己解决。袅袅问。
我不饿,你不用操心。走的时候把门关上。林海旭走进了书房,顺手关上了房门。
我不是走两三天,我是要走一个星期呢。袅袅打开门说。
就算你走一个月也是要回来的。林海旭漫不经心地打开电脑。
也许我就不回来了。到时候我先打个电话回来,你要是还是榆木疙瘩一根筋,我就不回来了。你一个人风花雪月去。
林海旭回头看袅袅,脑子却在《桃之夭夭》上面。那个妻子后来没有回来?
你看着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不敢?你反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是个凡人,只想过幸福的生活。袅袅说。
那什么是幸福的生活?
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不幸福,反正我只知道没有钱万万不可能幸福。
年轻的女人只要愿意,还有什么比想要钱更容易的?他忽然想起小方的话,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