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的时候,他们都很安静。
管事的男人已经交代过了,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对方签字了回来拿钱。路上不要停留,不要开后面车厢的门。
老实头将那张要签字的纸条叠好和车厢钥匙一起放在贴身口袋里,又拍了拍,然后笃笃定定地跨进驾驶室,发动引擎。他刚想起步,从后视镜看到那男人向他打手势要他等等,他把头探出来,男人对身边穿白大褂的一个女人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便向他走来。
记住,在路上不要耽搁,后面的门锁着,不到地方不要开门,到了把钥匙交给人家,让他们开。
老实头说,我知道了,你说过三遍了。
老实头回过头,透过玻璃又看了一眼车厢里的“货”,一共二十个,管事的说要送到两百公里以外的地区民政局去。老实头算了一下,两百公里来回也要花一天的时间了。不过,这一天老实头能挣回半个月打零工的工钱,还是公家的钱好挣。老实头帮人开车,是那种自己没车的雇佣工。有时候帮公司送货,有时候也帮私人送,像给公家送货这样的好事,难得被老实头碰上。因为总是送完了回来才能拿钱,所以老实头常常吃亏的。货验收的时候破损啦,数量和发单不一样啦,最后都要多少扣些老实头的钱,总有人想办法让自己占便宜。开始的时候,老实头吃了很多哑巴亏,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有了很多经验,渐渐地不那么被人欺侮了,公家的活儿,他也找人一个月多少能揽上几个了。老实头觉得,干哪行都有诀窍,都要有脑子,要不就是干死了也是白干。
今天虽然路程长了点,但是公家的活,活也让人省心,他不用担心验收的时候出纰漏。两百公里嘛,他算了一下,三个半小时就差不多应该到了。出发的时候九点半,争取一点左右送到。然后,找个地方简单地吃个饭,往回开。这样算起来,把钱装进口袋到家最多也就是五点,他还可以去菜场“猪八样卤菜店”买点猪头肉下酒,也算慰劳一下自己嘛。
老实头心情很好地上路了。
透过后视镜,老实头常常会注意后面车厢里的“货”,他们都很安静,非常安静,安静得老实头生出了种种疑惑: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管事的男人没跟他说,老实头猜是那种无家可归的盲流,因为最近开展全国卫生文明城市评选,所以把他们集中起来送到区里收容所去。一定是收容所要干活,他们不大愿意去,所以个个看起来都哭丧着脸一样。据说讨饭讨惯了的人都不喜欢干活了。难怪管事的再三叮嘱他不到地方不开锁呢,怕他们跑了影响市容。
老实头走了以后,穿白大褂的女人对男人说,我总有些不放心,我还是应该跟去押车的。男人说,我都跟你说了,老实头开车,不会有任何事情。他几十年的驾龄了,人又老实,保证安全地送到目的地。女人说,万一路上出点事情。男人说,能出什么事情?不是都打过针了吗?女人说,嗯,打是都打过了,严重的还注射了双倍剂量。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但主要这是我的工作,我还是应该去的。男人说,我们老同学很久没有见面了,好容易有这个机会。女人看了一眼男人,点点头,嗯了一声。男人拍拍女人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今天你应该高兴才对,总算把这桩事情了了。女人跟着男人往办公大楼走,一边走一边说,其实他们也挺可怜的,家里穷,没钱给看,就这样……男人打断女人,你呀,人说见多不怪,你怎么还是这么看不开?送走了应该高兴嘛,来来来……
男人打开办公室的门,将女人拉了进来。
老实头是认识那个管事男人的,知道他是市政府的王秘书,他不认识那个女的,只觉得那女人挺和气的,但说话在老实头看来还是挺有水平的。好像连秘书都听她的话。这辆车是她开来交到老实头手里的,她对老实头说,大叔,人就交给你了。然后就跟那男的说话去了。老实头听他们俩的谈话也不大听得懂,只听那女人说我这个小庙,实在供不起了——现在老实头想,这话什么意思呢?
还没等老实头想明白,事情便发生了。
老实头的余光看到后视镜里有人向他挥手,他定定神,认真地看了看,是自己车厢里的一个人在向他挥手,那意思好像是让他过去。
按道理说,平时老实头是会停下来问问的,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个人的面部表情,非常急迫地在叫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但是老实头想起了秘书的嘱咐:什么也别管,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到这里来找我拿钱。
于是,老实头装作没有看到一样。
但是,那个人好像知道老实头看到他了,更加用力地向老实头挥手。老实头可以不理他,但是那个挥舞的胳膊蛮横地在老实头的后视镜里晃来晃去。
这时候,车已经开了有两个多小时了。老实头想,他是不是饿了?这样一想,老实头自己反倒饿起来了。本来也到饿的时候了,快十一点半了。老实头起得早,六点就吃过早饭了,他每天要帮人拉一趟早市的菜,所以平时他一般过了十一点就一定要吃中午饭了。
说饿就特别饿了,那双挥舞的手好像在挖老实头的胃一样,让老实头饿得特别难受。老实头决定在下个镇上先吃碗面条再出发,这样子饿着肚子开下去吃不消。
那么,车厢后面的人要不要吃饭呢?当然不能,秘书再三嘱咐不能打开后门,再说他们也许走的时候刚吃过,未必饿呢。老实头想,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吃一碗面的。
小镇到了,老实头找了个比较冷清的地方停下了车。他刚歇了引擎,就听到后面有敲击车厢的声音。
老实头回过头,看到刚才对他招手的那个人满脸怒气地使劲地敲击着车厢,两眼瞪着他。
这个时候老实头要是不理他就好了,吃完饭回来继续开车,反正他的任务就是将他们送到目的地。但是,老实头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想这个人这样毫不气馁地叫他,肯定是有急事的,他起码要问问吧。要真是饿了,他会给他带两个包子什么的,只要他给钱,两个包子的钱总有吧。实在没有就给他一个,只要他不再挥手就行。再说,他这样着急,万一是车厢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呢?他去问一下,又不开门,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于是,老实头走到车厢边上。
你干什么?他透过有玻璃的那块地方问。
里面的人嘴在动,他听不到。老实头很迷茫,他不知道这是观察面,只能看不能就这么对话。
里面的人嘴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做手势让老实头打开旁边的一个十公分见方的小窗。这是个对话区,并没有上锁,但里面的人打不开,只有外面的人把搭扣解开,才能移动。
老实头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开小窗,那个人马上把半个脑袋伸了过来。
你这个人怎么搞的?开车不看后视镜吗?没看到我在叫你吗?
这个人一开口就是领导的口气,老实头被人教训惯了,所以连忙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我开车没注意,真没注意。
算了,跟你这种人计较也没意思。把门打开,我要撒尿,憋死我了。
这样责备和命令的口气对老实头来说是家常便饭,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所以他习惯性地点头哈腰着往门的方向走。可是,在他拿钥匙的时候,手碰到了那张纸条,于是,他想起来了,门是不能开的。而且,这个对他指手画脚的人不过是盲流,他不是领导,不是领导我怕他什么?
于是,老实头又转回来了,他说,对不起啊,门不能开,王秘书一再说不好开门。我不开。老实头的语气很坚定。
什么?连我要开也不开门?那人很意外的样子。
不开,王秘书说除了来收货的人,谁都不许开门。老实头说着就要去吃饭了。
你不要走,你给我开门。那人用脚踢车厢了。
老实头回头要关上窗户,一把被那人抓住了手,你给我开门,你不开出了事你负责。
老实头打定了主意不开,能出什么事?反正是领导不叫开的。老实头一声不吭地使劲地拉窗,那人的力气居然并不比老实头小。
好好,你不开,你给我打个电话给小王。那人非常熟练地报出了一串号码,而且报了两遍,说,你去问问小王,到时候我看你开不开?
老实头的力气小了下来,他说,是王秘书不让我开的。
你去问小王,你问问他我是谁?你问问曹连长,不,曹主任是不是在车上,他要尿要不要开门?你去问。
老实头拉窗户的手完全松开了,他看着对面这个满脸怒气的称自己是曹主任的男人,后者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难道一个盲流会随便称自己是主任吗?
曹主任好像看出了老实头的疑问,他突然把声音低下来,把头使劲向外伸,然后使眼色让老实头靠近他。
老实头犹犹豫豫地凑上去了。
看来你的确什么都不知道。那人说。
知道什么?
你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吗?那人努努嘴。
盲流吧,不是说要送你们去区收容所吗?老实头和他聊起来了。
什么你们?我跟你说了,我不是和他们一起的。
老实头不吱声了。
我是看押他们的,小王的办公室主任,原来是部队的连长,退伍才到民政局。本来应该是他的任务,我正好要到区里一趟,就顺便了。那人说。
老实头心里动了一下,但还是觉得不对劲,哪儿不对劲,他也不知道。他僵在原地,好像在思考。
你不要想了,我求你了。你给我开门,上车前喝了一茶缸豆浆,我憋死了。你快开门,回去我给你多加钱,我曹连长,不,曹主任说到做到。曹主任拍拍胸脯。
老实头说,可是,你万一不是,万一溜掉,万一……
啊呀,这个小王害死我了。我跟你说实话吧,你拉的这车人都是精神病人,你看你看,他们的眼神,你看看吧,出发前都打了安静针的,你看看他们,你再看看我。我们是一样的人吗?你看看清楚啊。那人从窗口让开身子,让老实头看他后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