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我没有吃过他的苦,我不在东京,也不在大阪,我在日本一个民风淳朴的历史小城。我作为民间文化交流使者被公派到那里半年,我在这个几乎没有高层建筑的小城度过了整个秋天和冬天,我每天骑车去一个纯粹日本庭园的和式别墅学习茶道、花道、日本料理,我有一些官方的资助,我基本上不用为生活担忧。我为了体验生活,在一家世界著名的日本连锁餐馆——吉野家打了一个多月的工,那个瘦瘦的叫山田的店长会跟我聊起中国的武侠小说。我在那里感受到了日本民族的谦和和温暖以及他们对传统文化传承的热情。所以,叶理说我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日本,起码不是现在的日本。现在的日本在东京、大阪,现在的日本有许多中国的留学生在大街上寻找机会。我说,我知道,我每天看电视。你看到我了吗?叶理说,你看到的那些犯罪的、杀人的、偷窃的都是我。那天,我和凉子都在茶馆,叶理请客。叶理本来很自嘲,很调侃,他把自己说成一条狗,在东京的街头觅食的狗,但说着说着,突然非常激动起来,很刻薄的话随口就骂出来了。一向哈日的凉子那天沉默地看着叶理,我总觉得,从那天起,凉子就和叶理勾搭上了。
我最近,对其他男人好像没任何兴趣,除了叶理,我好像对其他人不感兴趣,所以我有点紧张了。凉子说。
紧张什么?应该祝贺你,终于找到了真命天子。我别有用心地说。
你不懂!我讨厌这样的感觉,我喜欢比较纯粹的东西,如果我想结婚了,我肯定不会找叶理这样的。
找什么样的?
那种一看上去就是做丈夫的人,跟其他无关。叶理不是,叶理跟这个完全对不上号,所以我有些紧张了。凉子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
有什么好紧张的,说不定明天你就讨厌起他来了,我还不知道你。
希望是这样。问题是,我现在非常非常地不想失去他。但是我感觉很快就会失去他,这让我想起来就有些恐惧。凉子将最后一支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将烟盒扭成一个小小的纸团。
我和凉子分手时,已经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本来我们应该在茶馆吃完简餐再分手,有时候我们甚至可以继续聊到夜里十一二点。实际上,凉子不是个只要性的简单女孩,凉子对电影和油画有着不那么浅薄的见解。有时候,我也会常常从她的争辩里得到小说的灵感。我说过,我喜欢这个简单而且复杂的女孩,尽管有时候会走进她的圈套,尽管她夺走了叶理。
但是今天,凉子主动提出来没空吃饭了。
我要去见一个人。她说。
男人?我问。
嗯。除了你,女人有什么见头?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我望着她,我猜她是不是要去试验能不能忘记叶理。
你别瞎想,是客户。他要我帮他们公司拍一组照片,可能这几天我会出去一段时间。凉子说着,拿起座位上的包,先走了。
凉子是一个平面模特,偶尔走台。她要是安分守己,她应该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幼儿园老师。凉子说她其实是喜欢孩子的,也喜欢那份工作,但是她不喜欢那几个老想管着她的领导,她们当然也不喜欢她,后来,当凉子拿到第一份平面模特的报酬以后,立即就辞职了。
我可以养活自己了,我不想看她们的脸色了。那时候的凉子,还不是现在人精一样的女人。那时候,她的确是个女孩,穿很可爱的裙子、扎很简单的马尾,干净得跟一支带着露珠的马蹄莲一样。不过,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凉子了,那时候她不叫凉子。
我在凉子走后,一个人坐了半小时左右,看了一会儿窗户外面的马路上放学的孩子,接孩子的父母,对面贴着转让广告的空无一人的美发厅——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叫来一个帅哥买单,帅哥说,那位先生已经结过了,小姐。
谁?我吓了一大跳。
他走了,跟刚才那位小姐一起走的。
心疼叶理的凉子身边总是不缺少心疼她的人。
我始终弄不清楚,从来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凉子为什么那么在乎叶理。
四
我基本上已经不相信爱情了,那种传说中的至死不渝的爱情跟沙里淘金一样,想一想都觉得渺茫而无聊,奇怪的是偶尔我还是会被感动。我甚至有点相信,凉子真的爱上了叶理,但是,凉子,已经练就了一身百毒不侵的凉子到底为什么爱叶理?
我不爱叶理。现在想起来,我和叶理的交往经历了好奇——好感——感动——平静的过程,但是一直到他和凉子好上了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爱他。要不是实在有些别扭,可能我们也上过床了。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上过床了才发现有问题。因此,大概我还算明智,我所说的还不到时候,就是那种我自己想要的时候。遗憾的是我跟叶理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要过。不过幸好没有,我宁肯失去叶理,也不原意失去凉子。
凉子走后,我没有立即离开,是因为我不知道去哪里。我不大想回家,因为回家我就会打开电脑,可能我原来打开电脑是为了写作,而现在我无法写作,天天在网上乱转。我似乎迷上了网上购物,我一边渐渐地渐渐地厌恶在网上转来转去,一边还是在上面转,我不断地购回来我可能永远不会穿戴的衣服、耳环、手链或者其他的什么我想也想不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是正是因为乱七八糟吸引了我?我不知道。上帝说,末世是一个“魔鬼像狮子一样到处吼叫”的世界。我的魔鬼就是一颗不安宁的心,我找不到不安宁的原因。
看到你我才感觉安宁。厌世者说,他抚摸着我柔软的头发,可能是柔软这个词让他感觉到安宁。
今生已经活够了。你说吧,你说说看,看看我还有什么没有的,如果有,我就继续活下去。厌世者说。
爱。我说,对着他,我总是想到拯救这样的词,于是,我会很自然地充当救世主。
爱是什么东西?
可以因此去死。
死很容易的,我早就不想活了。
你非常想活的时候,舍得为之死。
厌世者目光迷离地对着一个地方想了一会儿,说,是的,我有过,但是现在我想起来就觉得恶心,那个曾经让我舍得为之死的人现在我连照片一眼都不想看。
在很久之后我知道这个厌世者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但却移花接木地杀了背叛他的妻子和妻子的情人。
那么我呢,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让我越来越烦躁。每一次从他的身边走开,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有时候,我急切地想要返回去。在他抚摸着我的头发的时候,我会恢复失去很久的虚构的能力:千军万马以朝拜的姿态经过一个经久失修的木屋前;嘹亮的军号声来自于白骨森森的谷地;和氏璧的前身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子;动物园里的动物被一个巫婆施了魔法,老虎们每天对着一只蚂蚁三叩九拜……不相干的和相干的画面不停地在我的眼前经过。可是我没有纸笔,我的纸笔遗落在一个欣喜若狂的下午,我并没有刻意地丢掉它们,但是,自从我有了那个下午,它们就不见了。那个下午,我买来了渴慕很久的笔记本电脑。后来我再也没有用过纸笔,纸笔可能被我不经意地扔进了垃圾筒,拎出去丢掉了。我再一次想起它们是在他抚摸着我头发的时候,我问他,你有没有纸笔。他说,没有,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急切地想要写下不朽的文字,但是我没有纸笔,于是,那些耀武扬威地经过我眼前的又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我不是一个天才,但是在缺少纸笔的时候,我常常误会自己是一个天才。
短信像一只细小的蚊蝇一样掠过我的神经。
厌世者说他要独自离开喧嚣的城市一段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说不定。
我没有回复,我删除了短信。
五
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一个认真的男人,他正在这个城市最高的高等学府做博士后。博士后听起来是一个类似于高山仰止的名词,其实是一种状态,一种那些读到博士的阶层没有找到合意的工作又不甘心将就的一群人的中间状态。他们中间百分之五十想在好的高校占有一席之地,另外百分之五十存着出国的念想。他们介于工作和科研之间,博士后就是一个过渡,一座桥梁,可以确保他们眼前的经济来源。他们,并不是大部分人想象的那样前程似锦。
我的男朋友叫钟书鹏,一个一直以出国为目标的看起来很白痴的典型理科博士。可是,最近,他似乎改变了主意。我不知道什么在指引着他,我想可能是出于男人的自尊,他只跟我分享他的得意,不太跟我讲他遇到的烦恼,我也不问。我在他烦恼的时候,打开书,看自己的书。我知道,那个时候,他不希望我注意到他,所以我就装作没有注意。
我们不住在一起,虽然他有个学校规定可以住两年的两室一厅,但是我们不住在一起。钟书鹏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和几张凳子,还有一个书架,书架的前两层放着他的专业书,下面的三层都是空的,堆着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把你的书拿到我这里来吧,又不是没地方放。他说。于是,我想了想,拿了些书到他的房间。有时候,我在他这里过夜。
我住的地方本来就不大,一间卧室除了书还是书,三个拥挤的简易书架以外,床上桌上椅子上都是书。有一次钟书鹏抱着我,后来觉得不方便,他想把我压倒在床上,由于我的躲闪,他自己也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栽倒在我的单人床上。结果一本绿色的一九八九年版的《辞海》不知道怎么恰好压在了他的肋骨下面,他痛得说不出话来,有好几天他连喘气肋骨都痛。那次之后,我又搬了一部分书去他那里。
我不太喜欢不看书的男人,但从来不看专业书以外的书的钟书鹏却至今没有让我感到厌倦,这是一个我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现象。
钟书鹏问过我,这么多书你看得完吗?神情像个农民,一个读了小半辈子书的博士后,你大概不能说他无知,但当时他的眼神,的确无知。
钟书鹏的这种无知和天真在公众的场合隐藏得很好,他不大言语,甚至看起来有些木讷,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毫无顾忌,因此他会释放出他所有的无知而显得天真无邪。人生,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候,他也会像个哲学家一样发出这样的感叹,但是我知道他只是感叹,从不对这样他认为无聊的问题追根究底的。他的诸如此类的抽象烦恼很快就会被他的实验结果淹没,那才是他的世界,有着必然因果关系的物的世界。
其实我大学时候的作文很不错的,还差点在校报上发表过。有一次,我们躺在床上,他吹牛说他的文笔很不错,他说他曾经写过一个武侠小说,写了将近一万字。后来呢?后来觉得这是玩物丧志,我就快刀斩乱麻,弃暗投明了!啊?噢,用词不当,但就这意思,你是作家,体会得出来。我笑喷。
这个男人不会跟我谈文学和人生观,但是他会跟我说他童年的早熟、少年的神勇、青年的荒唐,如今他已经快要而立,他说,你说我是不是很帅?
我说,你帅?你怎么想得出来?
我是不是应该有点钱了?
嗯,问题是钱好像不大喜欢你哈。
我既不帅,又没钱,你干吗跟我在一起?
纯属误入歧途,又懒得回头,将就吧。
好的,我让你将就,我让你将就……
他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简单,有最原始的乐趣。渐渐地也已经习惯了我突然而起的笑,习惯了我莫名其妙的怒,甚至习惯了我说他是个高智商的白痴。这个男人有一点好,他习惯了他就喜欢了,他不会觉得怪了,甚至,渐渐地他觉得我因此才与众不同。
而我也觉得,其实男人,还是简单一点好。
当然,这些大都是在床上的话题,在床下,我们一般无话,我们各做各的事情,各看各的书。在床下我们无话可说,他搬来了另外一张书桌,放在另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房间。正好!
但是我并不常常在他那里,两个人有时候让我觉得温暖,有时候让我感到不自由。
他和叶理不同,完全不同,我说不上来细节,和叶理在一起的时候我把自己绷得紧绷绷的,我常常会感到烦躁和不安,我没有这样安稳和宁静。
至于厌世者,那是另外一回事。厌世者可能从来没有当我是一个女人,厌世者说,你是天使,上帝派来的天使。
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因为厌世者对我的赞美和依赖而觉得自己可以解救他。
我说,你知道耶稣吗?你知道我说的,想活却为之死的大爱吗?
我知道这个传说,厌世者说,你说的是一个无罪的人为了拯救罪恶深重的世人完成了从死到生的故事。
“倘若可行,阿爸,父啊,求你将这杯撤去。然而不要从我的意思,只要从你的意思。”你知道吗,这杯若撤去了,人将永在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喝了那杯,我们还是在地狱。
不,信他的人将和他在一起。
这是故事,我的天使。
这不是故事。
但我不能相信,我以为他更像一个狂人,一个妄想症。
如果一个妄想症让许多痛苦的人得到安宁,那么,我就尊他为神。
他说过:一切担重担的人啊,到我这里来,我让你们得安宁。但,我还是不能安宁。
因为,你没有去。
你去了吗?
是的。
那么,让我从你这里得安宁吧。你是天使,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那么你信他?
我还是不信,我不信我看不到的任何东西,我不信死能复生。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因为太黑了。
我希望这个相信天使的人能够找到上帝,但是我不能说服他,他只对我的头发感兴趣。厌世者抚摸着我头发的时候,没有一点的杂念和欲望。
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想让钟书鹏知道厌世者的存在,我私下里以为,简单的钟书鹏不会理解我和厌世者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关系。我不以为这是对钟书鹏的欺骗,欺骗有目的性,我没有任何目的,没有。
六
叶理走了,凉子走了,厌世者走了,我给钟书鹏发了个短信,我说这两三天请勿打搅。钟书鹏说这两三天我有事,没空打搅你。于是,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原先的打算是将第九页接下去,但是,第九页像个魔咒,我走不进去。
三天很快就过去,我还是没有动一个字。我已经不想随便动了,删除比空白更让我烦燥,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写。我用鼠标在各个网站窜来窜去:王菲两千万代言某个洗发品牌;阿娇复出在即;北京国安一比一客场平山东鲁能,教练李章洙说,我们不是拿了一分,我们是拿了六分;十大最养眼的广告MM;A股止跌在两千两百点——我没有等到那个卖翡翠给我的人,这三天我似乎在守株待兔,但他的头像自从我付款以后再也没有亮过。
凉子的电话是第三天的晚上打来的,她告诉我她在西藏已经两天了。
她说她感到有点呼吸困难,不过并不严重。
不会吧?追到西藏去了?我以为她为了叶理。
凉子说她在工作,她拍了很多今生决没有拍过的美丽照片。
弄好了发给我看看。我说。
嗯,她说,有一半是裸体的。裸体的不是为了工作,是我自己要求拍的,我根本就不想穿衣服,在那样的地方没有衣服可以配得上。
那,许多人看?我犹豫地问。
你真龌龊。凉子说,没有人,因为没有人所以才美。只有两个男人,摄影师和我的老板,他们一直都在场,不过我可以当他们不存在。
叶理不是在西藏吗?
没碰上,我来了他正好离开,要是他在就更好了,我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做爱。我拍照片的时候就这样想的。
你想象力真丰富。
你在干吗?
没干吗,睡觉、上网。
那还不如做爱。
没人。
你的博士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