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走过了一个世纪,耕耘了八十载的文坛大师,却始终平易谦逊。至今我留有深刻印象的是,当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冰心研究会在冰心故乡福州成立时,我和张锲、舒乙几位朋友因担任副会长之职,应邀出席。离京前我去看望她,问她有什么嘱咐时,冰心老人却十分认真地说:“研究是科学的名词,研究不是吹捧,而是分析,不要把我放大。”当时,我并没有完全深刻理解老人的话,直至到了福州后,在会上,听到冰心托付女儿吴青替她宣读的致研究会的一封信后,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她那真诚的心意和谈话的深刻含义。她在信中说:“研究者像一位握着尖利的手术刀的生物学家,对于她手底待剖的生物冷静沉着地将健全的部分和残废的部分,分割了出来,放在解剖桌上,对学生解析,让他们好好学习。我将以待剖者的身心,静待解剖的结果来改正自己。”
她一再强调说,研究应取科学的态度,实事求是的态度,容不得半点私情,不可任意放大。这使得我们在场的人,作家、评论家、专家学者,无不肃然起敬,无不为冰心老人的肺腑之言深深感动而深受教育。
何等崇高的境界和虚怀若谷的精神!——她像高山,她似大海,然而她却比喻自己是一只“细流”……安息吧,我们永远崇敬、永远热爱、永远不会忘怀的冰心!.1999年3月2日春雨潇潇夜·北京.
冰心还在我们中间
冰心在20世纪度过了99个春秋。她人生100年,笔耕80载,把毕生精力献给自己挚爱的文学事业,并对中华民族文化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她走了,于1999年2月28日晚9时,平静地安详地走了。中国文坛为之哀悼!海外朋友及华人作家为之哀悼!
这位备受人们尊敬和爱戴的文坛世纪老人因其为文和做人的品格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回味的话题和深深的思念。
我想起90年代,第一春节来临之际,冰心发去给《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春节祝辞说:.我要通过《人民日报·海外版》向海外的炎黄子孙们祝贺春节,并愿在世界的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同胞们个个都是无私无畏地昂首挺胸,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是冰心寄语海外同胞的箴言,其实也是她一生做人的准则。
有一次诗人臧克家给我们谈起冰心时,跷起大拇指说:冰心了不起!为什么?他讲了一件往事,即抗战时期,重庆文化界曾发起反内战的签名运动,臧克家找到冰心,征询她的意见。冰心生病,便让十来岁的女儿代她签了名。签名在报纸上登出后,国民党当局很不高兴,特地派人去追问:那字是你签的吗?冰心回答说:是。大家松了口气,臧克家事后对冰心说:她的那个“是”字,真是掷地有声,一字千金呀!
在那腥风血雨的“文革”中,冰心同许多作家朋友一样遭到厄运,一样受到残酷的打击与迫害。无知的“红卫兵”在批斗冰心时,强制她交代的问题是:你为什么在解放初回国?是不是受什么人派遣?她总是从容地回答一句:我爱我的祖国。
1951年回国前冰心在日本东京大学任教。她后来对我谈到,作为生活,在国外并不坏。作为个人,你是教授,又是中国作家,表面看来他们对你还挺客气,甚至尊重。私人的友情是私人的。但是,这种对你个人的态度并不表示对你的国家的态度,所以还是自己的祖国好,自己的家园好。作为中国人,总是希望自己的祖国强大,希望自己能为祖国贡献力量。她说她的丈夫吴文藻教授那时在日本经常听国内电台的广播,觉得祖国解放后一日千里,欣欣向荣,心向往之!怀念祖国。他们要我交代为什么回国,有什么动机,这就是我回国的原因和动机,我这么说了,他们不相信,仍然训斥我。
就是在这般人妖颠倒的荒唐岁月里,冰心仍念念不忘祖国的建设事业。当时国家正在修建翻山越岭的成昆铁路。冰心觉得自己应该效力。大约是在1967年夏季的一天,当时已被打成“黑帮”的冰心,在文联大楼扫地时,她见我上楼,迎上前把我叫到楼梯口拐弯处,环顾四周无人,迅速将几张银行存折交给我,要我替她上缴国家,并悄声交代我说:这几万元存款,本是人民发给我的薪俸和稿费,我没有多少用处,子女们也都各有工资,更不需要。我见国家正在修成昆铁路,那条路很艰难,这钱,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吧!国家可以拿这些钱投资搞建设……临分手时,她又悄声叮嘱我说:这件事,你帮我办了,只让经手人知道,千万别告诉别人。我不是为别的,不希望张扬。
她说这些话时,言辞是恳切的,态度是真诚的。想想那是什么年代啊!“革命”者忙于“斗批改”,而“革命”的“对象”却想着祖国的建设。
粉碎“四人帮”后,冰心意气风发,重新握起手中的笔,连续发表了数以百计的作品,迎来她创作的新高潮。其中有些作品获全国奖,有些作品被竞相传诵,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罕见的现象。
60多年前,冰心步入文坛,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便是“问题小说”。几十年后,她又写了《空巢》、《万般皆上品》、《落价》、《远来的和尚》等反映教师待遇低、教育不受重视的社会问题小说,并且更为尖锐、辛辣、深刻感人。
针对教育问题,她还陆续发表了《我请求》、《我感谢》、《无士则如何》等文章,呼吁每一个国人都来关心和设法解决教育危机的问题。她说,教育搞不好,人没文化,国家就会越来越穷。她的这些作品和文章引起教育界和社会上强烈反响。她本人也身体力行地将她积攒起来的有限的稿费多次捐赠给“希望工程”和福建长乐家乡的中小学。
她说:“我希望人民生活得更好, 少一些人间的不公, 我的笔将为此而写。”
晚年的冰心更敏锐、更坚强,拥有一腔火热的正义感。像巴金一样敢讲真话、敢于直言。她呼吁,她请求,她感谢,都是为了祖国和民族的振兴,人民生活的改善,改革开放的大踏步向前。因此她在读者中享有崇高的威望,被誉为“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
常有来访者要求同她合影,有时她会突然间道:你用的是什么相机?怎么好些人用的是国外相机和洋胶卷?是日本的吗?那么多的钱都被人家赚去了,为什么不用这些钱去发展民族的工业呢?中国人并不比日本人笨哪!
如果你用的是国产照相机, 冰心会格外高兴, 会连声说: 太好了! 太好了!
她的外孙陈钢毕业于北京计算机学院,现在美国学习。去年陈钢回国探亲到医院看望冰心时,老人在病榻上语重心长地叮嘱外孙说:“要好好学习,出色完成学业,尽早回国为祖国服务。”并说:“千万不要嫉妒人,我一生从不与别人争论什么,中国人要有自己的骨气与地位,与外国人在一起要平等相待,不能做奴才。我从不怕外国人,你越有骨气,越不怕他,他越尊敬你。”她要陈钢“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冰心先生逝世后,国内和海外许多作家、朋友、艺术家及读者雪片般的唁电、唁函飞向北京西郊先生的家中。致哀的电话不断,告别的人络绎不绝,纷纷表达深情的缅怀。还有许多中学生、少年儿童列队来到家里,在冰心的遗像前默哀、敬礼,并朗诵她们悼念谢奶奶的诗歌。她们说谢奶奶爱孩子,我们爱谢奶奶,她永远在我们中间。
新加坡报业公司华文报集团培训经理陈昌明先生的唁电说得好:“冰心先生的逝世,不仅是中国文坛的一大损失,同时也是中国人民与世界人民的损失。她的一颗爱心,不但关怀与照亮了千千万万中国小读者的心,也给予世界无数读者爱的启迪,让炎凉世态多一些温暖,多一点希望。她的逝世是世界的损失。”
冰心,还在我们中间,还在我们身边。
1999年3月8日凌晨.
她留下无尽的爱心
冰心的逝世,给我们带来无限的悲恸与惋惜。本来,她已进入百岁之门,却未能过百岁生日。然而她却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无尽的爱心,留下了她等身著作的宝贵财富。
八十年前,她登上文坛时,是以诗人的面貌,小说家的风采。后来又从事儿童文学,又专写散文,成为文坛散文大师。晚年,她竟不顾年迈体弱,依然、笔耕不辍,写出了一篇又一篇清新亮丽、震撼人心的文字。许多年了,她不曾写过小说。可是,突然间,一九八〇年的春天,她在《北方文学》发表了短篇小说新作《空巢》,引起文学界的瞩目。小说描写了两个不同的家庭,一家到了海外,为生活忙碌了一生,最后成了凄冷而酸楚的空巢;一家留在了国内,有过苦难,晚年却温暖而充实。这篇小说她是有感而发、情发于中,写得朴实生动、真切感人。它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过了几年,一九八七年,这位一向关心教师、关心知识分子命运的老作家,有感于知识分子的“贬值”、“跌份儿”,她又在《北京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小小说《万般皆上品》。小说描写了一位大学副教授的双胞胎儿女,参加了高校考试,成绩也都不错,但他们都不愿上大学。儿子对父亲说:“妈妈教了二十多年的小学,现在病得动不得了,学校又出不起医疗费,只好整天躺在床上。而您呢,兢兢业业地教了三十年的大学,好不容易评了个副教授,一个月一百六十元。我上大学有什么用呢?毕业留校教书,结果不是和您一样?……我已经考取了开车执照,如果我去开出租汽车,一个月连工资、奖金和小费,要比您这个副教授强多了。所以我不上大学,是为着我们一家能过好一点的日子。”女儿则说:“我去当餐馆服务员,每月挣的不会比哥哥少。我们家有了钱,妈妈的病也就治好了。”小说的结尾,副教授翻涌着异样的滋味感叹道:“他们为我们的家计,想得多么实际!真是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