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巧妙地换两个字,深刻地反映了当今社会一些人观念的惊人变化,尖锐地提出了一个关乎国家和民族前途命运的教师待遇和教育问题。
随后,当时已是八十八岁高龄的冰心老人又以激愤的心情,写出小说《落价》——这是通过一个老师与一个小保姆生活的变化与差异,尖锐指出“一切东西都在天天涨价,只有两样东西落价,一样是‘破烂’,一样是知识……”的现实社会问题。
同一时期,冰心还针对教育问题,连续写了《我请求》、《我感谢》、《无士则如何》等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她在《无士则如何》一文中尖锐指出:“如果不重视‘士’,不重视科学、教育、文化,德先生和赛先生就成了空谈,现代化也会流于纸上谈兵。”做出这种“无士不昌”的结论,令人击节惊叹。特别是冰心老人这些文章连续发表后,引起教育界和社会上强烈的共鸣!冰心老人说真话、敢于直言的精神令人十分敬佩。
冰心说:有了爱便有了一切。她一生始终以一颗真挚、美好的心灵关注祖国、民族的命运和前途,对祖国和人民有着深深的爱。这些作品和文章的发表,正是表现了她的关切和热爱之情。
冰心,我们永远怀念和敬仰的人,一个大写的人。
1999年3月12日,北京.
绚烂的晚霞
天近黄昏。1999年元月15日周末的黄昏,我悄悄走进北京医院冰心老人的病房时,碰巧,老人醒着。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说:“老人家,又是一个新年,我们向您拜年!”不想,她竟也祝福我们说:“新年快乐。”这令我和同来的朋友兴奋不已。
见老人精神不错,我便故意开玩笑问她:“今年是公元多少年啦?”
“1999年。”她明白无误地说。
我又问:“那您今年高寿?”
她说:“98岁。”
“您不是1900年的生人吗?”我问。
老人机敏地反应过来,笑了,立刻说:“99岁。”
我说:“您肯定长命百岁。这可是我们大家的福啊。”
她微笑着点点头说:“谢谢,谢谢。”
我向冰心老人谈起正在建设中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新馆的进展情况。老人静静地听着,我知道现代文学馆建新馆的事,是巴金和冰心两位老人最为关心的事。这是巴金先生1981年倡议、冰心先生为之呼应而得到江泽民总书记支持与批准的一件文坛大事、盛事。巴老称这件事是他“一生最后一件工作”,他并且用行动给予建馆工作以有力支持。
当1996年冬11月25日中国现代文学馆在北京隆重奠基时,巴金从上海发来一封感人的贺信,信中表达了他真挚的感情与期待。他说:“我因病不能远行,但我的心和你们在一起。我希望:方方面面,齐心协力,快一点建好新馆,拜托了!”冰心也从北京医院发来热情洋溢的贺信。她说:“三年前,我曾提笔给国务院写信,我写过:‘中国现代文学馆是我的老朋友巴金先生倡议建立的,我是他的热情的支持者,我已把我大部分藏书和文稿捐给了现代文学馆。文学馆很需要一个新馆来收藏“五四”运动以来所有我国现代作家的创作成果。这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重要文化窗口,需要国家的支持和社会广泛的帮助。’今天,我得悉:中国现代文学馆新馆奠基了,我非常高兴。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看到新馆的建成和揭幕。”
如今坐落在北京北郊芍药居小区的现代文学馆新馆已拔地而起,计划中的第一期工程的几座主体建筑物正高高竖立。这项工程被列为首都为庆祝建国50周年献礼的重点项目之一,中央和北京市有关方面都给予了极大的重视和支持。工程进展顺利。
因此我同冰心老人谈起它。她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有时欣慰地笑了。
这时,冰心老人忽然侧身对照料她的小汪说:“我想吃冰淇淋,想吃冰淇淋。”
我们几个人大为惊喜。惊的是,老人居然想到冰淇淋。喜的是她竟想吃冰淇淋。这无论如何是件叫人高兴的事。
据汪雪梅讲:陈恕(冰心女婿、北京外语大学教授)常给老人从西郊买冰淇淋送来吃,老人很爱吃。这几天没有买到,大概现在想吃了。小汪为难地说:这时节可到哪里去找啊?
我想老人想吃东西总归是好事,难得她说出来想吃什么。
我于是同晓慧、力耕商量,由他俩立马上街去寻。小汪交代要无糖的那种。他俩飞快地走了。我告诉冰心老人晓慧已经去买冰淇淋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恰好,最近由于我们在香港的朋友庄绍绥先生的女儿准备投考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而这所学校正是冰心1923年留学美国的母校。所以我又对她谈起这件事。不想老人对70多年前的留美往事清晰地记得,那座女校庄严的教学楼,美丽的花园,那个闪烁着银光的慰冰潮,那幢她曾小住三星期的圣卡生疗养院;以及那里的白岭与青山,朝阳与晚霞……尽在她的记忆与思念中。小汪说:前些日子正在威尔斯利女子大学读书的一位北京女孩来看望老人,告诉冰心说那所学校里张贴有冰心的画像、照片,学生也时常在读她的文章,学校以有她这样的中国文化名人在此留过学而骄傲。临走,那位女孩问冰心老人对威尔斯利女大的同学们有什么嘱咐?冰心想了想,温情地说:我爱她们。希望她们好好学习。
我们说话间,晓慧和力耕高兴地带回来了冰淇淋。是无糖的,精制的。原来他们跑到大使馆区的建国门一家冰淇淋专卖店,才买到了名牌正宗的。
汪雪梅用小勺一口一口喂给老人吃。老人吃得津津有味,但却有节制,吃了若干勺后她示意够了,小汪便停了。
没有想到,除了冰淇淋,疗养中冰心老人还喜欢吃猕猴桃呢!猕猴桃,这可是陕西周至县我家乡的特产。该是我孝敬老人的时候,我已托家乡的朋友方便时捎来。我的家乡不仅盛产销往国内外的优质猕猴桃,最近仙游寺的法王塔还出土了十枚珍贵的隋代舍利子及其他具有重要价值的历史文物。这些新鲜事儿我也告诉了老人,她直说:好,好,我高兴……天色已晚。我们必须离开,以便老人家早些休息。谁知她却在我告辞时连说三声:你不要走……顿时我心里一阵难受。我说你要休息了,明天我再来看你。她说:明天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来……此时,窗外落日的晚霞一片灿烂绚丽。啊,这不正是我眼前的世纪老人冰心的写照么!
1999年5月20日夜深.
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冰心老人的子女真好!他们在冰心先生辞世后,除了深深的思念,便是加倍地努力工作,并且利用一切业余时间整理冰心的遗物、书籍和文稿,认真执行老人的遗嘱。
去年十月五日,冰心生日那天,我和舒乙照旧去给先生拜寿——只是这次不是给她本人,而是在她慈祥而又安详的遗像前,我们眼含泪水,向冰心老人三鞠躬,表达我们深深的思念和感念!按照先生的遗嘱,她的藏书、遗物,都捐赠她生前所始终关心和支持的挚友巴金先生倡议建立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当然还有后来兴建在她的故乡福建长乐市的冰心纪念馆。而且她还要求:“以上一切要在最短最快的时间完成!”所以子女们忠实执行她的遗言,已经正在将整理出的文稿、遗物、书刊分别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和远在福建的冰心纪念馆。
关于稿费,数目有限,但它是冰心老人辛勤劳动的报酬是她多年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笔积蓄。她遗言除了给三个子女每人分配极为有限的一份外,大部分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资助她一生所热爱而从事的文学事业。这是令人感动的。尤其是作为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工作的我和舒乙,更是深为感动和感激。
然而这天,冰心女儿吴青和女婿陈恕教授却还谈到另一件事,即说冰心老人生前还嘱咐过,这笔稿费存款,还要给中国散文学会一些资助。因为冰心作为散文大师,她一向关注散文创作的繁荣与发展。
这使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天,冰心老人亲自打电话叫我去她家,说有事找我。我立即赶到北京西郊冰心寓所,拜望老人家。到了后,我便急不可耐地询问老人家是什么事,是不是给我们刊物(当时我在《人民文学》工作)写了篇好文章?她笑了,直截了当地问我:
“你是不是担任着散文学会的工作?”
“是呀。”我说:“您还是学会的顾问呢!”
她说:“我知道。所以我才找你来,我想问问散文学会怎么没有搞散文评奖?我从报刊上常看到许多新人写的散文,写得很好,很有新意,很有生气,要是评评奖,鼓励文学新人该多好。”我说:“评奖应该搞,可以鼓励新人新作,鼓励好作品,但是没有一笔经费,办不起来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说:“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问明情况,想告诉你,我准备拿点钱,给散文学会,你们好搞评奖,怎么样?不过,钱不多,只几万元,是我最近收到的一笔稿费加上一点存款。”
我不知说什么好,当然首先是感激老人家对文学事业的关怀,但又考虑到她的钱也来之不易,不忍心接受。当我表达了我的这些心情后,我还说,你应该留给吴平、吴冰、吴青他们用。冰心却说:“他们都有自个儿的工资嘛!再说,我这些书柜、家具将来可以留给他们呀!”说着,她指指书房、客厅那些桌、柜,让我看。那可都是几十年来的陈旧家具呀!我说:老人家,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到外边去看看,各种新式样的家具琳琅满目,花样翻新。你这些家具怎么继续用呀?
我们说着,她大声对着客厅唤女儿吴青和陈恕进来,把刚才我们谈到的事讲了一遍,表明她要向中国散文学会捐款,吴青和陈恕诚恳表示:由我娘定。我们服从她的决定。我说,此事再计议,不必着急。但冰心在我临走时却幽默地说:“是不是你们还要‘研究研究’呢?我可就等着啦。”
这就是本文前面所述吴青和陈恕同志提及的事。
冰心,中国现代散文的开拓者之一,生前对散文创作的关心和支持,当是对文学界、散文界的莫大激励!
她说过,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她爱国家、爱民族、爱人民、爱她毕生付出心血所从事的文学事业。
冰心的名字,将永远代表着爱与光明。
2000年2月28日写于冰心逝世一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