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悲痛中,在他的客厅里,当我们一边倾听他的夫人沈承宽叙说张天翼同志发病的情景,我一边环视着他客厅里林立的书柜,墙壁上悬挂的那幅漫画家华君武为纪念童话《大林和小林》发表50周年赠给张天翼同志的一张抱着两个娃娃的漫画像,以及摆设在客厅里的书桌、沙发,他生前常坐的藤椅,睹物思人,触景生情,许多亲切的回忆涌在眼前……张天翼同志在文学界是极有声望的老作家、老前辈。他又曾是《人民文学》的老主编。我不仅有幸在他的直接领导和关怀下工作过,而且“文革”前和“文革”中间,我还一直同他住一个院——北京东城小羊宜宾胡同5号(作协宿舍)。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院内的房屋高大宽敞,雕梁画栋,十分考究。中院是一块宽阔的园地,种有香花、野草,还有一架葡萄,一棵挺拔的白杨树,一棵直到秋天还开放着鲜艳花朵的凤凰花树及几株每年最早向人们报春的、芳香扑鼻的白丁香、紫丁香。就是在这样一座幽静、舒心的院落里,勤于笔耕的作家张天翼,春播秋收,果实累累。也就是在这座院落里,我得天独厚地有许多机会,向他求教,向他学习。他如同春风夏雨般给了我许多教益和帮助。这一切自然将使我终生难忘。后来,那个狂风暴雨突然袭来的1969年底,我们又被赶下湖北咸宁一片荒野的“五七”干校。这期间,我又同他住在一个房间。那时,他还没“解放”,还是“专政”对象。我呢,起先还乐滋滋地,因为是“革命群众”。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也被打成“反革命”,隔离审查。现在想起来,那时真可笑,也可恨。真是人妖颠倒,是非曲直不分,祸国又殃民。
大概从抗战初期起,张天翼同志就身患严重的肺结核病。那时的医疗水平和条件不像现在,肺病,就是致命的病,给病人带来许多不堪忍受的痛苦。因此,从那时起,张天翼就长期被病魔纠缠着,折磨着。他几乎是望秋先零——体质极度衰弱,经不起风霜。长期以来,他都是带病写作,带病坚持工作。在作家协会里,是一名人人知晓的“老病号”。所以到了干校后,他也只能做点轻活,不能下地干活。于是他和谢冰心、臧克家被分配看门、看菜地。那时节,像正是壮年时期的一批诗人、作家如张光年、严文井、侯金镜、李季、郭小川、冯牧、葛洛等同志都被惩罚扛大活了。干大活、流大汗。当时已届老年的陈白尘被赶下湖放鸭子去了。湖北,尤其是我们干校所在地的茫茫荒野里,气候极不正常,冬冷夏热,热起来要人命。好在大家总算挺过来了。也有令人痛心的牺牲者,如侯金镜同志。
虽然是看看门,看管菜地,他和冰心、臧克家依然是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只要有猪哇狗哇、大水牛跑进菜田,他们便大声吆喝,赶将出去。
由于我们同住一室,他们又是轮流值班,空闲的时间,我们就在宿舍里聊天。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无所不谈。那时节,在干校除了干活,卖力气,人斗争人(美其名曰“斗批改”)之外,又无其他任何事情可干,更无工作任务。你是作家,如果写作,那也是大逆不道,犯罪行为。是“新动向”。不是功,而是罪。我们天真的诗人郭小川,就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无论是平日,还是下地劳动时,他随手总是带一个小笔记本,一有空,也有感时,总拿个笔在本子上写着诗。后来,其中的一首诗居然在干校墙报上公开发表了,惹起了祸端。上面知道后:可闹腾了一阵子,左查问,右追查,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批了一通。可我们天真的诗人郭小川还说什么呢?他说:我是个诗人哪,诗人不为人民写诗,还算什么诗人?写了诗,怎么反而成为我的罪过呢?!
因此,我们大家只有聊天。聊天,可以解除重劳动的疲劳,也可消磨时光。开始,在宿舍里,我和林绍纲同张天翼同志也只是聊聊无聊的生活琐事。时间久了,毕竟一些生活琐事,是无意义的,也是乏味的,不想再提及这些话题了。而我,从在大学读书时起,就对文学史很感兴趣,谈不上研究,只是读过一些这方面的书和资料。而张天翼同志又是从30年代走过来的一位知名作家,一位前辈,我何不利用这个宝贵的机会,向他虚心求教一些知识呢?!后来,我们的话题逐渐就转移了。我问他的个人经历,创作历程,我问他的许多名篇的写作动机和构思,我问他同鲁迅先生的交往,我问30年代文坛许多作家和作品的情况,等等。总之,涉及的方面很广,交谈得也很自由、舒畅。使我深感,听他的亲切叙谈,真真是胜读十年书。
通过那段非常时期的朝夕相处,通过那段日日夜夜难忘的交谈,我更深切地了解了他,理解了他。因而也更尊敬他,热爱他。他在那些断断续续的谈话中,给了我许多有益的知识,思想的启迪。至今,这些谈话历历在目,萦绕在我心间,如同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在谈到自己的家世和怎样走上文学道路时,告诉我,他是湖南湘乡人,父亲是位读书人,有学问,又写得一手好字。晚年在杭州以卖字为生。童年和幼年的他,正是在书香墨趣中生活、熏陶长大。他不仅也练就了一笔好字,还读了不少古书。后来,年长后,就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新文学作品。特别是新文化主将鲁迅的作品,在他年轻的心灵里激起巨大反响。1926年起,他就在党的领导下开始从事革命文学活动。他写于1928年左右的第一个短篇小说《三天半的梦》,在鲁迅、郁达夫主编的《奔流》杂志发表后,得到鲁迅先生的赞赏。在鲁迅先生的影响和引导下,他逐渐走上革命现实主义文学道路。
此后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的创作激情高涨。在30年代,他接连写作并发表了许多在当时产生极大影响的短篇和中、长篇小说,如《从空虚到充实》、《小彼德》、《蜜蜂》、《团圆》、《移行》和《鬼土日记》、《一年》、《清明时节》、《在城市里》等等,从而使这位崭露头角的文学新人在短短的十年期间,成为蜚声文坛、引人注目的优秀的革命现实主义作家。自然,同许多作家经历过的一样,他在创作上也走过弯路,这时,鲁迅先生直言不讳地对他作品中流露出的某些倾向提出了中肯的批评意见,热诚帮助他。但同时,鲁迅先生又将他的优秀作品,不断向国际友人推荐。1934年,鲁迅与茅盾合为美国伊罗生编选《中国现代小说集〈草鞋脚〉》一书时,还特意选了张天翼的作品。
烽火连天的抗战期间,张天翼抱病回到故乡湖南,一面在民国学院同几位老朋友翦伯赞等人从事教学工作,一面继续写作。写小说,也写杂文。写杂文,是为了讽喻国民党当局,为了鼓舞人民群众抗战的情绪。这期间,他所发表的轰动一时的名作《华威先生》,取得了极大社会效果。至今,这篇小说,为人们所传诵,收为中学课本的范文,它的影响经久不衰。后来,他又继续写出并出版了一部又一部杰出的儿童文学作品——《大林和小林》、《秃秃大王》、《金鸭帝国》等等,这些作品大都是运用他所擅长的讽刺手法,讽喻现实。既有深刻的思想性,又有独创的艺术性。不仅受到小读者的欢迎和喜爱,也使大读者爱不释手。老少咸宜——这是他对儿童文学一贯的主张。他在主编《人民文学》时,常常对我们这样讲。
1949年建国后,他即担负了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工作,后又主编《人民文学》。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仍不忘几亿少年儿童,为他们不断提供精美的精神食粮。解放后,他先后发表、出版了深受少年儿童喜爱的儿童文学作品——《去看电影》、《罗文应的故事》、《蓉生在家里》和《宝葫芦的秘密》等。他还写了大量精辟的文学评论,培养了许多青年作家。
粉碎“四人帮”后,老作家张天翼也精神焕发,意气昂扬。此时,他虽因在十年动乱期间,身心受到极大摧残,特别是1975年1月突患脑血栓,失去语言表达能力,行动也不便,心情是痛苦的。但当他从报纸上、电视上看到我们国家经过拨乱反正后一日千里的新面貌,他常常抑制不住地表现出由衷的高兴和振奋!有时,我们去看望他,向他说起刊物或文学界的可喜事情时他总是高兴地点头,称道。
说真的,有时我的心情很不好受。一个人,一个作家,突然不会讲话了,不能用语言表达和交流思想了,这该多么痛苦。可我看张天翼同志,依旧是乐观、开朗,心胸像大海一样开阔。他每见到熟人来了,总是满面春风。他对人,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他具有顽强的意志,惊人的毅力!听沈承宽同志讲,最近一两年来,天翼同志由于身体情况日渐好转,他对于生活的信心更足了,不像前几年那样安于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了。现在,他总要人陪他在室内散步、走动,锻炼行动的能力。讲话也稍有进步,能简单表达一些意思了。这使家人和他的朋友们甚感欣慰。
记得去年9月,当我们为纪念《人民文学》创刊35周年,筹备出版专号时,我打电话给沈承宽同志,请她向天翼同志转致编辑部全体同志的问候,并希望天翼同志能写一两句致辞性质的话。为什么说一两句呢?因为我们知道他右手已不能提笔写字了,不敢强求于他。不料,很快,他为我们亲笔写了一句话:祝《人民文学》永在人民中前进。编辑部的同志们高兴极了,争相传阅。老主编在言语行动不便的情况下,用左手为刊物写的祝辞,现在这已经成为弥足珍贵的遗墨。它将永远激励我们努力办好刊物。让《人民文学》永远在人民中前进。
哦,一个在青年时期就在文坛崭露头角、大显身手,并取得了卓越成就的杰出的作家张天翼,同样也在青年时期就被病魔缠身,而以惊人的毅力与之顽强搏斗了大半生的作家张天翼,他是一个举着生命的火把前进的人哪!
如今,虽然,他人去了,然而他留下的数百万字的闪光的作品,还有他那崇高的思想精神,都将成为我们文学事业极其宝贵的财富。对于他,我们将会永远深深地留在记忆中……1985年“五一”急就,京郊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