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兴奋地然而又是极为秘密地将这些情况和他的感觉告诉了我们之后,再三交代:这可是重要机密,决不能透露给其他人。他还郑重其事地也不无玩笑地说:我的老的中的青的朋友中,关于这个重要情况,有的告诉,有的就不必告诉了,而你们是我要告诉的。我信任你们。我也实在是高兴得憋不住呀!他毕竟是一个富有革命激情的诗人,这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当然,事后我们才知道,这一要紧情况,他真的是憋不住而还告诉了一些人,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这件事被传播开去——当然还是有限的范围。可能有什么人打了小报告,所以好心的领导同志又善意地批评了他,要他注意这个事情,不能再对外泄露。这是事关大局的大事啊!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天我和匡满同志接到他的一封信,我们打开一看,是这样的内容:..周明、匡满:
我听来的话,只无保留地说给为数极少的几个同志;但领导已经知道,我受了批评。再说,就要受处分了。望为殷鉴。我说的话,千万不可语人,甚至不要说到我见过你们。至要至要。
我只好到郊外暂避一时,这十天来,已使我穷于应付。
小川
二十日晚
你们如真正爱护我,万勿把这封信当儿戏。.
这是1975年10月20日。那时的祖国大地阴云密布,人心惶惶。像郭小川这样的老同志、老诗人,那是统统被“四人帮”视为“黑线人物”、眼中钉,是随时要拔除和打倒的。他在那时节的若干年完全处于被监视状态。他同朋友来往,都极为小心谨慎的,否则一旦被“四人帮”及其爪牙发觉,就会被扣上“反革命串联”的大帽子,会被认为是“人还在心不死”,是要进行什么“反扑”,而予以镇压或专政。
看过这封信,我们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然小川同志大概也清楚我们俩是不会也没有向任何人泄露情况的,因此是“望为殷鉴”。其实,当时我们在听他讲述时,心情猛然为之震动,因为这毕竟是我们大家如大旱之望云霓,久已盼望的消息,令人兴奋激动的消息!人们眼见那四只害人虫,祸国殃民,为非作歹,谁人不气愤?!谁人不忧心?!人们是忧国忧民啊!但当时毕竟是“四人帮”当道之时,谁只要对他们有一点不满,说一个“不”字,一经发现,就要横加打击迫害,就必置你于死地不可!因而我们也有一种担心,真怕这种至关紧要的事情万一泄露出去,被什么人告密,打小报告,岂不要惹出横天大祸!因为大凡熟悉郭小川同志的人都了解,诗人是一个多么单纯、善良的人哟!他的为人处世,常常是用自己的一颗纯真的心去看待周围的人。他是一个1937年就投身革命并于同年底(11月7日)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干部。自然,他在政治上是久经锻炼、久经考验,是极有修养、极为成熟的。他待人也宽厚,胸襟坦荡,光明磊落,然而对待社会生活,人情世故,他却往往表现得极为天真、单纯。所以在那个是非曲直不分,人妖颠倒的年月里,大伙有时真替他担一点心呐,生怕他的某些坦率的直言被人抓了小辫,钻了空子,而没完没了地整治他,折磨他。
瞧,这封来信不正是一个印证么?说明这一重要情况肯定被泄露了!为了不致遭到追查和迫害,他避居郊外去了。
我们自然始终守口如瓶,没有泄露他人。
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战士和诗人来说,尽管“四人帮”可以对他滥施淫威,可以任意摧残他的健康,可以紧扼他的歌喉,使他不能引吭高歌,但是他们却无法禁止诗人思想的飞翔。他在极其困难的境遇中,依然继续为革命而歌唱!请听,诗人在1975年的秋天,从团泊洼干校的荒野里所迸发出的时代的最强音:.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
战士自有战士的胆识:不信流言,不受欺诈;
一切无稽的罪名,只会使人神志清醒,大脑发达。
——《团泊洼的秋天》.战士的一生,只能是战斗的一生;战士的作风,只能是革命的作风。
……
清清喉咙吧,重新唱出新鲜有力的战斗歌声;
喝杯生活的浓酒吧,再度激起久久隐伏的革命豪情。
……
磨快刀刃吧,要向修正主义的营垒勇敢冲锋;
跟上工农兵的队伍吧,用金笔剥开暗藏敌人的花色皮层。
——《秋歌》.
啊,这激越的热情如火的战斗的歌声哟!它时时萦绕在我的耳际,震荡在我的心中。仿佛战斗的号角,它将永远鼓舞我们前进。
这位在党的长期培养哺育下成长起来的富有才华的优秀的诗人,于1976年党中央胜利地粉碎“四人帮”的特大喜讯传到他那里之后,他惊喜万分!当时他正在河南林县,准备就地在安阳市治疗一下眼疾,身体稍有好转,即回京投入新的战斗。不料10月18日凌晨,因意外的一场火灾不幸逝世,终年57岁。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党和革命文艺事业多么大的无法弥补的损失哪!
哦,郭小川,杰出的战士和诗人,我们尊敬的文学前辈,良师益友,我们是多么深深地、深深地怀念着你!
1982年仲夏夜追忆于京郊田园新邨.
想起了诗人郭小川
来到太行山,我不由得想起了诗人郭小川。
恰巧是十年前的十月十八日,诗人不幸在太行山麓的古城安阳逝世。那时,正是十天前刚刚揪出万恶的“四人帮”。诗人得悉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后,由儿子小林陪同从林县到达安阳,准备返回北京投入工作时发生了这一意外不幸!
消息传到北京,没有人相信。人们也不愿相信。他还没有和我们一起欢呼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呢!怎么可能匆匆而去?
然而不久,报纸发了讣告,骨灰运回北京。又不久,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隆重地开了追悼会。这一切,才使我清醒过来,明白地意识到:诗人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
这简直是难以想象!
就在那之前几个月,我还收到他从河南林县的来信,信里夹寄着他那首脍炙人口的《痛悼敬爱的周总理》的诗篇。那是诗人催人泪下的“带血的声音”,时代的强音。他同时将这首诗分别寄给了一些朋友,霎时间成为北京流传一时的“手抄本”,引起人们深深地共鸣。
那时,因为诗人直接受到“四人帮”的打击迫害,了解他的中央领导同志为了让他避开,采取保护性的措施,将他的一切组织关系转到中央组织部,然后派遣他去河南林县深入生活,调查研究——在太行山、在红旗渠、在辉县。这样也许可以避避风,免遭更大灾难。
在这里他经常下乡,就像当年八路军一样,在农村访贫问苦,宣传群众。他也常常跑到红旗渠去,登攀太行山,面对气象万千的巍巍太行,他决意写出歌唱新农村的诗,写出太行山的壮美。有时,他独自一人,站在巍峨的山巅,放声歌唱,唱的最多的是那首抗日战争时期的流行歌曲《在太行山上》。这使诗人仿佛又回到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他激情满怀,感慨万端。有时,他朗诵自己的诗。.乡村大道呵,我爱你的长远和宽阔,也不能不爱你的险峻和你那突起的风波;
如果只会在花砖地上旋舞,那还算什么伟大的生活。
哦,乡村大道我爱你的明亮和丰沃,
也不能不爱你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
不经过这样的山山水水,黄金的世界怎么开拓?
《乡村大道》.历史的高山呵,层层叠叠,
我们又爬上十丈高坡百级阶。
战斗的途程啊,延绵不绝;
我们又踏破千顷黄沙万里雪。
《秋歌》.呵,看山不远走山远——
迎接秋天,谁的鞋底没有磨穿!
呵,看花容易绣花难——
为装点秋天,谁的手上没有生茧!
《秋歌》.
这些诗虽然写于六十年代三年困难时期,但它是概括了我们国家和人民的伟大而曲折的斗争道路和革命生活,诗人如今又念念不忘,虽然是面对当时现实的思考和反思,但这是意味深长的。
那几年,在湖北威宁和天津团泊洼“五七”干校,在河南兰考和林县、辉县,尽管郭小川遭受极大磨难和摧残,但作为诗人、战士,他始终坚持写作,“一颗心如火,三寸笔如枪”。然而他的作品是不能而且不允许发表的!就是因为他在《新体育》写了一篇报告文学《笨鸟先飞》,被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之流点了名,予以追查;本来已经“解放”了,却因此又被立案“审查”,打击迫害。他很清醒,常对朋友们说:我的诗,现在不能发表,我还是照样儿写!甚至天真地说:作家不写东西怎么成,那还算什么人民作家?!说这话时,他面色是忧虑的,心情是痛苦的,甚而感到愤激!这一点我印象很深,因为在“咸宁干校”时,我们在一个“连队”,朝夕相处,感受颇深。正如他在一首打油律诗中所描述的,当时情况是“日边云有色,窗下笔无声”。这种痛苦的心境,对于一位有着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和富有独特才华的诗人来说,该是多么令人痛心、揪心的事!
尽管如此,作为一名经受过长期战斗生活洗礼和磨炼的战士和诗人,郭小川并没有在“四人帮”淫威面前低头、屈服,而是勇敢、顽强地坚持了斗争,保持了他的革命气节,显示出崇高的精神境界。他蔑视那些强加给他的一切罪名,“流言真笑料,豪气自文章”,“大风大浪,吓不倒我们”。“自有诗心如火烈,献身不惜作尘泥”。因而他从内心深处发出铿锵感人的声音:.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战士自有战士的胆识:不信流言,不受欺诈;
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忠贞不渝,新美如画;
战士的歌声,可以休止一时,却永远不会沙哑;.
这诗,是号角,也是战鼓;它有着深沉朴厚的感情内涵,浓烈奔放而凝练的豪情,有着强烈炽热的思想力量;如火焰般点燃人们的心灵,如战鼓般催人前进,如号角般鼓舞人们的士气和信心。
哦,《秋歌》、《团泊洼的秋天》、《痛悼敬爱的周总理》……诗人在羁难中喷涌出的诗篇,给我们留下了多么深刻难忘的印象!
如今,我来到安阳,来到太行山,寻踪追迹,沿着诗人当年走过的路,生活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人,一个生气勃勃、淳朴亲切的郭小川又闪现眼前。当我攀行在一片秋光满谷红的太行山间、潺潺流水的红旗渠岸,漫步在林县、安阳街头,我觉得我仿佛是在小川同志的身边,是和他紧紧地肩并肩走着、说着、笑着、观赏着。
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使我感到格外亲切,格外动情。它们是那么深深地吸引我唤起我对诗人郭小川绵绵的忆念。由于一种无法按捺的心绪,我借在安阳郊区开会的空隙,驱车赶往城内当时郭小川同志不幸出事的那个招待所,那个101房间。我们请服务员帮忙打开这个房间,我的心几乎要碎了。站在房间的门口,我和同去的朋友默默地伫立许久,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话也不想说。只觉得心头一阵痛楚,一阵心酸,一种压抑感。
我们的诗人在这里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困苦的生活,也是他闪光生命中最后的年华。
在黄河,在太行,在广袤的中原大地,诗人留下了闪光的足迹,留下了壮丽的诗篇,豪迈的诗情,谁来安阳,谁能不想到他呢?——一个永远值得我们怀念的战士和诗人!
1986年深秋,安阳旅次.
干校小记
诗人郭小川业余喜欢下棋,特别是我们称之为“儿童文学”项目的军棋。我和肖德生、崔道怡、杨匡满常常是他这项娱乐的棋友。
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一同被赶出北京城,下放到千里迢迢之外的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干校当时是“阶级斗争场所”。只是到了后期,郭小川、严文井、李季这些老同志被宣布“解放”后,他们才渐渐有了自由,和“革命群众”能“同吃同住同劳动”,自然也包括同娱乐了。
这时,我们常常在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晚上掌灯熬油,在拥挤的房间小木桌上摆下军棋棋谱,两军对垒,“杀”个你死我活。
军棋,一般下暗棋是要有裁判的。这裁判,自然是我们几个轮流充当。本来,任何体育项目的裁判都必须是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可我们几个人却经常违反“公德”,“以权谋私”,弄得郭小川整夜整夜地输,输了又不肯认输,更不甘心几乎场场输!
怎么回事儿呢?棋盘上,明明摆的是暗棋,对垒的双方只知己,不知彼,各按各的战略部署走棋,然后军衔高就吃掉军衔低的。战到最后谁被消灭的军力多,谁的军旗就被拔掉,自然成为输家。可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作裁判——因为裁判可以公开审视双方的布局和棋子,最明了双方的情况——常常用暗语告诉一方(当然是我们几个人中任何一个):对方总司令摆在哪儿?军长位置在哪里?地雷怎么布阵?军旗插在何方?……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是,只要对方走动一步重要棋子,便用暗语通报我方。你想这还有对方的活路和赢路?所以郭小川常输。而他越输越不服气,越央求:时间还早,再来一盘。
这时他手里的香烟也是一支接一支,抽得大概连感觉也没有了。房间里烟雾腾腾,却只见他依然认真地调动他的千军万马,走动他的每一步棋。
其时,已经是深夜了,香烟已经抽了若干包了,他却发誓不赢绝不收兵!
我们几个人轮番和他作“战”,而“敌”方只他孤身一人。
我们这种下军棋的“夜战”,渐渐地走漏了风声,而且也听说了郭小川老输。有的同志就猜想:一定是肖德生他们搞鬼!恶作剧。小川听得此说,连气带恼地找到我们几个“算账”,把我们美美地捶了几捶,说:难怪哩!你们几个淘气鬼!
我们哈哈大笑。如此捉弄了诗人,实在是罪过。可那时,在寂寞无聊而又无奈的“五七”干校,我们是苦中作乐啊。
同时,由此区区小事,也可见诗人郭小川的天真、淳厚之一面。小川是一个真诚可敬的人。
1996年元月,京华芍药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