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为年长点的读者一定会记得,60年代初,作为艺坛名演员的黄宗英突然闯上文坛,接连发表了脍炙人口的报告文学《特别的姑娘》、《新泮伯》和《小丫扛大旗》等,引起读者的注目,轰动一时。她以火辣辣的激情,生动活泼的笔调,向读者介绍了一连串立志建设社会主义农村的崭新的人物。通过她的作品,我们有幸结识了一位从清朝末年就从事水利建设的普通农民——人民工程师新泮伯;下乡插队,克服种种困难,立志建设农村的特别的姑娘侯隽;决心变“花子”村为富队,而敢于扛大旗的小丫张秀敏,等等。本来这都是些并非知名的模范人物,而是献身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普通的人。黄宗英却从生活的海洋里发现了她(他)们,表彰了出来,为我们的文学画廊增添了新的形象,为我们的社会树立了新的榜样,这是作者深入生活的结果。自然这也需要具备敏锐的慧眼。这正是黄宗英写作报告文学的一个特点。她要写自己从实际生活中所发现的、所亲身感受的,也就是那种尚未为人们所注意所发现的闪光的金子。要写普通人。当然这是指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贡献,推动社会前进的普通的人。这样的想法并非排斥作家去写已为大家所熟悉的知名人物,她只是想为我们的画廊添加彩笔而已。
当时,某作品的署名是黄宗英时,很有些读者将信将疑。这是那个黄宗英吗?那个在银幕上惟妙惟肖的梅表姐么?
这是不了解情况的缘故。其实,黄宗英从小就喜爱文学,有较好的文学修养。小时候她在青岛求学,由于父亲的过早去世,家庭情况发生变化,使得她不得不在高中一年级时中途辍学,而跟随大哥黄宗江奔波到上海,另谋生活。在上海,青年时期她就曾向柯灵主编的《万象》副刊投过稿,发表过零星文章。
她很喜欢读文学作品。自然,那时是想训练自己成为一个有艺术修养的演员,为了能够提高自己。稍长,又接触一些进步作品,那是为了寻求光明和出路。这样,积年累月,她从书本中结识了许多作家如罗贯中、曹雪芹、蒲松龄、鲁迅、高尔基、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屠格涅夫,等等。她养成了良好的读书习惯。书本,不仅给了她以渊博的知识,增长了智慧,还使她的精神生活更加充实。她成为从事演员职业的姐妹中为数不多的有文化有修养的一名秀才。
她的特长受到文艺界前辈的关注,1950年秋天,黄宗英作为解放了的新中国的人民演员出国访问,行前,夏衍同志突然赠送她一本精致的日记本,要她记点见闻,回来写点文章。她感到意外,傻乎乎地笑着说:我哪会写文章?夏衍同志笑了,恳切地说:唔,你可以写的。我看过你在《万象》副刊上发表的文章。现在解放了,你更应该多写。……像一股暖流充溢她的周身,她受到极大鼓舞。果然,她在国外记了密密麻麻一本日记。回国后经过艰苦奋斗,终于用诗的语言、犀利的文笔陆续写出并出版了三本歌颂和平与友谊为主题的散文随笔:《和平列车向前进》《一个女孩子》及《爱的故事》。
书稿完成后,她仍又活跃在银幕上。1958年,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她奔赴浙江乐清县,接触到农村实际生活之后,心有所感,情有所动,才又重新拿起笔投入写作。这便是她自己所说的“从1958年上山下乡的我的演员生活‘淡出’,作家生活渐渐‘淡入’的一个转折关头”。因此1959年以后她就离开了银幕,转到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星》,正是她的创作硕果。
瞧,我啰嗦了这么多,粗略地叙述和回顾了一下她的创作历程,也许不是多余的。
这说明:黄宗英,作为一个演员,走上创作道路,且取得了可喜的成就,绝非偶然,也绝非轻而易举。
“文革”前,就她所发表的为数有限的报告文学来看,初试锋芒,就已经显露出了她创作的才华。而且初具风格。她的作品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惜的是,正当她可以大显身手的时候,一场狂风暴雨袭来,她手中的笔被打落了。没有了武器,如何冲锋陷阵?一个作家,最痛苦的莫过于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沉默十年,漫长的十年哪!
终于见晴天。1976年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粉碎。文艺得解放。同广大文艺工作者一样,黄宗英创作热情更加高涨,也愈臻成熟。她又握起如橡之笔,勤奋地写作。
她先是写了《星》。这是一篇和泪而成的作品。当时正是1978年初,作者有感于电影界平反昭雪的名单中不曾有上宫云珠的名字,为了用笔悼念屈死的亡友,她含泪迅笔书成。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有一天,我去华侨大厦看望黄宗英,在场的赵丹同志对我说:唔,最近宗英哭出了一篇文章,不知刊物能否发表?我接过稿子一看,题目曰《星》。当场,我一口气读完后心情很不平静,很为之感动,便立即带回了编辑部。当编辑部决定发表时,为了慎重起见,黄宗英又将原稿送请几位老同志看,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作了修改后才正式交由《人民文学》发表。文章立刻引起很大反响。
《星》确是一篇成功的散文作品。它是经过十年动乱,作者对生活细心观察,强烈感受和深刻思索的结果。虽然它记述的是上宫云珠这样一个具体的人物的发展、成长过程,以及遭遇到迫害的状况,但它又不仅仅为了写一个人。应该说,它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在“四人帮”为非作歹的年月,整个文艺工作者的不幸境遇,全社会的不幸境遇。作品中通过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物的许多生活片断,揭示出事物的本质,表现其社会意义,达到一定的思想深度。《星》在艺术上也颇具特色。既有生动的叙述、描写,又有含蓄的议论、抒情;夹叙夹议,挥洒自如。作品强烈的艺术个性和蕴藏其中的真挚的情感跃然纸上。读着《星》,宛若在倾听一位知心朋友娓娓动听的谈心和悲愤的控诉。它犀利而委婉,隽永而深刻,有着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它是那么打动人心。这篇作品,作者是哭肿了眼睛写的,读者是含着热泪读的。它成为传诵一时的佳作。当时,有很多人四处寻觅《星》,看了的人都为之深深感动。《星》大大地激发起读者对“四人帮”的满腔仇恨!
这里,还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星》中对人物的描写和评价所采取的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它对著名演员上宫云珠作了褒扬,但却是实事求是、恰如其分的。因而使读者、特别是熟悉上宫云珠的读者都感到比较亲切、叹服,觉得文章很有分寸感。这使我联想到我们的一些类似的以写真人真事为主的某些回忆性的散文,往往引起争论或非议者恐怕正是由于某些描写、某些评价有失分寸所致吧。这样看来,《星》在这方面为我们提供了有益的经验。做到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
1978年,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第三个年头。我们的文艺事业同其他战线一样,走向兴旺繁荣。徐迟同志反映科学家生活和事迹的报告文学《地质之光》、《哥德巴赫猜想》问世。这是在创作上的重要突破。接着一篇又一篇写科学家的报告文学可喜地相继出现。黄宗英的《大雁情》便是其中突出的一篇。这篇作品荣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大雁情》所写人物秦官属是新中国培育的一代年轻知识分子的典型。她有抱负,有才干,有专长,在她身上闪烁着建设祖国的美好理想。在这种理想的支配下即使遇到严重困难,依然坚定不移。秦官属仿佛是一颗被淹没在泥沙中的珍珠,虽一时被埋没,然而却始终闪耀着光彩——她根植于人民群众的土壤中,默默无闻地为科学研究事业辛勤劳动,并做出了可观的成绩。但是秦官属这个名字并不为人们所知晓,更不是知名的英雄模范人物。虽然1978年的春天她出席了全国科学大会,却仍然还有人不乐意,还有争议。也正是这个缘由,引起了黄宗英的兴趣,她想知道个究竟。最初,她只是想找秦官属聊聊,了解一下情况。看看能否帮她反映一下,助一臂之力。谁知,第一次的接触,秦官属的曲折经历就引起了作家深深的共鸣。她决定采访她、写她。于是在大会结束后,黄宗英立马追踪到了陕南山区,到了秦官属多年来工作的莽莽秦岭之巅的药材实验地。她和秦官属同吃同住,就像她当年和邢燕子、侯隽、张秀敏那几位战天斗地的姑娘们滚在一个热炕头一样,很快地也和秦官属打成一片,亲密无间。她还访问了众多的干部、群众。果然不虚此行,她获得了丰硕的成果。不久后,《大雁情》问世。
又是反映强烈。舆论界普遍认为道出了广大知识分子的心声。有的报纸作了转载,还有的发表了评论。一时间《大雁情》又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可以说,它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促进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作用,尽管是微小的。这也正是党的三中全会所要求于我们的。因此作品具有鲜明的时代感。
《大雁情》在艺术上也别具一格。它构思奇巧,文辞清丽。富有强烈的感情色彩。看得出,作者把自己炽热的情感深深地倾注在主人公的身上:想主人公所想,急主人公所急。她为她的成就而兴高采烈,为她的遭遇而愤愤不平……她以其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竭力地去发掘和描写人物的个性,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探索人物的心灵美。作品在叙述时有声有色,抒情时情真意切。语言也很有特色,大都采用了个性化的语言。文章的结尾也很有意味、情味。因此,当读着《大雁情》时,一个自然质朴、传神感人的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仿佛站立在我们面前。
这里,特别值得一说的是,按一般常规,我们的报告文学作家大都习惯于去采写知名的英雄模范人物,或为人们早已熟悉的先进人物或先进集体的事迹,这当然无可非议。然而黄宗英却更多地把自己选题的目光放在了普通人的身上。她不愿意太多去重复别人。偌大的神州大地,先进的人儿和新鲜的事儿多得很哪!干吗自己不去发掘?她常常这么想。她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试看,她所写的人物,几乎大都是原先为人们所不知晓,不见经传的普通的人。这些人物在没有进入黄宗英的作品前,恐怕我们大家真的是闻所未闻。
黄宗英,她像一位淘金者,总是善于用自己的眼力、自己的劳动去探索、去发现一些还并不为人们所注意的闪光的金子!这当然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是需要具备诸多的条件,比方对生活要有充沛的热情,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受能力。需要独具慧眼。俗话说:慧眼识英雄。当然上述一切都具备了之后,还需要具有创作的才能和技巧,等等。
《星》书中还有一篇叫《美丽的眼睛》,也是获奖作品。同样是一篇富有特色的作品。它是记述一位被严重烧伤的病人杨光明与疾病顽强斗争的感人事迹;在这里,作者却只取杨光明的眼睛—— 一对被她发现了的美丽的眼睛为主线,贯彻始终。信笔驰骋,收纵自如,有力地向读者展示了人物内在的心灵美。黄宗英说:“从有生命的事物中去发现美,是作家的职责。”足见她的鲜明的创作意图。作品向我们显示出:从杨光明的眼睛,可以看到她美丽的心灵;从救活了杨光明这件事,又看到了祖国的心灵,看到了祖国伟大的人民。这篇作品不仅真实感人,而且颇有启示性,表现出强烈的时代精神。
收辑在这本集子中的还有若干篇也都是值得一读的作品,由于篇幅所限, 恕我不一一赘述。总之, 这是一本内容丰富、 绚丽多彩、 颇具特色的好书。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