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东东来电话说,打听到了教育局财务科长的名字,她安顿巴东东,把对方请到梅园,先陪对方喝酒,她一个小时后回到裴城。
见了教育局的财务科长,她开门见山地说:“一个多月前,我向吴局长借过一笔钱,我猜可能是公款,请问你知道不知道?”
财务科长说:“吴局长从教育局的账上暂借了五千五百万,是我们正准备发给全市各学校的图书资料购置款,我正愁得团团转呢。”
她问:“五千五百万?”
他说:“打了借条,在我个人手上。”
她问:“可以看看吗?”
他是有备而来,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她。
她看了,说:“好的,五千五百万,三天之内我就还给你,请你千万保密,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把吴局长动用过公款的事说出去。”
他说:“没问题,我是吴局长提拔上来的。”
她说:“那太好了。”
她看看表,说:“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和我弟弟再聊聊。”
他说:“好的。”
她把巴东东叫出来,吩咐道:“再陪他喝喝酒、说说话,多了解一些情况,另外,马上派人取二十万元现金送来,封住他的口。”
巴东东点头说:“你放心。”
她并没离开梅园,而是进了另一个包间,魏卓然已经在里面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抽着烟,面前摊着几张纸,在写挽联。
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两个人相互看了看,都没说话,但是,她屁股一挨椅子就哭了,就像一对失去亲人的兄妹,突然见面后,悲伤和悲伤加起来,变成了成倍的悲伤。软绵绵的悲伤一下子变成了强有力的悲伤,他的眼泪也是亮晶晶的,在眼眶里直打转,差不多是哭了的样子。看见一个大男人也流泪了,她不忍心马上就说和叶阿姨见面的结果,况且也不是说那些的时候,最紧急的事情当然是灭火。“我刚见了财务科长,他说,吴局长借了五千五百万,有字据,我看了,的确是五千五百万,我答应三天内还他,我账上的钱差不多够了,还需要借一点。”她说,他软软地点头,说:“他从单位拿了五千五百万,我刚好是知道的,五千万给了你,五百万给了我和他当年一同下乡的地方,万县茅坪镇银杏村。我也给了五百万,用来修一条从茅坪镇到银杏村的山路,听说我们当官了,乡亲们来找了好几回,不给不行。”她说:“应该的。”他说:“我们都预备用你的利息把窟窿补上的。”她说:“那没问题,北京番茄酱走势很好。”他回到原来的话题上,说:“追悼会已经开始筹备了,雷主编那儿我安排人去做思想工作,尽量不让她嚷嚷,关键是小萍。”
“她家在哪儿?”
“广西玉林。”
“她家里人知道了吗?”
“还没联系。”
“能联系到吗?”
“她手机上有号码。”
“应该尽快通知她家里。”
“如果人家来闹,怎么办?”
“无非是花点钱呗。”
“花多少钱,我掏!”
“家里是城市还是农村?”
“还不知道。”
“你负责处理,还是我来处理?”
“你别管,我处理。”
“还是我处理吧,你一个大市长,树大招风。”
“也好,那只好辛苦你了。”
“阳光花园那套房子,户主是谁?”
“应该是小萍吧。”
“钥匙在哪?”
“手机和钥匙都在我这儿。”
魏卓然从包里摸出一串钥匙和一台手机,咣啷一声放在她面前,她只是垂目看着它们,不敢伸手碰的样子,心里隐隐作痛。也正在这一瞬间,她才意识到了另一个死者的存在。此前她竟然没有分出一小份悲伤给小萍,仿佛她只是一只鸟而已。死者中其实还有一个司机,她也见过他的,却同样没怎么想起他。
“小萍的事我摆平,大局你多操心。”
“好,你也写幅挽联吧。”
“你怎么写的,我学习一下。”
魏卓然把刚才写好的挽联推给她,她轻声念出来:
此人竟萧条幸有桃李在人间
平生怀大志惜无气数于事业
她说:“不错,我恐怕写不了这么好。”
他摸着后脑勺说:“想破头了。”
她突然有了冲动,说:“我来试试。”
他说:“我先去看看灵堂布置好了没有,你换身衣服就过来。”
她说:“好的,你去吧。”
魏卓然起身走了,看上去竟有些老态。
巴兰兰趴在桌上继续写挽联,心想不能输给属狗的,自己毕竟是中文系高才生,而且喜欢舞文弄墨。一刻钟后,终于有了:
能文能酒能育人遽去赴仙岛
亦和亦介亦豪爽缘何抛旧友
她自己读了几遍,笑了。
她说:“超过魏市长没问题。”
她在梅园吃了点东西,然后回家换上黑衣黑裤,约上巴梅梅,一同到了她很熟悉的学林小区,又到了同样熟悉的吴江家。楼底下已经摆满了花圈,每一个花圈上都挂着一副挽联,多数强调了吴江曾经的教师身份:
想见仪容空有影
欲闻教诲杳无声
真不幸满园芳苗伤化雨
最难堪一门桃李哭春心
哲学常留弟子颂
典型堪作后人师
……
吴江家的门半敞着,人出人进,脸上都有哀苦,大部分面孔都是陌生的,但所有人都认识巴兰兰,都主动跟她打招呼或给她让路。她看见魏卓然正弓着腰操一支大毛笔写挽联,他走哪儿都不忘挥挥毫,亮自己的书法,秘书长王茂林在给他侍墨,也是相当专业的样子。她礼貌地站在一侧看了两眼便离开了。
她还没给吴江上一炷香呢。
她一转身便看见了吴江的大幅遗像,笑眯眯的,牙齿半露,喜欢吃河豚的样子,养着二奶的样子。这样的念头并没有阻住她的眼泪,她哭得很厉害,悲伤且百感交集,眼泪哗哗哗地落在打过蜡的木地板上。巴梅梅急忙扶住了她,递给她纸巾。大家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充满好奇的,盯着她,就像欣赏一个演员的演技。巴梅梅按习惯点好三炷香交给她。她向来是不磕头不烧香的,今天怎么办?她问自己,并迅速作出了选择,坚持不磕头,只把三炷香插进遗像前的香炉里,对吴江行了注目礼。
“雷主编呢?”她问王茂林。
“在邻居家。”王茂林答。
“他儿子能回来吗?”
“已经从洛杉矶机场起飞了,明天能到。”
“挽联写好了?”魏卓然问她。
“写好了。”她摸出纸条,交给他。
魏卓然看了,说:“真好!”
接着,魏卓然就开始写她的挽联,大家都围拢过来,争睹大市长的书法,加上美女总裁的文采。写完正文,再写落款:“好友巴兰兰敬挽”,魏卓然掷笔退后的瞬间,有人差点习惯地鼓了掌,突然想起在灵堂,才忍住了。
2
从吴江家出来,巴兰兰拉上巴梅梅要去一个地方,巴梅梅问:“去哪儿?”巴兰兰说:“去小萍的住处。”巴梅梅问:“不是一起殉难了吗?”巴兰兰说:“有钥匙,咱们去善后一下。”巴梅梅说:“我不敢去。”巴兰兰说:“怕什么,有我呢。”巴梅梅说:“应该叫一个男的。”巴兰兰说:“我从来不怕牛鬼蛇神。”
门开了,里面香气扑鼻。
巴兰兰大胆地走进去,摁亮了灯。
巴梅梅跟着她,缩手缩脚。
巴兰兰以榜样的样子大步走了过去,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坐在沙发上,其实心里也是相当不安的,觉得这屋子几乎有太平间的味道,处处露着寒凉,墙上挂满小萍的照片,多为艺术照,巴兰兰就想:也许做二奶的女人,都有自恋倾向!但不能不承认,小萍的确是一个美人,一个简单、轻信、胆小的美人,男人们是喜欢这一类美女的,这样的女人通常被称作小女人,最能俘获男人心的就是小女人。然而,看得出,一个甘心做二奶的小女人,会是多么寂寞呀,墙上连男人的照片都不敢放,男人几天、几周、几个月不来一趟的时候,一个做二奶的小女人,就只有和自己的玉照终日相伴了……
“做二奶的没好下场!”
“别这么说人家。”
“心疼她了?因为你也差点做了二奶?”
“巴梅梅你放肆!”
“对不起,跟你开玩笑。”
“怎么开玩笑呢?”
“姐,别看你幽默,有时候你是最开不起玩笑的。”
“那就谨慎点!”
“好的,知道了。”
“给,罚你用这些钥匙,把所有能打开的柜子都打开。”
“不怕侵犯别人隐秘?”
“咱们查一遍,没问题了,再把房子交给她家里人。”
“我估计,除了安全套,再查不出什么。”
“别那么多废话,快干活。”
巴梅梅拿着钥匙,蹑脚进了卧室。
巴兰兰继续坐在沙发上,摸出手机给华山打电话,没打通,关机,可惜没有别的电话。巴兰兰便也来到卧室,不小心咳嗽了一声,吓得巴梅梅暴出一声惊叫,巴梅梅耍脾气,将钥匙扔在床上,说:“不管了,你自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