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巴兰兰拿起钥匙,先把一只最小的钥匙插入床头柜的锁孔,一拧便开了,拉开抽屉,看见里面有房产证,户主就是小萍——姓屠,屠少萍;另有两个首饰盒,其中有项链耳环手镯等物,都是常见的好东西;有两份存折,两处的钱加起来有二十万;还有一厚沓子照片,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把信封口撑破了,抽出照片粗粗一看,一概是吴江和小萍的合影,之所以锁在这儿,只有一个原因,小萍随时防备有人冲进来,搜查她和吴江姘居的证据。“做二奶多可怜呀!”巴兰兰心里又是隐隐一痛,这痛突然荡了开去,变成了对所有女人的深刻同情。是呀,是呀,女人为什么要做二奶?要做暗娼?要被男人养着?就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权力和资源掌握在男人手里,女人总体上处于弱势。下岗工人是弱势群体,农民是弱势群体,低收入阶层是弱势群体,女人也是呀。然而,反过来一想,却形成了坍塌效果,前面的想法又不成立了,女人是弱势群体,男人不也是弱势群体吗?因为男人要成为栋梁,成为港湾,成为合格的父亲和丈夫,成为成功者,也是不容易呀!再一想,官员不也是弱势群体吗?如今的官场流行着一句话:“我们是高危人群!”为什么是“高危人群”?哪个省每年不“双规”几十个干部?任何一个工作疏漏都有可能引起一场官场震荡,“双规”一个干部,就有可能引出几十个干部,一听到“纪委”、“双规”这样的字眼,有些官员脸就煞白。这么说来,人人都是弱势群体了!细细一想倒也是对的。人人都是法西斯,人人又都是弱小者。对立统一,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
想不到,世界的底,人生的底,政治经济学的底,藏在一个小小的床头柜里!巴兰兰相信,此刻自己真的在怜惜这个女人了,自己好后悔没和她多一点来往。她把那些照片拿出来,把别的东西原原本本放回去,锁好抽屉。
巴梅梅果真找到了半盒安全套,拿过来问:“这些东西怎么办?”巴兰兰说:“带走,让小萍的父母相信自己的女儿是干净的。”
“没安全套就干净了?”
“老人家都是需要哄哄的。”
巴梅梅把安全套塞进自己包里,说:“我接着用吧。”
巴兰兰笑了,问:“马林用,号大了吧?”
巴梅梅过来狠狠掐了姐姐一把。
巴兰兰说:“交给你一个任务,尽快和小萍家取得联系,就说小萍在咱们公司上班,意外出了车祸,这套房子,包括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原原本本还给人家,尸体在殡仪馆,你跟她家里人商量,看怎么处理?”
巴梅梅问:“说在咱们公司上班,人家索赔怎么办?”
巴兰兰说:“你看着打发一下呗。”
“如果狮子大开口呢?”
“不会的,二三十万到头了。”
“二三十万少呀?跟咱们又没关系。”
“巴梅梅,你最近变得饶舌了。”
“不问问跟谁学的?”
“我掐死你!”
半夜,巴兰兰醒了,一看表才2点43分。撒完尿回到床上,脑海里突然闪出魏卓然写给吴江的那副挽联:此人竟萧条幸有桃李在人间,平生怀大志惜无气数于事业。这两句话初看没问题,细品时又觉得甚为怪异,此刻才看清楚,问题出在后一句上:“平生怀大志惜无气数于事业”,“气数”这个词习惯用作贬义,如“气数已尽”,现在,用它来说一个好朋友,意思传达出来了,味道却很不对。魏卓然也是学中文的,后来拿到了经济学博士学位,喜欢书法,爱好古文,这个错误是不是故意犯的?看来他真的忘不了吴江不去机场送行的事情,甚至,甚至……车祸也不是简单的车祸?大卡车停在路边,小车怎么就直接撞上去了?而司机又是一个开了几十年车的老司机,既然没喝酒,又会是什么原因让他看不到前面的大卡车?上一次华山的车祸是有人在刹车上做了文章,这次会不会也有文章?越问自己,越觉得有可能。后半夜虽然睡着了,但始终是既像睡着又像醒着。早晨起来,脑瓜子很疼,要爆炸了一样,心急地打电话叫来巴东东,把自己的怀疑给他讲了,并注意观察他的表情,最后,交给他一个任务:看看撞坏的小车眼下在哪儿?检查一下刹车系统,有没有问题?巴东东要走,又叫住他,说:“记住,要绝对秘密。”
洗脸刷牙的时候,巴兰兰终于能说清一个分别了,魏卓然和吴江,这一对好朋友,她有时候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分不清谁是谁,有时候又觉得大有不同,却难说清不同在哪里,现在可以“盖棺论定”了:吴江表面看起来更油滑,内心其实更单纯;魏卓然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官僚,什么都有一点,有好,有坏,有善,有恶,有雅,有俗,有硬,有软,有邪,有正,有谨慎,有大胆,有温和,有毒辣,有理想,有现实……所有的东西都像化学配方一样,恰到好处地溶合在“一个”性格里,形成一种特殊的“官员人格”。自古以来的官僚,尤其是成功的官僚,都是这样,不把理想当成必不可少的东西,当成生命一样的东西,或者说,不把理想放在最紧要的位置,而是把生存看得重于一切,先生存,先存活,有了机会再谈理想,没机会拉倒。一个基本的道理是:人在官场,不能不受制于官场生态。每一个官员都是被官场生态主动塑造出来、被动挤压出来的,他们的生存空间有多么复杂多么可怕,肯定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每一个混到足够位置的官员,一定都经历了炼狱般的磨砺。生存哲学,来自生存环境,这没办法。猫有猫的生存哲学,狗有狗的生存哲学,当然,人更有人的生存哲学,官员更有官员的生存哲学。想改变一种生存哲学,应该先改变生存环境。她多次去过欧洲,最令她感叹的是,那里的麻雀是不怕人的,在人缝里起降自如,放心极了,有时甚至会落在人肩膀上。我们这儿的鸽子,见了人都是一惊一乍的样子,人的脚步声一重,就会迅速打着翅膀飞起或跳开,别说麻雀……
这样想时,她反而没有轻视和怪罪魏卓然的意思了,却是生出了颇多同情,由衷的同情,而且和以往一样,有几分母性的气味。
3
华山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找到了原来他哥哥家那个座机号码,打过去才知道出事了,华山刚刚被乐至县公安局抓起来了,原因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巴兰兰一听就明白,心想这是迟早的事,上次见面她就提醒过他,大范围地向村民借钱的做法已经不是普通的民间借贷行为了,而是违反了金融管制的有关法律和规定,这样的事情全国各地并不少见,但是,运气不好或者后台不硬,就有可能出事。
小伙子呀小伙子,她叹息。
她并没有立即驱车赶往乐至县,而是先找到寇伟,一方面,向他汇报和叶阿姨见面的情况,另一方面也请他帮个忙,要求乐至县把华山放出来。寇伟是容易见到的,不开会,就一定在办公室,无论是不是上班时间。
她先把叶阿姨的话告诉了他,强调叶阿姨的态度是“心疼”他的,不想把他“随便塞一个地方”,“虽然不难办,但要等机会。”
华山一再说:“谢谢,谢谢!”
她说:“我也有个忙,得请你帮一个。”
他笑着说:“我乐意效劳!”
她把华山的情况讲了一遍。
他说:“这种情况确实是非法集资。”
她说:“我在银行待过,我知道,但是,有一个现实情况,党和政府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贷款难、回扣高的问题先忽略不计,单说这两年的国有银行商业化的改造,从去年开始,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开始了大规模的机构撤并,大面积地退出欠发达地区,全面退出乡镇市场,银行分理点纷纷撤走,广大乡村成了金融盲点。为什么?因为欠发达地区和乡镇市场,运营成本高,盈利性差,从商行银行自身的角度看,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我记得你有一句话,‘政府行为的道德倾向性’,是呀,很多事情不能只讲效益,有些事情亏本也得做呀,是不是?效益要讲,‘道德倾向性’也得讲!”
他的眼神是赞许的,频频点头。
她说:“如果不这么说,回到‘效益’这个概念上,也是有问题的,融资渠道窄,贷款困难,会严重制约民营企业的发展壮大,总体上不利于整个国家的现代化事业。而且,这种情形下,有个事实不容回避:地下钱庄再度复活,华山是光明正大向大家借钱,地下钱庄则隐蔽得多,说实话我也借过地下钱庄的钱。”
他长叹口气,显得有些虚弱。
她又说:“据我了解,华山借来的钱,全部用来造福乡里了,没有非法占有,没有挥霍浪费,而且没有发生任何信用纠纷。”
他说:“咱们抽空走一趟。”
她急切地说:“寇书记,最好今明两天就去。”
他笑了,问:“是你什么人?”
她说:“是我原来的男朋友。”
他说:“怪不得。”
她说:“不,我是伸张正义。”
他笑了,说:“那好,明天去吧。”
次日,巴兰兰跟着寇伟赶往乐至县县城,到了县委门口,却看见了一支数百人的静坐队伍,分成两支巨大的阵营,左一支右一支,中间的通道是特意留开的,就好像全国的门神都集中在这儿了。有人正常地出出进进,见惯不惊的样子。寇伟等人把车停在远处,重新步行到大门口,凑近一看,正是九屋村村民。
树上拉着几条醒目的标语:
还我华山回家致富
我们不是受害人
贷款无门集资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