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轩这二年可走了“背字”,不顺心的事一个接着一个。
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一些世界工业巨头,像飞利浦、松下、索尼、三洋、惠而浦、摩托罗拉……纷纷杀进中国。这些“现代化工业大鳄”,其科技水平,管理能力以及整体工业基础,与我们相比,岂止是一二十年的差距。他们以全新的工业设计理念,给国人带来了梦幻般的造型独特、功能齐全、做工精美、结构奇妙的高科技商品。在丰富了国内市场的同时,也重创了国内的同行。许多从事家电行业的国企,对此准备不足,一时间,被打得人仰马翻。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李子轩厂里,曾几何时,在国内市场“独领风骚”的音响,同样遭到了灭顶之灾。面临着被外资企业“挤死”的危局,销售部门使出浑身解数,“降价处理、挥泪甩卖、有奖促销、买一搭二、返购物券、送高压锅……”但是,收效甚微。很快,他们的产品成了“下了架的黄瓜,上了架的烟”,蔫了。
引进外资,走市场化道路没错,但民族工业如何生存?如何在与世界接轨中发展壮大?可不是一两个企业自己能解决的。这个问题,留着理论家们研究吧。孟子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什么才是鱼?什么才是熊掌?老百姓判别这些,心里有数。随着市场的繁荣,老百姓的消费观念,正在发生变化,“宁尝鲜桃一口,不吃烂杏半筐”。
销售一旦不行,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紧跟着,研发、技术、质量、采购、生产、外协……一个接一个地趴窝。产品没了销路,库存处理不掉,资金肯定周转不过来。这么大的厂子,人吃马耗,货越压越多,债越垒越高。为了扭转败局,厂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一朝天子一朝臣,来一个厂长,换一套领导班子。换一个新领导班子,出台一套新政策。新领导们绞尽脑汁,殚精竭虑,想让这个昔日行业中的“天之骄子”重振雄风。
他们试过很多办法,先“化整为零,独立核算”。然后又“强强联合,优势互补”。他们压缩成本,简化设计,走低端产品的路子,给人家做电子广告牌,给剧场做音响装修,给专业团体做高档音箱,接过外加工、出租过厂房、搞过小商品,甚至让下边的一些车间,给外企当供应商……但是,折腾来折腾去,越折腾越不行,越折腾窟窿越大。
养活几千人的大厂,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最后,只留下几个小公司小打小闹,总厂想方设法寻找房地产商,想把地卖了还债。这一系列的措施,不但没见着什么起色,反而把厂子赔了个精光。工人没活干,又发不出工资,怎么办?下岗呗!岁数大点的,内退!有点路子的,跳槽!厂里一片萧条。
新领导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但始终没有李子轩什么事。因为,此时的用人政策,发生了变化。讲究“领导干部知识化”,厂级干部必须要有“文凭”。李子轩初中毕业当兵,复员后,从基层一路干过来,没有上学的机会,上哪儿弄“文凭”去。虽说过去业绩不错,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与现任领导没什么“搭界”。因此,他这个生产厂长的“二梯队”,傻老婆等汉子似的等了这么多日子,也没有个明确的结果。
随着厂子的衰败,人员流失。生产科下岗的下岗,病退的病退,年富力强有路子的,跳槽走人。整个科室,只剩下李子轩光杆儿一个。李子轩是中层干部,虽然暂时没有被通知下岗,但也被“搁”了起来。以前的大忙人,如今成了太乙散仙。生产都没有了,还生产科个屁呀?李子轩每天晃荡来晃荡去,无所事事。
李子轩的媳妇,身体不是太好,成为第一批下岗人员。那时,他们的孩子正上中学。老婆看病,孩子念书,房租水电,柴米油盐,哪样儿不得花钱。厂子“瘫”了,没了奖金,仅凭这点基本工资和老婆的下岗补助,抗得过不断上涨的物价?家里的生活质量,出现了“滑坡”。
开始,李子轩没太着急。乍一看,他好像有不少去处,很多选择。
当年,他培训的那些加工点儿,有好几家这时已成了气候。工厂当年红火时,李子轩是香饽饽,这些加工点儿的人都曾拉过他。
“李科长,干脆上我们这儿来当厂长吧。”
“您到我们这儿来吧,帮我们来管理。”
现在厂子不行了,他也闲下来了,这些声音却听不到了。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双方本来就是一种纯生意关系,如今生意没了,你还有什么作用?李哥人是不错,当初也确实帮过大忙,但时过境迁,那一篇儿翻过去了。你是懂管理,经过这些年,俺们也弄明白啦。你是“正规军”,俺们“游击队”也不含糊呀。鱼走鱼道,虾走虾道。岂不知,条条道路通罗马。
李子轩的才干,只有在合适的场合,才会得到发挥。让他赤手空拳,平地抠饼,一个炊事兵出身的中年男人,除了去饭馆抡大勺,他还能做什么呢?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李子轩诸般不顺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添堵”的事。
这一天,李子轩开着厂里的面包车出去办事,办完事之后顺便去学校接上孩子,急急忙忙往家赶。当他右转弯上立交桥想进入主道时,正巧前面有一辆直行的奥迪来了个急刹车。李子轩拐得太急,又跟得太近,想停住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咔嚓”一声,面包车一头撞在奥迪的屁股上。
幸好,两辆车上所有的人都没事。李子轩开的是一辆旧的“红叶面包”,保险杠是铁的,撞弯了不怕,拆下来砸直就是了。可是,前面的车是一辆“奥迪100”,保险杠裂了,尾灯碎了,后备厢盖子弓了。那时,没有“第三者责任险”,出了事故,谁的责任谁赔。
警察过来一问,李子轩的全责。到修理厂一作价:八千!
这事要搁过去,由老领导处理,就凭李子轩对厂子的贡献,二话不废,会全给“报”了。但新领导可不买李子轩的账,加上又有公车私用的嫌疑,因此,修车的一切费用,李子轩自己承担。李子轩事到临头,也没有别的办法,见此情景,什么话也没说,自掏腰包了事。本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新领导紧跟着又“颁布”了一条“新法令”,从今往后,中层干部不许私自动用厂里的汽车。
就在李子轩撞车后没几天,他的媳妇又生了病。李子轩想用厂里的车送媳妇去医院,但厂领导怎么说也不同意。李子轩一气之下,打了辆出租,把妻子送到医院。经检查,患的是肺炎,需要住院。李子轩赶紧跑回厂,想拿一张支票交押金。没想到厂领导一句话就把他噎了回去:
“厂里现在的困难你不是不知道,给你支票也是空头的。你自己先想办法,完事再拿票来报销吧。”
李子轩无奈之下,回家翻箱倒柜,找存折取钱。
经过十几天的住院治疗,媳妇的病好了。这一次,又花了四千多块。媳妇出院后,李子轩拿着报销凭证去财务科报销。财务科长两手一摊:
“老李,把票搁这儿,回去等着吧,这还有俩月前的票没报呢。”
李子轩连赔车带看病,花销不小。那年月,靠工资收入的人,谁家也没有多少积蓄。接二连三的事情,快把他折腾了个“底儿掉”。
这一天,来了两个朋友看望刚刚出院的李嫂子,他们是刘立和周海波。
因为北京家电行业的圈子就这么大,只要是各自单位里的“人物”,彼此之间就算不很熟悉,也相互知道。多年的工作来往,李子轩、刘立、周海波三人成了好朋友。刘立是厂里负责技术的副总经理,李子轩的无线电厂红火时,也曾是刘立的客户。两人都喜欢钓鱼,早就私下关系处的很好。
周海波是后来通过刘立认识的李子轩。那时,李子轩所在的无线电厂,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周海波当时是公司负责技术支持的“老大”,国内的模具供应商和注塑件供应商全归他管。公司在选择和确定供应商时,他有重要的一票。这还不算,最后的模具验收,采购部必须见到有周海波签字认可的单子,才能向财务部申请支票,付清剩下百分之三十的尾款。因此,他的权力是很“大”的。包括深圳的香港独资厂在内,所有的模具、注塑供应商,谁也不敢拿他不当回事。
那几年,这些供应商“鱼翅、鲍鱼”的没少请。但是,周海波天生“穷命”,偏偏不爱吃这些美食。他就爱吃炸酱面,尤其爱吃李哥做的。李子轩大周海波七岁,两人关系特别好。隔三差五,李子轩就把周海波叫到家里,给他做炸酱面。李子轩炊事兵出身,又专门给首长做过小灶,鼓捣个炸酱面还算个事儿。他做的炸酱面,十分地道。他把带皮的五花肉,切成小方块,李子轩管这叫“骰子丁”。黄酱在炸之前,先在蒸锅里蒸上二十分钟。一碗炸酱,炸四十多分钟,把油全都“熬”了进去。最后放一把冰糖和几瓣儿拍碎的大蒜,那真是通红透亮,香味儿四溢。简直胜过“老北京”的“小碗儿干炸”。擀面切面,对他来说,就跟变戏法似的,那叫“劲道”。加上一桌子菜码,每次都把周海波撑得“肚歪”。
两人见李子轩现在混得如此艰难,心里都很着急。刘立的厂,缺的是模具技工和设计师。招这两种人,刘立就能拍板。但李子轩不属于此类,他是生产管理人员,他的录用与否,需要香港总经理决定,刘立说了不算。周海波的公司更别提了,所有招工,人力资源部统一负责。除了生产线上的组装工,凡坐办公室的,一律要“三十五岁以下,大专学历以上,不低于三年的工作经验,懂英语”。除了“三年以上工作经验”,其他的,李子轩全不挨边儿。因此,两个人都帮不上忙。刘立和周海波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每人给李哥撂下两千块钱,说了会儿话,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子轩的厂子越来越不行,想靠产品起死回生,是彻底没有指望了。为了堵上银行贷款这个巨大的“窟窿”,只能靠“卖地”这唯一的办法。厂里成立的几个小公司,先后都迁出了厂区,独立账号,自负盈亏。厂子改叫“总公司”,其实就是一空壳子。剩下一部分人,就等着卖了地之后,成立个物业公司,替人家代管物业。平心而论,就李子轩的能力,当这个物业公司经理绰绰有余。但是,他不是这届领导班子里的人,所以,这种好事自然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李子轩是市劳模,又当过区人大代表,“总公司”不能随便叫他下岗。但又没有“合适”的工作安排,所以,李子轩上不去,下不来,就这么一直“闲着”。
李子轩不是技术工种出身,人又谦虚,在外人看来,很普通,没有什么特长。但是,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不但具备多年管理生产的经验,还有着很强的“人脉”,很善于和人打交道,是一把“公关”的好手。由于李子轩在家电行业工作的年头长,认识的人很多,同行业的许多公司差不多都有他的朋友。因此,可以说他有一个强大的关系网。这对于靠给别人加工为主的企业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业务人才。只不过,此时他身处一个濒临倒闭的单位,他这个巨大的能量和自身的优势,没有被别人(包括他自己)意识到。
有一天,李子轩遇到一个过去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郊区县的政府部门工作。他向李子轩透露了一个信息,如果外地人在他们的地区投资建厂,规模达到一定的要求,区县政府可以为投资者及家人办理北京郊区的农业户口。李子轩听了之后,并没往心里去。他是北京人,这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消息对于某些做梦都想拿到北京户口的“外地人”来说,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