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族中年人答应着,把秤盘插进核桃堆里,用手往秤盘里胡噜着核桃。又抓起几个核桃往小钟手里塞。
维族中年人:先尝尝。和田核桃,香得很,不香不要钱。
卓兰一行逛完巴扎,提着抱着买的东西,向六根棍聚集的地方走去。
一片空场地停着好几辆六根棍。六根棍是新疆载客的马车。六根棍马车前面两个轮子小,后面两个轮子大。车座上铺着地毯。车行起来咣当咣当地响着,震耳欲聋,要说话除非嘴对着耳朵说,才能听得见。
卓兰一行乘上六根棍向师部大院驶去。
范东岭听见敲门声把门打开,卓兰提着一包无花果进来,放在桌上。
卓兰:逛巴扎去了。一人一份。这份是你的。
范东岭拉出椅子让卓兰坐。
范东岭:你看你还带东西来。
范东岭给卓兰倒了水就在床上坐下,问卓兰玩得怎么样,政委是不是很高兴。卓兰说了一遍,形容了一遍。讲到政委抓老虎蜻蜓被咬了一段,范东岭笑了起来。跟着就言归正传,卓兰开始探询范东岭的口气。卓兰说得很委婉。
卓兰:回来还没见着卓娅呢。走的时候卓娅就埋怨闲的时候不去,忙的时候去了,就是不想带她去。见着卓娅她还不知道又要说什么呢。我这个妹妹呀,从来就不会替别人考虑。
范东岭:这你可是犯了主观片面性的错误了。卓娅啥时候不想着你了。看见人家从北京上海出差回来买了件好衣服,就说我姐穿上还不知道咋好看呢。
卓兰:这你也就是听人家传说的,你又给夸大夸大,故意夸卓娅呢。哦,我才说了卓娅几句,你就给我扣那么大个帽子,咋,怕她吃亏呀。
范东岭:这咋是听传说呢,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卓娅对你好就是对你好,你要是不信,去问问阿米娜去。
卓兰:卓娅可是没当我面说过。卓娅就是有嘴没心,我当姐姐的不说啥了,在外面也这么有嘴没心的,大家还能没意见。你看看都二十一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不是她那张嘴得罪人,还能连个对象都找不着。
范东岭:这又是片面性。卓娅还能找不见个对象。卓娅在咱们师,在咱们伊犁那都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还是卓娅眼高嘛,一般人谁敢往她跟前凑。
卓兰:你尽说好听的了。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心里还不知道咋说呢。卓娅是卓兰的妹妹,架子大,娶上她还不成天光伺候她了。说没人敢往跟前凑,是人家娶媳妇为的是找个帮手呢,不是为找个花瓶摆着。
范东岭,这些我就不和你多说了。你当姐姐的最了解卓娅。卓娅什么拿不起放不下,人又勤快。小周还跟我说呢,我们家卓娅咋啥也会呢。她要当上公务员,怕是年年都要评上先进工作者呢。
范东岭学着小周的口吻,把卓兰逗得直笑。
晚上睡觉的时候,卓兰小声把范东岭对卓娅的看法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政委,政委颇有兴趣地听着。
卓兰:其实不用问,东岭喜欢卓娅一下就看出来了。
政委:你就是喜欢自作主张。这是两个人的事,一个看上一个了,另一个怎么样呢?
卓兰: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有我操心就行了。
这一夜卓兰都没睡好觉,不住盘算着怎么探询卓娅的口气。范东岭一下就看出来了,卓娅能一下看出来吗?现在回想起来,范东岭喜欢卓娅平时也能看出些,可是卓娅好像一直对范东岭很冷淡,一直把范东岭当成一般同志,当成她姐夫的秘书,所以她才对范东岭疏远些。这么一想,卓兰一下有信心了。
下午,卓兰跑到教育科找卓娅。
卓兰:下班赶紧回家,有事和你说呢。
卓娅:啥事情,这里不能说嘛。
卓兰:下班你还有事?
卓娅:没事。
卓兰:没事就赶紧回家。
卓娅:到底啥事嘛。
卓兰:回去就知道了。
卓兰说完就出去了。
卓娅嘟囔着卓兰有啥保密事非要回家说不可。
下班,卓兰在卓娅屋等着。卓娅果然一下班就回来了。
卓兰:你坐下。
卓兰反复想过了,卓娅这么机灵,不如直接和她说好。
卓娅:到底啥事嘛,搞得这么神秘。
卓兰:不管啥事,你先坐下。
卓娅坐了下来。
卓兰:我是想跟你商量,给你介绍个对象……
卓娅一听就笑了。
卓娅:早晚了三秋了。
卓兰:啥意思?
卓娅:还听不出来吗,我已经有对象了。
卓兰这一惊可不小,嘴张着半天没合上。
卓兰:这是多会儿的事?
卓娅:这类事也要交待清楚吗?
卓兰:你正经些行不行!这么大的事,谁有心和你开玩笑。
卓娅:好,说给你。星期天你们去伊犁河玩,我们约好见面的,所以才不能去。
卓兰:你不是说工作忙吗?
卓娅:忙完工作以后呢?
卓兰:男方是谁!这么大事,你也不事先说一声,也不让我事先见见男方,你是咋回事呢!
卓娅:现在怎么见。
卓兰:现在怎么不能见。
卓娅:我们八字还没一撇呢。
卓兰: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说有对象了,一会儿又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卓娅:这又不矛盾,本身就是这样。
第二天下午,卓兰从办公楼出来,去前院仓库取铅笔和公文纸往科室发,就见卓娅在院外和一个男青年说话,慌慌张张的样子。卓兰刚打开仓库门锁,又赶紧锁上,就见卓娅急急忙忙跑回院里,把文件塞给同事,又向院外跑去。卓兰跟过去,就见卓娅坐到男青年的自行车后架上走了。
卓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要再去仓库拿东西时,又看见范东岭从外面走来。卓兰赶紧去院外拦下了范东岭。
卓兰:你看见了?
范东岭乍一听有些莫名其妙,跟着就明白卓兰问什么了。
范东岭:卓娅?
卓兰:那人是谁?
范东岭又一脸疑惑。
范东岭:怎么,你不知道卓娅恋爱了?那人是皮革厂技术员。
卓兰:卓娅了解他吗?
范东岭:这个你放心,也是内地支边青年,积极要求上进……
卓兰没心思听范东岭介绍了。
卓兰:你早知道了,那天怎么不说?
范东岭不好意思起来。
范东岭:你让我咋和你说呢。你那天是想了解我对卓娅的看法,我咋好意思说卓娅恋爱了。
卓兰: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们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不像工农干部那么干脆痛快。
9
听见卓娅回来了,卓兰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出屋,去到卓娅屋。
卓娅见卓兰进来,大致猜到卓兰的目的,就等着卓兰问。
卓兰也不啰嗦,单刀直入。
卓兰:到底进展得怎么样了?
卓娅:还能怎么样,准备结婚吧。
卓兰一听就急了。
卓兰:你做事咋这么风风火火的,上次还说八字没一撇呢,怎么忽然又说要结婚了。还没和你姐夫说呢,你总要征求一下你姐夫的意见吧。
卓娅:我姐夫是政治家,姐夫的意见谁还不知道,只要出身好,革命性没问题,其他都是生活小节。
卓兰:你别瞎给你姐夫说了。照你说的这个样子,你姐夫快成表面派了。你说说,今天是咋回事。就是你慌慌张张跑进大门,把文件塞给别人,就坐上人家的自行车走了。
卓娅:他接我去吃馆子,说有重要事情和我商量。刚吃了两口,人家就向我求婚了。饭馆里那么多人,人家一个大男人张口了,说不答应就跪在我面前不起来,你说我咋办?就一口答应了。
卓兰气得杵着卓娅的脑门。
卓兰:你真是糊涂东西,看我告给你姐夫,你姐夫怎么剋你。
塔副师长这时候正坐在买买提老汉家的长廊里,塔副师长和买买提老汉盘腿坐在地毯上。地毯上放着甜瓜、葡萄、奶茶。塔副师长正向买买提老汉询问着李秀云的情况。
买买提:逃荒到我们这儿就走不动了。男人病得起不来,我找了几个维族乡亲,凑上钱,赶着马车到地方医院,也没抢救过来。男人没了,女人就住下了,说内地也回不去了。一起出来逃荒,把男人死在外面了,回去怎么对公公婆婆说。
买买提提起茶壶又给塔副师长倒茶,塔副师长递给买买提老汉一支牡丹烟,然后为买买提老汉点燃。买买提老汉说得口干了,喝了几口茶,又陷入沉思中。塔副师长吸着烟静静地坐着,并不催促买买提老汉。
买买提老汉的妻子,一个胖胖的维族妇女,差不多五十岁的样子,抱了草去喂毛驴和羊,然后就扶着羊圈的木桩,看着毛驴和羊吃草,随着就哼唱起《古兰木汗》:
古兰木汗的辫子,
是否已拖到地上?
她还不到十五岁,
怎么能够做新娘?
古兰木汗的故乡,
是在奥依曼布拉克,
想把她强占的,
是那瘸腿断臂的乡约。
1956年北京的音乐工作者在去西公园的路上,看见一个汲水的维族姑娘,正用杓把渠水灌进葫芦里。维族姑娘带着好几个葫芦,汲满了,就放在驴背上,牵着驴往家走去。
慢慢地汲水,慢慢地用杓将渠水灌进金黄色的葫芦,维族姑娘就哼唱着这首歌。这是一支忧伤的歌,但维族姑娘这时唱着并没有忧伤在脸上。因为是一支流传很久的歌了,忧伤或许早随风飘逝了。
买买提妻子此时哼唱着《古兰木汗》,声音里也只有少许的忧伤,而脸上闪着微笑,因为她的毛驴和她的绵羊都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草。这歌声有着对《古兰木汗》这支歌曲的了解,懂得歌里面那个叫古兰木汗的姑娘的悲伤。这歌声又是在欢快的劳作时哼唱着。买买提的妻子,是因为钟爱着她的毛驴和她的绵羊,随口哼唱起了这支歌。
这支歌在渐逝的晚霞里响着,仿佛很辽远又很切近。这支歌像淡红渐渐消散的晚霞,让买买提妻子温润的嗓音浸染得那么好听。买买提老汉和塔副师长似乎都被这歌声吸引住了,翘首望着远处,那一手扶着羊圈木桩,穿着维族漂亮长裙的买买提的妻子。
买买提老汉歇够了,又继续着他的话题。休息的时候,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他刚才说到哪里了。
买买提:我说不走就不要走了。新疆这么大,还养活不了你。前一段方右派来找我,让我给他说上个媳妇,说凑合凑合就行。条件好的人家也看不上他。我也想过了,你找个好的,人家能看上方右派?话说回来,方右派不犯错误,不打成右派,所有的姑娘都会围着他转。我就把这个汉族女人指给他看,说你看这个行不行,不行我再给你找。方右派说好着呢。就这么说给方右派了。
这时候,卓娅也唱着一支维族民歌。这时候卓娅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树林。晚霞刚刚从这片树林葱郁的树冠上飘过,只略微留下些闪亮的微红。卓娅是看得见那些略微的光屑的。至少她这时的心情使得她格外的细腻,所以能感触到树叶上抖动的这些微红。
卓娅庆幸着自己向阿米娜学了这些维族歌曲,这时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唱,让自己的心情舒展一些。
白腰带我也编,
青腰带我也编;
我的痛苦比你要多,
我才爱把歌儿挂嘴边。
歌声飘过来的时候,卓兰惊了一下。卓兰静静地听着卓娅唱歌。卓兰听不懂维文歌曲,但她觉得从音调的变化可以窥探到卓娅的所思所想。但卓娅的歌声好像有些忧伤,好像又有许多欣慰。卓兰这时的心情很乱,到底还是没有听懂卓娅这时是怎样一副心情。
这天晚上,卓兰把卓娅要结婚的事说给了政委,让政委好好剋剋卓娅。
政委:这话你叫我怎么给卓娅说。结婚就结婚嘛。不结婚你又担心她出别的问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让卓娅怎么办,毕竟是卓娅自己的事嘛。
卓兰:是卓娅自己的事,这可是卓娅的终身大事。人家给她下跪了,她就答应人家了,怎么能这么草率呢。
政委:这些事我搞不懂,还是你自己和她谈吧。多沟通沟通,看你们谁能说服谁。
卓兰:你到底站在哪边?老楚,我可只有一个妹妹,你当姐夫的也要负责。上回把我拉去学车,你叫我说她什么好。事先也不告给一声,坐上车了才告给我,这事不是把你也牵扯上了。还有,敲窗子那事,我至今都还怀疑是那个人,把保卫科都惊动了。这回别人给她下跪了,她就答应了人家。你到底对人家了解多少,就这么草率地答应人家。现在口头革命派多着呢,你了解人家是什么人嘛。这事你必须说说卓娅,不然以后出了问题我看你怎么办。大问题先不说,就是刚结两天婚又闹着要离婚,闹得全师都知道了,你脸上有光呀。
政委被卓兰磨得不行,只好答应。
第二天吃过晚饭,卓兰把卓娅叫到政委屋,政委正翻着报纸。
卓兰:卓娅,坐。老楚,你先把报纸放放,咱们今天开个家庭会议。老楚,你带个头,先发言吧。
政委一副无奈的表情。
政委:卓娅,事情我都听卓兰说了。你是领导干部的家属,凡事都要慎重一些。一声招呼不打就自己决定了,像话嘛。
卓娅立刻反击。
卓娅:姐夫,我不是啊,我姐才是领导干部家属呢。
政委:你少装洋蒜了。抛锚的事你咋就是领导干部家属了,让我在师里受了通报,在兵团干部会议上又挨剋。
卓娅:行了吧姐夫,范秘书早告给我了,说政委这一下是因祸得福,形式上是受批评了,实际上比表扬还美。什么大义灭亲,严格要求,起表率作用,什么漂亮帽子都扣在政委头上了。兵团要求学习政委这种精神,让兵团干部通过这次学习更上一层楼。姐夫,我看把你美得都不好意思说给我们了,要自己专美呢。
政委气得要拍桌子,还是忍住了,伸了食指像敲鼓似的在桌沿上敲着。
政委:这个范东岭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在下面犯自由主义。他这么想,我也这么想吗!我要是真这么想了,给我扣个欺骗组织的帽子也不为过……
卓兰急得拍着手制止政委说下去。
卓兰:老楚,谈正事呢,你又扯到哪儿去了。赶紧,好好说说卓娅,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卓娅:你们最好不要干涉我的个人问题。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卓娅说完起身向外走去。
卓兰:你给我回来,还没宣布散会呢,你咋这么自由散漫。在机关开会也这样吗?
卓娅:机关开会有讨论别人恋爱的吗?机关开会要是干涉别人恋爱自由,我立即离会。
卓娅边说边走出屋去。
卓兰:你看吧,我非要给他们捣掉呢。
政委:你也是瞎管闲事。自由恋爱嘛,你非要管人家,人家能听你的。
卓兰气得叫起来。
卓兰:今天是让说卓娅呢,还是让说我呢!
江季军引着机关干部打扫师部礼堂。大家干得热火朝天,端水冲椅子,擦椅子。端水冲地。
阿米娜和卓兰几个女同志在擦窗玻璃。
江季军走过去找老蓝。
江季军:老蓝,你带几个人下去把地下室也打扫打扫,要干就彻底些,不要驴粪球子外面光。
老蓝就引着几个人去了地下室。
江季军又检查门窗,边检查边嘟囔,再不抓紧修理修理,就掉下来了。
卓兰和阿米娜边擦窗子边说着话,话题渐渐就扯到卓娅身上了。
卓兰:这个卓娅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看那天把我和政委气得……
阿米娜忙问。
阿米娜:卓娅挺听话的,为什么?
卓兰:自己做主找了皮革厂的技术员,才接触两天,啥也不了解呢,谁也没说一声,就要结婚了。我至今还没见过那个人呢。
阿米娜才听说,就有些着急。
阿米娜:咋回事,这么着急干啥。
卓兰:这个口我都张不开的。你说说卓娅,人家把她骗去吃馆子,进去就当众展展地跪下了,让卓娅嫁给他。你说卓娅有多傻,他犯精神病嘛,你理球他干啥,要跪就叫他跪去。卓娅就答应了。你说这叫啥事嘛。
阿米娜:毕竟是终身大事,这个卓娅也真是的。
卓兰:你碰上卓娅好好劝劝她。结婚是一辈子大事,马马虎虎的不行。哪有今天遇上个二愣子,也不深入了解,明天就结婚的。
阿米娜还是对卓娅这么做不理解。
阿米娜:卓娅是个稳重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