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向着医院奔驰,小周躺在范东岭怀抱里更像是在摇篮里,随着吉普的颠簸,她的身体不住地摇着。小周还是不敢睁开眼。如果范东岭发现她醒着,是不是会恨她在骗他呢?她甚至不敢偷眼去望范东岭的脸,不知他这会儿神情是怎样的。但一定很好看。只可惜她不敢看。她眯着眼偷偷去看范东岭抱她的手,那两只手扣在一起,是那样的有力。小周这时候情愿闭着眼睛,安逸地躺在范东岭的怀里,一点一滴都不落地记住分分秒秒逝去时,她得到的任何细微的感觉。
小王没敲门就冲进了老皮的办公室。老皮当时正在看文件。老皮甚至连头都没有抬,是在心里埋怨小王怎么不敲门,革命军人的准则在这些年轻人身上保留得太少了。平时不严格要求自己,没有军人的准则,工作上是要出问题的。这个事要找机会和小王说说。
小王:政委家的保姆小周摔下来了。
小王说话的声音不大,仿佛一件很紧急、很危险的事情,他处理得很镇静。
老皮不看文件了,但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这件事可能存在的严重性。他早忘了小周去拿茄子干这件事。老皮脑子里划过一个念头,说这个干啥,这事也在保卫工作的范围里吗?
小王:听谁说的,咋也去高架子上拿茄子干了。
倏地,老皮想起来了。
老皮:我让去的。
老皮这么说着一下坐不住了,起身向外走去。
小王紧跟着向外走去。
小王:听范秘书说,送医院了,问题不大。
老皮已走出办公室,小王跟了出来。老皮锁了门,向楼梯口走去。
小王:范秘书说,梯子一下断了。你看是不是有问题?
老皮不和小王讨论,只是快步走着。
老皮几乎是跳着走下楼梯。小王也跟着跳着走下楼梯。从楼梯跑下去时,身子弹起,是一种跳跃的姿态。
卓兰这时从上一层楼下来,听见下面脚步急促,心想出啥事了。就见老皮那颗头和小王那颗头在下面的楼梯处不住地颠着。卓兰将俯着的身子直起来,轻轻拍着胸口想着,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不会和卓娅有关吧?卓娅这一向情绪差得很,卓娅在农场会不会和那个方序文有什么问题。卓兰这么担心着,赶紧去了范东岭的办公室。不想老皮正在范东岭的办公室。卓兰要走时,老皮推门出来了。
高架子下断了的梯子还是在那儿。
老皮过去仔细检查着。
小王:是不是有情况。
老皮:你看。
老皮指着梯子的断处让小王看。
小王:锯的?
老皮:看来目标是我。我重,小周轻,所以小周快下来的时候梯子才断。换了我,在上面的时候梯子大概就断了。
小王思考着老皮的推断。
老皮:这还只是推断。
小王:会不会和电台活动有联系?
老皮:下这个结论还早。如果有关系,蝴蝶就应该是潜伏在师部。他在警告我。
小周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正和小钟说着话。小周神采飞扬地说着,小钟的神情却显出了烦躁。
小周:范秘书的力气可大了,一下就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了。我当时真叫吓晕了,都不敢睁眼睛。范秘书力气咋那么大呢,抱着我跑起来就和飞一样,我一点都觉不出晃荡……
小钟终于忍受不下去了,打断了小周的话。
小钟:你说够没有。说几遍了。人家是来看你的,一句话还没说上呢,就光听你说范秘书力气大了。
小周也生气了。
小周:你不愿听走呀。你不走我想说啥说啥。
这时候卓兰提着东西进来了。卓兰脸上再没有担忧的神情了。老皮走后,她去问了范东岭,范东岭毫不客气地对她说,卓兰同志,你是咋回事嘛,咋啥事都要和卓娅扯到一起。卓兰也不高兴了,说就是问问你,你声音这么高给谁听呢。范东岭放缓了语调,告诉卓兰,这是无端地制造紧张空气。才和老皮说了,这事恐怕不是单纯的事故。卓兰问,那会是什么问题。范东岭说,这是保卫部门的事,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事。我们只要确切无误地知道,这事无论如何也与卓娅没关系。这根本就扯不到一起嘛。尽管范东岭又有些激动,但卓兰不再生气了,而且笑吟吟地说,我赶紧给咱们去看看小周去。
卓兰提着一袋好吃的东西进来,示意了一下,小钟就接过放在了一边。卓兰过去抱着小周的头,故意大惊小怪地问着,也为使气氛不那么紧张。这一路她自省过了,和范东岭谈话时自己的确太紧张了。
卓兰:哎哟,快让我看看,摔成啥样了。你说你没事爬那么高干啥。医生咋说的。
小钟:医生说没事,就是再观察观察,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
卓兰:伤口咋样?
小钟:医生说不会落下疤,不会影响咱们小周同志的美观。
小周腿伸出被子踹了小钟一脚,小钟赶紧笑着躲开了。
卓兰取了苹果,坐在床边给小周削苹果。
卓兰:还没问呢,你跑到那儿干啥去?
小钟:取茄干。
卓兰:取茄干干啥?
小钟:给卓娅做茄干炒辣子。
小周立刻拦下小钟的话。
小周:你咋这么爱多嘴呢。
卓兰把苹果递给小周。
卓兰:咋咋咋,我问上一句,你不说,还不许小钟说嘛,看把你霸道的。
小周:大姐,不许告给卓娅啊。
卓兰:咋,还给我下上命令了。
小周:特殊情况,就是下命令呢。
卓娅也在办公室听说小周受伤了,走进首长院子,先去警卫班喊出小钟,拉小钟去了一边,问小钟情况。
卓娅:小周伤了咋谁也不告诉我。
小钟:不敢告给你,小周下命令了。
卓娅:咋回事?
小钟:小周说你从农场回来情绪不好,我说你看啥呢,人家锻炼了这一个月稳重了,这不非要给你弄个茄干炒辣子才出的事。
茄干炒辣子?卓娅猛地一阵担心,会不会和农场的事牵扯上?咋我一回来小周就出事了呢?卓娅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小钟又神秘地对她说。
小钟:给你透露个内部参考消息,老皮查过了,梯子让人锯过。
卓娅一愣,更觉出这事和农场的事有些什么联系。方序文当时说要越境的话在她耳边响着。卓娅真害怕这事和方序文有什么联系。
小钟说完就回警卫班了,卓娅赶紧往方序文住处赶去,见门上挂了锁,卓娅一惊,更担心方序文和此事有关了。
老皮这时来到招待所,找到江季军。
老皮:方序文木匠活儿咋样?
江季军:不咋样。你有啥事要干的,我给你找个正式木匠。方序文那两下子就是修修门窗。
老皮:能修门窗就行了。他人呢?
江季军:刚回来,又来电话找,昨天拿了些换洗衣服又赶紧下去了。
一连几天都没有人再谈论小周摔伤的事了,仿佛事情已经过去,可是卓娅却还是心神不宁的。因为小周没摔伤时方序文在家,小周摔伤时方序文就走了。如果了解这段时间顺序,再知道方序文说过越境的话,再往前推到敲窗子的事,方序文被老皮带到保卫科询问,答案似乎顺理成章地指向了方序文。方序文每一个让人预料不到的行为都是因为他过度地担心害怕,说出越境这么严重的反党言论,方序文一定会担心她汇报。因为那天她是带着无比的义愤开车走的,从此再没见过方序文,而方序文也没找过她。方序文自然不会找她,说了性质那么严重的话,方序文不敢再找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让卓娅更忧虑的是她该怎么办?这么严重的问题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么严重的问题足可以将右派方序文再打成现行反革命。而一旦方序文出了问题,坦白了,她也是现行反革命。现在不是她把问题想得太严重,是问题本身就这么严重。她的担心连小周都看出来了。这种担心煎熬得她甚至半夜惊醒,再也睡不着了。
方序文会突然干些什么让人预想不到的事情,这和他内在的激烈性格有关。这种性格被他掩饰得一点都看不出来。当时他发表右派言论,就是这种潜伏着的激烈性格的暴露。而她是更清楚方序文这种潜在的激烈性格。在旷野上方序文的突然转变,从躲避她到突然向她发起攻击,就是这种潜在的激烈性格的表现。应当如传说中的那样,高架子的事不是针对小周,而是针对老皮。老皮出了事,就没有人再调查了。而老皮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卓娅一再地问着自己,她该怎么办?是检举揭发方序文,还是自首?她现在根本无法抉择。
老皮把报告放在桌上让范东岭看。
老皮:方序文的结婚报告批下来了。经过调查,那个女的出身不错。
范东岭:你这就通知他?
老皮:我压着这么个报告干啥。人回来没有?
范东岭:还没回来呢。
老皮:这个人可惜了。要是不犯错误,前途不成问题。是不是打电话通知一下?
范东岭:你拖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又着急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老皮一出屋,范东岭就开始想老皮为什么又急着批了结婚报告,又急着通知方序文,显然是担心方序文出什么问题。老皮认为锯高架子是针对他,怀疑对象假如是方序文,那就是担心方序文逃跑了。
卓兰和小周在厨房忙着。小周边忙边往墙上的镜子看。
卓兰:一个星期了,伤口早长好了,光得像屁股蛋,还担心啥呢。
小周立刻不乐意了,抢白着卓兰。
小周:谁担心了?
正说着,范东岭探进身来,朝卓兰招招手,卓兰跟着来到前面的过道。
范东岭:方序文的结婚报告批下来了。
卓兰马上明白范东岭特意在过道说,是有意让卓娅听见。卓娅的门虚掩着,隐约可以看见卓娅在桌前看书。卓兰想,这么一来就不用她费口舌了。卓兰在心里赞扬范东岭聪明。
卓兰:那啥时候结婚?
范东岭:人走了一个星期了还没回来呢。
范东岭说完这句让卓兰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
范东岭走了,卓兰又去厨房忙了。
卓娅轻轻开门出来,往厨房那边望望,就快步走出屋去。
卓娅赶去方序文住处,老远望着,方序文屋里黑着灯。卓娅着急,去了塔副师长家。卓娅一进门就央求塔副师长给农场打电话,问方序文在不在农场。塔副师长奇怪。
塔副师长:出什么事了?出个差还要问人在不在农场。
卓娅:听范秘书说,他的结婚报告批下来了,赶紧通知他一声。
塔副师长当然不信卓娅这些托词。
塔副师长:卓娅,你实话告诉我,你担心什么?
卓娅无法再保持镇静了,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卓娅:阿卡(维语,兄长,哥哥),别问我了,也别和别人说我来找过你。阿卡,帮帮我。
卓娅哭着对塔副师长说着。
塔副师长揽着卓娅安慰她。
塔副师长:阿卡会帮你。阿卡不会不帮你。
塔副师长喊着阿米娜给卓娅倒茶,便快步走了出去。
13
塔副师长走进总机房,让接方序文去的农场。总机接通,把话筒递给塔副师长。塔副师长问方序文,农场说方序文走了几天了。塔副师长问去哪儿了,农场说没问过。
塔副师长打电话的时候,老皮也来到总机房。塔副师长交还话筒时,看见了老皮。
老皮:塔副师长,找方序文?
塔副师长嗯了一声,又吩咐接线员。
塔副师长:继续找,看人去哪儿了,告诉我一声。
塔副师长说完向外走去。
老皮留在总机房,找了张椅子坐下。
老皮:停下别的工作,一个团场一个团场打电话,问方序文在哪里。
接线员立刻忙了起来。
塔副师长走进屋,等待着的卓娅马上站了起来。
塔副师长在桌前坐下。
塔副师长:老皮也在找方序文。
卓娅一听,又忍不住哭了。
阿米娜轻轻拍着卓娅的肩膀,安慰着她。
阿米娜:到底出了什么事?
卓娅只是哭,不回答阿米娜。
塔副师长:别问了。
阿米娜抚着卓娅的头发,不知该怎么劝慰卓娅。
塔副师长喝着茶,想着该对卓娅说些什么。
卓娅已经抬起头,抹着脸上的泪。阿米娜掏出手绢,给卓娅擦着脸上的泪。
塔副师长:我现在不问你,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可要提前告诉我。
卓娅默默地听着。
总机房一片忙碌,所有的问话都是方序文在不在你们团场。听到回答没有,接线员就拔下线,接到另一个插口,继续询问。
老皮抽着烟,在屋里踱着步。
范东岭推开门,并没有进来,只是把头探进来。
范东岭:老皮,你没完没了问什么,这里有个事,你快过来商量一下。
范东岭说完,就关门出去了。
老皮:你们继续查,查到赶紧通知我。
老皮吩咐完,就推门出去了。
总机房继续着繁忙的询问声。
范东岭和老皮商量的事很简单。政治部几个干事也在场,商量完就去准备文件了。老皮也不问范东岭怎么这么简单的事也要把他拉来参加。范东岭出屋后,老皮也没有去总机房,而是回到自己办公室。老皮打开抽屉锁,拿出那个笔记本,记下了方序文某月某日离开师部大院去了农场,至今未回,也不知去了哪个农场。老皮记完,还不肯放下笔,想了一会儿,又下移一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写道,方序文到底干什么去了?
范东岭从师部办公大楼出来,便加快脚步往首长院子赶去。
范东岭走过樱桃树,走进首长院子西门,然后快步走向政委家。
范东岭在政委家门前停了停,调整了一下呼吸,并没有敲门,而是轻轻推开门,往走廊西边望了一眼,看见卓娅虚掩的门透出灯光,这才敲敲门。
范东岭:小周。
小周闻讯赶紧从厨房出来,一脸的笑容,但范东岭脸上没有笑容。
范东岭:叫一下卓兰同志。
范东岭就在走廊等着,点上一支烟,耳朵却朝着卓娅的屋细听。卓娅屋里一点声响都没有,范东岭知道,卓娅在听着,不然屋里早出现响声了。
小周叫出卓兰,随卓兰走了一截,便拐向厨房。卓兰全部心思都在担心又发生了什么事,不然范东岭也不会急着跑来找她。
范东岭:方序文不见了。
卓兰立刻紧张起来。
卓兰:咋回事呢?
范东岭:还不清楚。也许是去哪儿了,还没联系上。
卓兰:不会是其他问题吧?
范东岭:当然不出其他问题就好。我就是来通知一下。
范东岭说完转身就走。范东岭转身的姿态就是那种不辞而别的姿态。卓兰扬起手要喊住范东岭,她还有好多话要问,而且,总要商量商量吧。卓兰有些不高兴地转身回屋了。
政委正在看书,是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开明书店印行的俄国独幕话剧集《蠢货》,里面收了契诃夫的四个独幕话剧,是才从图书室借来的。阿米娜在图书室上班,拿出借书簿,政委写了书名,又在借书人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政委正在看第一个独幕剧《纪念日》,不时发出笑声。那时是将契诃夫译成柴霍甫,有时,政委和塔副师长聊起俄国戏剧,就说柴霍甫怎样怎样。
卓兰进屋将门掩上。而卓娅听见范东岭走了,就悄悄来到这屋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卓兰或政委说些什么。
卓兰一进屋,政委就暂停了看书,望着卓兰问。
政委:什么事鬼鬼祟祟的。这个范东岭越来越成问题了。
卓兰:你先不要瞎批评人。方序文不见了。老皮正一个团场一个团场查呢。
政委:瞎操心。有的团场有电话,有的没有,他问得清楚吗?那个人有技术,下面到处找他帮忙。不见了,能去哪儿,越境?投敌叛国?他有那个胆子吗?
卓娅听到这里只为政委担心。因为她姐夫并不了解全部情况。如果像她一样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就不会这么看方序文了。她愈加感觉到方序文失踪的事弄不好将牵扯到她姐夫。想到这,卓娅更是恨方序文了。
屋里,卓兰急得直朝政委摆手。
卓兰:你小声些,让卓娅听见了。
卓兰赶紧去开门,门外没人。卓兰又赶紧去卓娅屋,见门缝透着灯光还不放心,走过去打开门,屋里没人。卓兰一下慌了。
卓娅一路跑着,到了方序文的住处。远远望着,屋里依旧黑着灯。卓娅紧张得要哭时,屋里的灯忽然奇迹般地亮了。
卓娅顿时感觉到自己阴沉的心一下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