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娅紧张地望着,就见方序文端着盆走出来,去水管接水。
卓娅悬着的心一下放了下来。
卓娅猛地有些受不了了,蹲下身子,捂着嘴哭了。
卓娅知道政委说对了。同时卓娅觉得从方序文那种回家的感觉看,他丝毫没有过“越境”、“投敌叛国”的念头。往常,卓娅曾有很多回躲在黑夜里望着方序文从农场回来的身影。那种身影告诉你,他是奔波了好一阵,累了,回到住处,可以踏踏实实地休息了。人的动作是不会欺骗人的。卓娅十分放心了。
方序文从没有过越境的念头,只是在吉普上他偶然有了这个念头。也就是说,他那时有这个念头是因为卓娅,他之后不再产生这个念头也是因为卓娅。就是说,他只想和卓娅在一起,尽量地近一些,就算是不能身居一室,能头顶同一片蓝天就足够幸福了。
卓娅这样想着时,心里更加难受了。
方序文回来了,一切猜测都随之烟消云散了。卓兰可以坐下来问卓娅的个人问题了,卓娅也可以静下心来回答卓兰了。卓娅这时心里充满了阳光。只要方序文没事,一切对她来说都已不重要了。
卓兰:准备得怎么样了?是不是选定一个日子结婚?结婚以后住在家里还是怎么样?
卓兰一下提了三个要紧的问题,似乎不想给卓娅一点喘息的机会和思考的余地。卓兰这时太急切了。回想起来,一连串的事似乎都要指向卓娅,又忽然出其不意地拐了一个弯儿,指向了别处。尤其方序文这次下团场,走得突然,恰好在高架子出问题的时候,老皮这些人在心里早猜测着方序文是不是越境了,是不是投敌叛国了。政委虽然否定了,但一定是经过了很缜密的思考才否定的。就是说,政委也曾一度怀疑过方序文是否越境了,政委一般是在最焦虑的情形下才看契诃夫的独幕话剧,尤其是那出独幕剧《纪念日》,就是为让自己放松一下,能在放松的心境下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所以在方序文回来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之后,卓兰却与众不同地紧张起来。她给自己的解释是,我是卓娅的姐姐。亲情往往使猜测更深入,更严重,持续得也更久一些。
卓娅是真正地放松了。卓娅的回答也表明了这一点。她回答得极其轻松。
卓娅:皮革厂给他分了一间房子,我准备搬皮革厂住。
卓兰:那样条件会差些。
卓娅:总不能一辈子都住姐姐家吧。
政委又要出差了。这回还是范东岭随行。
范东岭像往常一样来政委家协助卓兰准备行装。
范东岭仔细地擦拭着左轮手枪,卓兰在一边收拾开会要带的文件、书籍。
卓兰:别的首长出差都是警卫员帮助准备,政委出差,还要老麻烦你。
范东岭:我和政委出差,我帮着准备心里有底。
范东岭有时候说话就是这样,主语,定语,宾语,甚至标点符号都力求不错,像写文章似的。卓兰想,卓娅看不上范东岭,大概就是因为他有时会冒出来的这个态度吧。
吉普路过小卖部,范东岭又跳下车,买了两盒大前门。
卓娅约来男青年,两人在西公园一处安静的长椅坐下。
男青年:房子我已经粉刷完了,床也抬进去了,厂里好些人都准备了礼物。
男青年这样说着,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卓娅的脸上却没有笑容,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男青年只当是卓娅还羞怯呢。
说到卓娅的羞怯,男青年回想起和卓娅短暂的恋爱过程,两人竟没有过亲吻,甚至没有过手拉手,那种恋人之间最起码的举动。男青年本来是预备在结婚前完成这两部分的,不然以后回忆起恋爱时节总是太单调贫乏了。但每回有这种企图的时候,卓娅的眼睛里就透出拒绝的意思。那目光是坚定的,比当着面坚定地说“不”还要令人沮丧。卓娅眼睛里露出的这种目光,总是让男青年的冲动、激情,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男青年往往这样劝解自己,也许美人都是这么冷漠吧。
男青年继续和卓娅说着。
男青年:卓娅,什么时候办结婚手续,不抓紧不行了。
男青年早想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抓住卓娅的手,将卓娅柔软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里,然后情意绵绵地问卓娅。但卓娅看上去还像以往一样的冷淡,让男青年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抓卓娅的手了。他想这些都留到结婚以后再说吧。结婚以后还有更多让卓娅羞怯的举动呢,那时候卓娅是不会再拒绝了,不然,夫妻的生活内容不是空洞无物了嘛。
男青年遐想的时候,卓娅的一番话让他一下蒙了。
卓娅:我已经不是处女了。
卓娅这样说着的时候神情平静极了。她是眼望着前面那簇花丛说的。她看见花丛里有一只大花蝴蝶飞着。但这只大花蝴蝶远不如落在方序文肩上的那只绢蝶好看,自然更不如绢蝶珍贵。这只大蝴蝶花里胡哨的显得那样俗气。
卓娅:我想应该在结婚前把这件事告诉你。
最开始男青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回想了一遍,卓娅确实是这么说的。男青年几乎是跳离长椅的。男青年站在卓娅面前时,气得脸都变形了。他歪着脸喘息着。刚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头汗水,随着他头偏来偏去地喊叫而四散抛洒着。男青年大吼着的时候不得不把衬衣最上端的那粒纽扣解开,他气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男青年:那人是谁!是这里的还是哪里的!我要敲断他的腿!
卓娅: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我已经不是处女了,你还愿意吗?
男青年:他是谁!哪里的!我非敲断他的腿不可!
男青年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卓娅轻声吼着。
卓娅:这是公共场所,你注意些!
男青年赶紧住了声,又坐回到长椅上,不过是离卓娅远远地坐着。男青年不再看卓娅。男青年直挺挺地坐着,还把两手铺放在膝盖上,因为只有这样,他喘息起来才会顺畅些。他坐着的姿态仿佛一下变得像个老人了。他喘息的样子像是在抽泣,胸脯起伏着,带着他的脖子一缩一伸地动着。
良久,男青年才稍微平静下来,但照例不看卓娅。
男青年:这么大一个事,我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这算啥事嘛!
卓娅:你给我句痛快话,你愿意不愿意?
男青年回过头来,怔怔地望了卓娅好一会儿,忽然起身走了。
阿米娜在准备送给方序文的结婚礼物。
忽然,阿米娜哭了。塔副师长走过来,揽着阿米娜。
阿米娜:我不敢参加维加的婚礼,害怕在婚礼上忍不住哭了。
塔副师长轻轻拍着阿米娜的肩头。
阿米娜:胡大怎么不可怜可怜维加,让维加受这么多苦。
塔副师长:不如在咱们果园为维加举行婚礼。
阿米娜:师里会不会同意?
塔副师长:我们是少数民族干部嘛,师里不会要求太严的。
阿米娜听塔副师长这样说,心里好受多了。
塔副师长叹了一口气。
塔副师长:婚礼对人的一生实在太重要了,我们不能看着维加那么寂寞地结婚。
保卫科。
皮革厂的男青年在向老皮反映卓娅不是处女的问题。男青年的神情依旧是愤愤地,但说话冷静多了。
男青年:卓娅作风有问题,我不能和卓娅结婚。
老皮:这个问题组织上会帮助调查,希望你不要犯自由主义,在下面乱说,对政委影响不好。
卓娅从西公园回来就直接回家了。回到家就直接去了卓兰的屋子。卓兰正奇怪卓娅有什么事找她,卓娅开门见山地说了。
卓娅:我和那人吹了。
卓兰吓了一跳。
卓兰:你是咋回事呢,刚说好要结婚的,这又跑回来说吹了。到底是咋回事,你坐下来好好和我说说。
卓娅:吹了就是吹了,有啥好说的。
卓兰:那总要有个原因吧。
卓娅: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恋爱也一样。
卓娅说完就走了。
卓兰愣在那里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小王快步来到老皮办公室。
小王:电台又有活动了。两点三十五分。
老皮望了望墙上的钟:两点三十八分。
小王:还在继续监视电台信号。
猛地,老皮醒悟了什么。
老皮:和政委出差有关系。你快去报告塔副师长。
老皮边说边冲出屋去。
方序文在星期天那页日历上记下今日回来。翻过一页,星期一,方序文记下今日买烟。
方序文来到小卖部。小卖部锁着门。
方序文要往回走时,看见老蓝远远地走来了。方序文等着老蓝。
老蓝走过来。
老蓝:等半天了?
方序文:没有,刚来。
老蓝掏钥匙开门。
老蓝:小组学习。
老蓝开了门,引方序文进屋,然后走进柜台。
方序文把钱放柜台上,老蓝取烟递给方序文。方序文拿着烟走出屋去。
老蓝从柜台里摸出一张报纸看着。
小卖部静静的,没人来小卖部买东西。
老皮带着警通连连长和几个战士走出营区时,小王和塔副师长也带着两辆吉普赶来了。小王跳下车,老皮等人跳上车。
塔副师长叮嘱着小王。
塔副师长:救政委的事要保密,以免引起恐慌。继续监视电台信号。
小王立正敬礼。
小王:是。
吉普快速驶离。
14
政委乘坐的吉普沿着荒野行驶着。
树林边,一群国民党残匪下马,拴马,快速冲进树林。
这是一片不大的树林,而且狭长。树林的北面临近山脚,南面靠近公路。公路横穿大片的荒野。
国民党残匪在树林里预伏好。
政委的吉普向树林开来。
将近树林时,政委觉出树林有情况,因为一群鸟忽然飞了起来。政委下令停车。
吉普刚停下,就从树林里窜出七八名残匪,手持步枪向吉普开火。政委等人迅速跳下车,以吉普为掩体,向残匪反击。
政委等人都是手枪,比残匪的长枪吃亏。
猛地,范东岭看见一名残匪瞄准了政委,赶紧冲上去推开政委,子弹射中了范东岭的腿。
残匪也看出政委等人的短枪吃亏,于是发起冲锋。
这时,远处的塔副师长的吉普开来,同时向残匪射击。
残匪见援兵到了,迅速跑入树林。警通连战士冲进树林,望见国民党残匪已骑马逃远了。
政委让小钟送范东岭回师部疗伤,他继续去乌鲁木齐开会。
塔副师长简单向政委汇报了发现电台活动的情况。塔副师长说,看来敌台活动确与袭击政委的事件有关。
警通连连长带了几个战士,拿着冲锋枪上车,护送政委去乌鲁木齐开会。
警通连长拍着车篷命令战士。
连长:把政委拉到后面去。
两个战士上来拉政委,政委还有些不乐意。两个战士不由分说把政委架到后面去了。警通连连长跳上车,命令开车。
吉普的后座是左右贴车帮的长椅,一边可以坐三四个人。警通连战士把一个马扎放在中间让政委坐了,又有两名战士提了马扎在后门坐了。这样政委前后左右被严严实实夹在了中间,这是临行前塔副师长给警通连长下的命令。
政委:妈了个逼的,没打着他们,倒让他们打伤一个。
政委点着烟吸了一口。
政委:几年不打仗,差劲了。
返回师部的途中,老皮向塔副师长分析着这次事件。
老皮:这次敌台活动如果确与政委出差有关系,就可以证明蝴蝶潜伏在师部。敌台敢于公开在白天发信号,是一种严重的挑衅行为,也证明蝴蝶狂妄自大。
塔副师长:一方面要继续严密监视敌台信号,另一方面侦查可能潜伏在师部的敌特分子蝴蝶。
另一辆吉普上,范东岭躺在横椅上,小钟蹲在地上扶着范东岭,害怕范东岭颠下车来。
范东岭:没关系,颠不下来,你坐回来吧。我觉得可能没伤着骨头。
小钟:那也疼呀。
范东岭:路远,坐着去。这是命令。
小钟:是。
小钟坐回椅子上,用手揽着范东岭。
范东岭掏出前门烟点着吸着。
范东岭想,电台活动难道真和袭击有关?
孙老头将吉普停在方序文门前。
孙老头:方序文,吉普有点问题,你跟上我检查检查。
方序文走出屋,上了吉普。吉普开走。
方序文并不问孙老头去哪儿检查,只任凭吉普开着。吉普开出师部大院,往西拐,向远处开去。
孙老头也一句话不说。
吉普开到野外,孙老头才把车停下。
孙老头:下车。
方序文跳下车。孙老头也跳下车。
方序文似乎已有准备,站在那里等着孙老头。孙老头从车头转过来,站在了方序文面前。
孙老头:为什么?
方序文:你不懂。
孙老头:那就说简单些。
方序文:我们两个都不想以后后悔。
孙老头:你一见我就明白了?
方序文:嗯。
孙老头:那打你就不会错了。
方序文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孙老头,等孙老头动手打他。没想到孙老头不这么想。
孙老头:你先动手。
方序文:不行。
孙老头明白方序文为什么说不行,他只是望着方序文,等着听他解释。
方序文:我才二十八岁,你明年就五十了,我不能跟你动手。
孙老头:你不动手,下回我当着卓娅的面揍你。
方序文的心立时僵硬了。
方序文:那就对不起了。
方序文脸一沉,飞出一脚。
孙老头闪过。
方序文愣了一下,又觉得这是人的本能,孙老头早准备好躲这一下了。方序文又试探性地飞出一脚,这一脚比前一脚更快更突然。但孙老头只是将身子稍稍一偏,又躲过去了。这让方序文一惊。看来孙老头不那么简单,心里有底,才让他先动手。
方序文使出了真本事,快捷凶猛地踢出一脚,孙老头再一偏身子躲过,跟着手臂只略略上提,手掌已变成拳头。猛地,孙老头的双脚在地上碾动,步法坚实地向前错了两步,就已贴近方序文。
方序文这时才真吃惊了。在方序文吃惊的时候,孙老头已打出一组漂亮的组合拳,方序文只觉得头上、胸上、后背、屁股均遭到重击,他几乎是跳着扑出去的。
他跳着扑出去完全不是主动意识,而是被动挨打时脚下早已没根,躲着时,又背向孙老头,被孙老头直拳冲击的身子从地面弹起。孙老头再弓步架住身体,一记重拳,将方序文打了出去。
方序文摔倒在地就迅速一滚坐起身来。他要赶紧站起身迎击,这总比倒在地上被孙老头跺来跺去强得多。但方序文没站起来,他看见孙老头站在远处并没有跟进。接着他看见孙老头蹲了下来。
方序文知道战斗结束了。
方序文抹着脸上的血。现在抹在他手上的血沾着泥土。
方序文:我说你咋敢让我动手呢,原来你是行家。
方序文有些敬佩孙老头的身手,甚至糊里糊涂想着和孙老头学两手,至少,和孙老头聊一会儿。他作为一个失败者和一个赢家聊聊。
孙老头站了起来,方序文有些惊恐。但孙老头没理方序文,而是绕过去,上了吉普车。
方序文知道孙老头的意图了,赶紧站起身。
方序文: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我还要赶回去准备结婚的事呢。
孙老头发动了车。
方序文见事不好,赶紧冲了上去。
孙老头已开动了车。
吉普将方序文甩在了后面。
方序文:我说给你你也不懂!
方序文大声朝吉普吼叫着。
吉普根本不听方序文的吼叫,奔驰而去。
卓娅下班回家,见吉普停在首长院子门口,又见卓兰慌慌张张地跑出院门,就猜到出事了。
卓娅:姐,出事了?
卓兰:东岭负伤了,我去医院。
卓娅:我也去。
卓兰和卓娅赶紧上车。吉普开走。
卓娅:咋回事?
卓兰: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就知道遇上国民党残匪了,东岭为保护你姐夫负伤了。
卓娅一惊。
吉普快速行驶着,经过斯大林街,绿洲饭店,向师部医院驶去。一路上,卓兰卓娅没再说话,只是盼着快些到医院。
卓娅忽然想起没问一下范东岭伤重不重,想来卓兰也不清楚。也许伤得不轻,不然干啥去医院。而且是枪伤。枪伤怎么也轻不了。有生命危险吗?会残废吗?卓娅从来也没有这么关心过范东岭,不知怎的,知道范东岭负伤了,竟这么着急。也许是因为保护她姐夫负的伤,才让她这么关心范东岭吧。也许需要输血。卓娅已做好了准备。她是O型血,O型血是万能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