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每天早晨烤好馒头片,就把酥油涂上去,再撒些白砂糖,政委的两个儿子就吃着这样的烤馒头片,喝着牛奶,是他们通常的早餐。
每天早晨,小周都端着奶锅子去首长院子外面。每天早晨,买买提老汉都赶着他的小毛驴,驮着奶桶,停在那棵樱桃树下,卖给首长院子的人们牛奶。
买买提老汉把奶桶里的牛奶倒在铁缸子里,一缸子牛奶五分钱。小周打满一奶锅子牛奶要花两毛钱。这牛奶是买买提老汉家的奶牛产的。每天早晨更早一些,买买提老汉的妻子就开始挤奶。这样的牛奶又新鲜又浓,煮开之后上面漂着厚厚一层奶皮子。
政委的两个儿子喝着这样好的牛奶,常常的,上嘴唇沾了白白的、略有些发黄的奶皮子。略有些发黄的部分是奶油。政委望着他珍爱的两个儿子胡噜胡噜地喝着牛奶,常常会高兴地说着:猪东西。以后,猪东西,警卫员也叫上口了,小周也叫上口了,甚至卓娅也会叫一叫。
政委的两个儿子觉得别人这么叫没办法,但小姨不该这么叫。因为在他们看来,小姨长得越来越不好看了。尤其小姨的屁股太大了。小姨的奶奶也太大了,他们总怕别人讥笑小姨的这些缺点。甚至小姨带他们出去玩,他们都会觉得难为情。所以那次小周十分羡慕地说到卓娅的无比美貌时,政委的两个儿子很不以为然。当小周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他们长时间观察的结论:小姨的屁股太大了。小姨的奶奶太大了。小姨一点都不好看。
买买提老汉吃完了甜瓜,又品尝了从口里捎来的其香无比的茉莉花茶,买买提老汉和江季军的话题又转到吵架上。江季军十分好奇,买买提老汉怎么和老蓝吵起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意外地发生了。
江季军和买买提老汉面对面坐着,两人的膝盖都几乎碰到一起了,就是成语里说的促膝谈心的样子。江季军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不仅因为和买买提老汉亲切的关系,还在于江季军总是觉得这两个人吵架有些破天荒的意味。
江季军:为什么呢,和老蓝吵架?
买买提:不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要诚实呢。我就是和老蓝讲这个道理,老蓝就不高兴了。
江季军:具体为什么事呢?是老蓝的错,开会学习的时候,我会批评帮助老蓝。
买买提:具体什么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要诚实呢。
江季军问了半天也不知道买买提究竟为什么和老蓝吵架。江季军送买买提老汉出来,买买提老汉骑上他的小毛驴走了。
买买提老汉坐在毛驴的屁股上。在新疆大家都这么骑毛驴。有一回小钟走到樱桃树下,买买提老汉卖完牛奶准备回去了。小钟和买买提老汉商量骑一下毛驴,买买提老汉说商量啥呢,就把毛驴牵过来,把缰绳递给了小钟。
小钟高兴地一偏腿就骑上去了,骑在毛驴的腰上。小钟刚准备喊“得秋”,毛驴一撅屁股就把小钟扔下来了。小钟因为是猝不及防,摔在地上的样子就很难看,又因为害怕毛驴的蹄子蹬到脸上破了相,以后找媳妇都成问题,躲着爬起的样子因此也很难看。
然而这一连串难看的姿势都被小周看见了。小周因为起晚了,端着奶锅子出来买奶,看见了小钟腾空到落地的全部过程。腾空时确实把小周吓了一跳,奶锅子都差点掉了。但看见小钟滑稽地趴在地上,又滑稽地要起身时,强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小周快乐的笑声引得毛驴都一下站住了脚。可想而知,小钟见小周这么笑话他心里有多么难受。那一整天小钟都变得郁郁寡欢。到天黑了,小钟路过樱桃树准备回宿舍时,还是忍不住回身猛踹了樱桃树一脚。当时正有一只蝴蝶试图落在樱桃树叶上。樱桃树叶剧烈地抖动使得这只蝴蝶只好放弃了起初的打算,飞向了邻近的一棵橡树。
江季军送走买买提老汉转身回屋时,脸上还挂着那种温和的笑容。他虽然没问出结果,但依旧觉得这两个人吵架实在是不可能发生又毕竟发生了。像这类意外发生的事总让人兴趣盎然。当然,也让江季军总是忍不住想笑。江季军打算抽个时间去问问老蓝。他很想知道具体因为什么事情。
卓兰一直犹豫着和不和政委说这件事。范东岭和卓娅谈过了,一点作用没有,还惹了一肚子气。她说话卓娅又不听,看来只有和政委说了。
卓兰犹豫着是不是把这个想法和范东岭说一说。她又想,如果和范东岭说了,范东岭一定不同意和政委说。为什么会不同意她没有深入去想,总之她知道范东岭是不会和政委说的。现在说不说,主意要自己拿了。卓兰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和政委说说。
卓兰去了政委看书的屋子,关紧门,小声和政委说了这件事,政委听了很生气。
政委:卓娅也太不注意了,有这个事也不事先和你说一声,弄得大家措手不及。
卓兰:事情已经出来了,你快想个办法吧。
政委:我有个球的办法。卓娅做出这事,卓娅自己有办法。
卓兰知道政委是懒得管这个事了,但事情毕竟出来了,要赶紧想个办法才行。政委说卓娅做出这事,卓娅自己有办法,看来还是要做卓娅的工作。于是卓兰又去找卓娅做工作。
卓兰:卓娅,我把事情和你姐夫说了,你姐夫气得。我告诉你,你这些日子别惹你姐夫……
卓娅烦得拦住卓兰。
卓娅:姐,你成天到晚忙些大事情好不好,咋成天到晚就是围着些小事情东嘀咕一句,西嘀咕一句,你闹心不闹。
卓兰:这还不是大事嘛,你说啥是大事?
卓娅:袭击我姐夫的那股残匪和蝴蝶有关,这说明蝴蝶就潜伏在师部。
卓兰顿时吓了一跳,小声催问卓娅。
卓兰:你是听谁说的?是大道消息还是小道消息?
卓娅:这还用听谁说嘛,师部出了这些事你咋不和蝴蝶联系联系。你要有调查我的功夫,这些事你也早清楚了。
卓兰被袭击政委的事和蝴蝶有关的消息吓坏了,再无心关注卓娅的事了。她想找范东岭问问这个事,又怪范东岭心里知道这个事却不和她通通气,倒让她叫卓娅吓了一跳。
江季军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准备出门和老蓝谈谈吵架那件事,他要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事。后来他通过看文件想清楚了,吵架本来是件平常的事,但老蓝和买买提吵架就有一个民族关系的问题了,这就务必要重视起来了。
江季军来小卖部找老蓝谈话,老蓝先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出去,从里面插上门,就去了里屋。江季军已坐在办公桌前,摆好了谈话的姿态。
江季军:老蓝,到底为啥事和买买提吵架了?
老蓝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老蓝:我咋知道呢,上来就说我说谎。问他啥事情又不说。老江,维族老汉这点事你别太认真了。我在小卖部工作,哪天不遇上几件头疼事,一会儿这个说盐称少了,一会儿那个说糖称少了,老为这些事生气,我还干不干工作了。
江季军:你工作的性质我了解,可是你也要注意些,尤其对少数民族顾客就更需要耐心些,弄不好就牵扯上民族政策问题了。
江季军也觉得就是为少称些盐了糖了,让顾客心里不舒服。江季军体会得到老蓝工作的繁琐,一天多少遍提着秤杆称来称去,秤星看错一点,不是多了就是少。多了自然没人找你,少了还有不找你的。
卓兰没想到早已过去的敲窗子事又被旧事重提了。保卫科干事来到总务科对卓兰说,老皮找你有些事。老皮找她一定和卓娅有关系,卓兰赶紧去了老皮办公室。
老皮搬了椅子让卓兰在桌旁坐了,也没什么过渡的话,上来就谈正事。
老皮:敲窗子的事到底有没有?有回你跟我说当时紧张,害怕听错了,我想落实一下。
卓兰没想到是问敲窗子的事,又紧张起来。
卓兰:这事和袭击政委有联系吗?和蝴蝶有联系吗?
老皮:这事还要调查呢。首先是要弄清楚到底有没有敲窗子这回事。你好好想想,要肯定的答复。
卓兰沉默了一会儿,回想着那天的情况。卓兰本想回答得模糊一些,也不至于把路堵死,但最终还是给了肯定的回答。
卓兰:有。
老皮:你没看见人?
卓兰:没有。我一喊人就跑了,我哪还敢开窗子呀,赶紧找人叫你去了。
老皮:你最好侧面问问卓娅。
卓兰怀着心事,一下班就往回赶,在家里等着卓娅。卓娅今天倒是格外准时地回来了,平时教育科那些事,她非把明天的工作今天也做了,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一听见卓娅开了她那屋的门,卓兰就起身出屋,推门进了卓娅的屋。卓娅连回头都没回,她知道卓兰这时候来找她一定有事,都是烦心事。
卓兰:你知不知道敲窗子的是谁?
卓娅根本没想到烦心事会是敲窗子的事,卓娅顿时一脸的烦躁。
卓娅:姐,你咋又旧事重提呢!
卓兰的表情很严肃,态度也很坚决。
卓兰:现在斗争形势这么复杂,我问问你怕啥?
卓娅:就是敲个窗子,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而且当时是你听见的,我又不在,你问我,我上哪儿知道去。
卓兰:是敲你的窗子,当然和你有关系。你就想一想,可能是谁。
卓兰不敢把气氛搞得太紧张了,那样卓娅更不会说了。她几乎是以央求的口吻让卓娅回想一下。
卓娅:我要猜得出是谁就能抓住蝴蝶了。要不我和我姐夫说一声,让我姐夫帮助分析分析。
卓娅又气又烦,几乎是用调侃的口气和卓兰说话了。卓兰现在是急不得恼不得,也不计较卓娅这种口气。
卓兰:和你说正经事,你咋一点正经不起来呢。
卓娅:敲个窗子本来就不是啥正经事,你非要当正经事打听,你让我说啥好呢。
卓兰真拿卓娅没办法了。可是已经答应老皮了,就像接受了一个调查任务,她必须完成。而且,敲窗子的事看来关系重大,她也必须调查清楚。万般无奈,她又赶去找范东岭商量了。
范东岭的伤已基本好了,每天都去办公室转转,准备明天就正式上班。
卓兰进来一句客套话也没有,把老皮找她、她找卓娅的事简单说了下要点,就让范东岭想办法。
卓兰:你看卓娅,和她说正经事呢,她一点都严肃不起来,我也是没办法了。你看是不是和政委说说,让政委和卓娅谈谈。
范东岭认真地听着卓兰说事情的经过,跟着迅速考虑了卓兰的想法。
范东岭:这事你也和政委谈?敲窗子假如真有其人,也是谈情说爱一类的事。蝴蝶真要出面袭击政委,又何必发电报让匪徒在路上打伏击呢?敲窗子的事和袭击政委根本联系不上。
卓兰没想到范东岭的想法竟会和卓娅一样。但她还是不甘心。
卓兰:那跟梯子断联系得上吗?
范东岭一下回答不上来了。卓兰顿时有些紧张。
范东岭起身来回踱着步,又走到桌前拿了烟点了吸了。卓兰几乎是望着范东岭走来走去,急切地等着范东岭想出办法。
范东岭停了下来,转过身来。
范东岭:敲窗子和断梯子还不是一类问题。尤其在原因根本不清楚的情况下,我建议不要和政委谈。
卓兰觉得范东岭经过这一段养伤,人好像有些变了。从今天谈话来看,从一开始他的意见就和卓娅接近。卓兰总觉得卓娅照顾范东岭养伤这些日子,多多少少影响了范东岭。卓兰真有些担心,以后一些关键问题,要背着卓娅的问题,还能不能和范东岭商量。
卓兰:可是你还是怀疑。
范东岭:我不怀疑。断梯子针对的是老皮,敲窗子针对的是卓娅,一个在阶级斗争范畴,一个在男女之情范畴,是两个根本不同的问题。我这么说你清楚了吧。
卓兰仿佛清楚一些了。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范东岭,在心里赞扬范东岭真是有些水平,怪不得政委要挑他当秘书,又对他格外严格。
卓兰:那老皮干啥要追查敲窗子的事?
范东岭:这是排除法。把敲窗子的事排除,不让它影响侦察蝴蝶。我想,老皮考虑这么长时间,就是为搞准侦察方向。侦察方向错了,不是南辕北辙了。
卓兰:真是不来事不来,一来事就一大堆。卓娅那个作风问题还让人伤着脑筋呢,政委气得几天饭桌上都不说话,我就怕卓娅不知天高地厚再惹政委生气。
卓兰经过和范东岭这么一谈,大致的问题算是搞清楚了。这就是大方向搞清楚了。一个是阶级斗争范畴,一个是男女之情范畴,也就是说,一个是敌我矛盾,一个是人民内部矛盾。这个问题搞清楚了,卓兰就不那么担心了。但她还必须找卓娅谈一谈,当然她不会把范东岭总结的这个范畴问题说给卓娅,那样,卓娅又会觉得问题不严重了。
卓兰悄悄来找卓娅。
卓兰:你姐夫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卓娅:就你大惊小怪,我姐夫才不当一回事呢。他也是延安鲁艺毕业的,他常常说他那些从白区来的同学浪漫得不行。
卓兰本打算认真和卓娅谈谈的,不想卓娅又把问题的严重性淡化了,卓兰气得不行。
卓兰:都为你着急呢,就你不着急,以后嫁不出去看你急不急。
卓娅一脸笑容。
卓娅: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姐你要是嫌我碍眼,我干脆搬出去住。
这本是句玩笑话,却惹得卓兰落泪了。
卓兰:你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我对你咋样,你就这么说我。
卓娅赶紧搂住卓兰安慰。
卓娅:姐,这事老皮调查起来都没劲了,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卓兰惊奇。
卓兰:老皮找你谈话了?
卓娅:我找的老皮,原原本本说了。来这边之前和那人好过,结婚时不告诉男方,结婚以后出问题就不好办了。
卓兰气得就拧卓娅的脸。
卓兰:你脸皮咋这么厚呢,换了我咋也说不出口。
卓娅只是咯咯地笑,笑得卓兰一点办法也没有。
卓兰:正经些。老皮咋说?
卓娅:老皮说事情都清楚了。
卓兰一颗心落地了。
卓兰:这都有结论了,你咋不说一声。
卓娅:你们都看成是丢人的事,我咋好意思说。
卓兰的心确实稳稳地落下了。卓兰想,这个范东岭确实不简单,你看看他说的排除法,两个不同范畴,不是早预见到事情的结局了嘛。这个卓娅真是瞎了眼了,有范东岭这么个人才在跟前,也不知道瞎找啥呢。
卓兰和卓娅说话的时候,老皮正在警卫班召集开会。老皮介绍了袭击政委的国民党残匪被抓获,袭击行动收到蝴蝶发的电报,但这些人都没见过蝴蝶。
老皮:根据情况分析,蝴蝶很有可能就潜伏在师部。警卫班近一阶段警卫工作的重点,就是加强首长院子的保卫工作,尤其要重点保卫政委。
17
这天晚上,李秀云来找买买提老汉,说什么也不回方序文那儿住了。
买买提:你们吵嘴了?
李秀云不说话。
买买提:方右派打你了?
李秀云:比吵嘴,比让他打了都厉害。我倒是情愿让他打呢。
买买提:到底是咋回事,你也说清楚,别让我猜来猜去。
李秀云就哭了。哭了一阵才告诉买买提老汉。
李秀云:从结婚那天晚上起,方序文就没和我住在一起。
买买提老汉听明白了,任李秀云低声哭着,掏出莫合烟卷了一支抽,一直到抽完才说话。
买买提:我出去一趟。
买买提老汉去圈里牵出毛驴,牵着出了院子,然后骑着毛驴走了。
买买提的妻子不会说汉话,只是拿了些好东西放在地毯上,让李秀云吃。李秀云已擦干了泪水,还想哭,只是觉得买买提老汉不在,她有什么委屈,说给买买提妻子,买买提妻子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