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买提妻子听不懂汉话,但她能看出李秀云的心事。这么晚了从家出来,一定是和方序文有问题了。买买提妻子以她细腻的女人心思,从李秀云哀伤的神情中已大致猜出,李秀云和方序文大概还没有做成夫妻。哪个民族都有这样的事情。不合适的婚姻,两个人不相爱,就算结婚了,也还是做不成夫妻。
买买提妻子不会汉语没法和李秀云交谈,但聪明的买买提妻子知道怎么和李秀云交谈。她唱起了维吾尔族民歌,她想用歌声驱散李秀云心中的愁云。她唱的这支歌有些哀伤,这样李秀云是能够通过歌声知道她莎扎迪汗的心的。李秀云的哀伤让莎扎迪汗也哀伤,她唱这首哀伤的歌就是为抚慰李秀云受伤的心。
买买提的妻子莎扎迪汗唱的是《莱莉汗——阿娜尔汗》。
1956年几个从北京来的音乐工作者徜徉在黄昏时分的伊犁大街上。他们走到一家饭馆的门前,在低矮的桌前坐下。这时晚风阵阵,天边飘着五彩的晚霞,像维族女人美丽的纱裙。晚风阵阵吹着,那些五彩的晚霞微微地波动,像维族女人艳丽的纱裙让来自伊犁河谷的晚风吹着,微微地荡漾。
年轻的音乐工作者要了伊犁地方酿制的果子酒,要了伊犁地方制作的马肠子,他们聚拢在桌子周围,斟满他们的酒杯,就迎着来自伊犁河谷的晚风满饮一口,润润他们干燥的嗓子,再吃一段马肠子,扑鼻的香味让他们啧啧称赞。
这时候,从远处飘来《莱莉汗——阿娜尔汗》的歌声,这是淳朴的维族女人,买买提勤劳的妻子莎扎迪汗唱的歌。哀伤的歌声让晚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让晚霞一次一次地辉映着。这哀婉忧伤的歌声让这几个年轻的音乐工作者来不及掏出他们的本子和笔记录,只是痴痴地听着。忽然,这忧伤的歌声令他们潸然泪下。
莎扎迪汗这时候在自家的院落唱着这支《莱莉汗——阿娜尔汗》。这时候莎扎迪汗的五只黑羊羔和三只雪白的羊羔正在院子里吃着草。这时候莎扎迪汗的院子外面静悄悄的,路上没有行人,路上的尘土因此也没有飞扬。莎扎迪汗只是静静地唱着《莱莉汗——阿娜尔汗》,李秀云已拭去的泪水再次涌了上来。像风吹着水面,水面荡漾起了水波。李秀云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但李秀云此时的哀伤已有了许多的欣慰,因为她知道这是莎扎迪汗在为她歌唱。善良的莎扎迪汗是想用歌声驱散她心中的哀伤啊。
莎扎迪汗只是望着远处的黑夜,以及黑夜中无数颗星星唱着她的《莱莉汗——阿娜尔汗》:
妹妹莱莉汗,未曾有过幸福,
也未曾有过,别人一样的欢乐。
亲爱的姐姐,善良的姐姐,
悠长的岁月里,未曾有过幸福。
买买提老汉这时候正在塔副师长家说着李秀云和方序文的情况。塔副师长认真听着买买提老汉介绍着情况。塔副师长仿佛听见了远处飘着歌声,甚至觉得这是莎扎迪汗在唱着《莱莉汗——阿娜尔汗》。塔副师长很熟悉莎扎迪汗的歌声,他以为那是最淳朴最动听的歌声。
其实买买提老汉的院子距离塔副师长的院子很远,买买提老汉骑着毛驴要走半个小时,因此塔副师长是听不见莎扎迪汗的歌声的。也许是因为买买提老汉介绍的这些情况让他忧伤,他才恍惚是听见了莎扎迪汗在唱着《莱莉汗——阿娜尔汗》。
这是一首短歌,但是由于莎扎迪汗的反复歌唱,就仿佛是一首很长很长的歌,很长很长的忧伤,很长很长的忧伤浸染着塔副师长,塔副师长因此才仿佛听见了莎扎迪汗的歌。
买买提老汉说完了他知道的情况,塔副师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思绪才从辽远的地方飘回来。
买买提:这可咋办呢?
塔副师长递给买买提老汉一支蓝盒牡丹烟,并用打火机为买买提老汉点燃。这只绘有兰草的打火机,还是政委去南京开会回来送给塔副师长的。
塔副师长: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先劝李秀云回去住,刚结婚就搬出来,你让周围人说什么。
买买提:我试试吧。可惜莎扎迪汗不会汉话,没法帮我劝她。
塔副师长:莎扎迪汗会用歌声劝说李秀云的。谁都会懂得莎扎迪汗的歌声。莎扎迪汗用歌声述说,是不用翻译任何人都能听得懂的。
送走了买买提老汉,塔副师长却找不见阿米娜了。他找遍了所有的屋子都没找见阿米娜,最后去到外面,才看见阿米娜正坐在馕坑旁仿佛凝神在倾听着什么。塔副师长轻轻地走了过去,他看见阿米娜已经泪流满面。阿米娜也听见了塔副师长轻轻的脚步声,阿米娜含着泪眼头侧向了塔副师长。
阿米娜:塔依尔,我好像听见莎扎迪汗的歌声了。我好像还知道莎扎迪汗唱的是《莱莉汗——阿娜尔汗》。
塔副师长简直为阿米娜与自己刚才有着相同的经历震惊了。
塔副师长:我看早晚会出事。方序文那个人,你劝是劝不了他的。
阿米娜:维加心里还有卓娅。他心里不能没有卓娅。这以后更苦了。
李秀云和方序文的事不知怎的一下就传得人人皆知了。
老皮和范东岭说了这个事。
范东岭:你个老皮,让我怎么说你,你怎么连人家这个事也调查。
老皮:我调查这个干啥,这事早传开了。人家寡妇嫁过去受这么大委屈,还不让人家倒苦水吗?这一倒苦水不要紧,一传十,十传百,可不就传开了。
范东岭:你想和我说啥吧。
老皮:我是过来人,你这方面没经验。我告诉你,这个方序文心里有人,没有人不会这么干。他事先结婚就是为遮掩什么,或者说是躲避什么,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范东岭沉着地听着老皮说着。范东岭心里十分焦急,他早听出来了,老皮是在怀疑方序文和卓娅有事。
范东岭:你继续说。
老皮:这还不清楚嘛,他心里这个人远不了,不光两个人一直好着,而且这个人跑不出咱们生活的圈子。
范东岭:我给你点破吧,你还是怀疑他和卓娅有关系。
老皮:我不这么考虑还怎么考虑?
范东岭:我劝你把这事先放下,心思用在别处。你是不是没事忙了?要是闲着没事干,我给你找个事。
老皮:我这么做也是为政委考虑。防微杜渐,这个口子不赶紧堵上,事情闹大了,想补救都来不及。
老皮说完就走了。
范东岭知道他是拦不住老皮的。老皮不光会继续调查,而且,方序文和李秀云结婚,却不和李秀云住在一起,这给老皮提供了足够的线索,让他顺藤摸瓜。范东岭气方序文,这么做不等于引老皮调查他嘛。范东岭又想,老皮逢这事总跑来和他商量,也是暗示他和卓兰通气。
老皮自然知道他范东岭会极力维护卓娅的,因为他是政委的秘书嘛,他怎么为卓娅开脱老皮也说不出什么。但这样做并不解决问题,要解决问题就必须说服方序文和李秀云住在一起。他想找个人去做方序文的工作,他一下就想到了孙老头。
范东岭跑去司机班把孙老头找出来,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和孙老头商量。
范东岭:不是遇见难事我也不会找你。你就听我说,你说不说,说什么我都不管,我就是要把情况和你说一说,你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孙老头听范东岭说完,一句话没说,于是范东岭把老皮那些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孙老头。
范东岭:我要强调注意的是老皮这句话,他心里这个人远不了,不光两个人一直好着,而且这个人跑不出咱们生活的这个圈子。
说话的时候两个人是蹲在地上,范东岭为强调老皮这句话,说着的时候还在地上画了个圈子,之后又用脚抹了。
范东岭把要说的都说完了,望着孙老头静了一会儿,又说。
范东岭:就这些。
孙老头:知道了。
孙老头不再多说一句话,站起来,转身就走了。
范东岭蹲在地上望着孙老头离去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什么,赶紧朝着孙老头的背影小声喊着。
范东岭:让卓兰知道了,麻烦就大了。
孙老头好像没听见似的,脚步不停地走去了。
孙老头开车去了礼堂,方序文正在修理门窗。孙老头把车停下,按了两下喇叭,方序文仿佛明白孙老头的意思似的,把木匠工具收了,放回礼堂的柜子,锁好,出来就上了车。孙老头就开车走了。
孙老头开车到了野外,是一大片荒野。孙老头停了车,方序文跳下车,孙老头也下了车,两人在离车稍远的地方蹲下,谁都不先说话,而是各自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纸和莫合烟,卷了开始抽。
像过烟瘾似的,实际上两人各估摸着对方。孙老头在想这话怎么和方序文说,方序文在想怎么回答孙老头。就这么磨蹭着。有时孙老头会去望望方序文,方序文就低下头,躲着孙老头的眼光。这不是说他怕孙老头,这是他成为右派之后,见人说话都是这样躲开别人的目光。只有在农场和卓娅那次邂逅,他能够直视卓娅的眼睛,像卓娅直视他的眼睛一样。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着卓娅美丽的身体,正像卓娅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着他的身体一样。那种感觉,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让他真正开始体味人的尊严,人的美丽,做人的自豪。
从那次邂逅之后,每天每天他都在心里感激着卓娅。卓娅给予他的这些,足够让他有百倍的信心,去战胜那些他以前曾畏惧,曾怀疑自己是否能承担得了的屈辱了,艰难了,烦闷了,孤独了。从有了那次无比宝贵的邂逅之后,他感觉无时无刻都有卓娅在支持他,他常常这样想,有了卓娅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孙老头:你是咋回事?
孙老头开始问话了。这把方序文飘向遥远的思绪扯了回来。
孙老头:我问你呢。
方序文不说话。
孙老头:你把人家娶回家了,你咋不和人家住在一起呢?
方序文终于开口了。
方序文:我做不到。
孙老头:这有啥难的,你闭上眼睛和她睡几次不是啥事都没了。
方序文忽然抬起头来,正视着孙老头的眼睛,神情镇静地说着。
方序文:那除非我受的这些教育,我承袭的这些文化都没了,变成另一种人。
孙老头听出方序文的意思了。应该说,孙老头按照自己的理解听出了方序文潜在的意思。孙老头脸上腾起一股怒火。
孙老头:你是说变成我这种人?变成我这种没文化的大老粗?
方序文说出这句话,看见孙老头神情起了那么大变化,立刻明白孙老头没听懂他的意思。方序文急忙解释。
方序文:不要误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孙老头打断了方序文的话。
孙老头:你就是右派。把你打成右派对着呢。你就是自私自利。你从来就不为别人着想。你做不到干啥和人家结婚!人家是寡妇,寡妇也有清白,也有尊严呢。你想遮掩,现在你搞出这种事你还遮掩得了嘛!你到头来不是又害了卓娅。你以为你聪明着呢,你这回再害卓娅一回,谁也救不了卓娅了。
方序文一直忍耐着。忍耐着孙老头把他冗长的话说完了,方序文的身子僵了一下,仿佛聚集着力量,然后方序文大声朝孙老头吼道。这也是方序文自从被打成右派以后,第一次这么向人怒吼。
方序文:我做不到!
孙老头:为了卓娅你做得到做不到?
再一次提到卓娅,方序文气馁了。
方序文:不是这么简单。我就是做不到。
方序文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无奈地将头低下了。可是这时候他觉得耳旁仿佛刮了一阵风,他两眼的余光仿佛发现一个物体朝地袭来。他赶紧抬眼看,孙老头正拔拳挥向他。他赶紧躲。
孙老头并没有真想打他,只是挥拳吓唬吓唬他。孙老头放下拳头,方序文又重新蹲好。
孙老头一脸鄙夷地望着方序文。
孙老头:你真是一堆狗屎,打你都嫌把手弄脏了。
孙老头站起来。
方序文依旧低头蹲着。
孙老头轻蔑地望望方序文,一脚把方序文蹬倒,然后朝吉普走去。
孙老头上车,开着吉普走了。
方序文就那么仰面朝天躺着,泪水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
孙老头把车放回车库,就去了塔副师长家。阿米娜端上酒和抓饭招待孙老头。一进来的时候,阿米娜见孙老头风尘仆仆的样子就问他吃过饭没有,孙老头说没有。
孙老头坐下来抓过酒杯喝了一杯酒,才和塔副师长说话。
孙老头:我不能不说了。
阿米娜坐在长桌子的另一边听着孙老头讲述。孙老头把老皮找范东岭,范东岭又找他,他又去找方序文的过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塔副师长和阿米娜静静地听着。其间,孙老头没有再动酒杯。
塔副师长:你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吧。
孙老头:我脑袋都想得动弹不了了,你告给我吧。
塔副师长:这说明,从头至尾范秘书都知道方序文和卓娅的事。
孙老头一愣。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里面是不是有圈套。难道范东岭会下圈套?或者老皮通过范东岭下了圈套?果真如此,他这么莽撞地去找方序文,不正说明方序文和卓娅有关系吗?
塔副师长也充满了警惕。他了解老皮多一些,但对范东岭了解得不多。
塔副师长拉拉椅子坐近孙老头。
塔副师长:咱们碰一下。
孙老头沉静地点了一下头。
塔副师长:你觉得范秘书这个人怎么样?
孙老头不假思索地回答。
孙老头:他一直跟着政委,还为政委挡了子弹,他对政委的感情不用说了。
孙老头把最直接的感觉说了出来,塔副师长的神情立刻轻松下来。
塔副师长:这就行了。
孙老头明白塔副师长这句话的含义,那就是范东岭值得信赖,也应当信赖。孙老头也清楚了,范东岭来找他,那么焦急地把老皮找他的事告诉他,并且着重强调了老皮那些话的指向,是范东岭在为卓娅担心,自己又处理不了,万般无奈才找他帮忙。范东岭找他没有任何圈套。
孙老头这么想着的时候,阿米娜把孙老头的酒杯抓过来,给孙老头斟满了酒。孙老头看见阿米娜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阿米娜:阿卡,别恨维加。
孙老头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孙老头太明白阿米娜这句话的意思了。阿米娜把他称作兄长,是托付他要照顾方序文,而他如果恨方序文,这不仅给卓娅带来苦恼,也会让阿米娜、塔副师长心里不好受。因为卓娅是把方序文当做自己的爱人,而阿米娜、塔副师长是把方序文当做朋友,当做弟弟。孙老头几乎是一下就反应出阿米娜喊他阿卡,让他别恨方序文的意思了。这种真情的托付让孙老头感觉到了一股温暖的情谊,因此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孙老头感觉眼泪要淌下来了,马上伸手抹去了眼泪。
孙老头:行。
孙老头庄重地朝阿米娜点了头。
塔副师长高兴起来,喊着阿米娜。
塔副师长:阿米娜,换大杯子来。
阿米娜是含了眼泪冲出屋去厨房拿了大杯子。阿米娜这时含的眼泪是因为孙老头那么庄重地答应了她。阿米娜知道,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保护维加了。而这个人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好人。阿米娜可以放心了。取大杯子的时候,阿米娜又独自流了一会儿泪才跑过来。
阿米娜把两个大杯子都斟满了。
塔副师长把一个大杯子推给孙老头,自己抓起另一个大杯子。
塔副师长:孙老头,今晚咱们好好喝。
小王出差回来已是晚上。
小王回来就去了老皮办公室汇报。
小王:蝴蝶的材料几乎查不到,就是从敌特档案里查到些只言片语,弄不清蝴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老皮沉静地听着小王的汇报。小王进来汇报的时候,在小王坐下来拿出他的笔记本时,老皮也打开抽屉拿出他的笔记本和钢笔。老皮到现在还没记一个字呢。
小王:不过,有一条传闻倒是具体些。
老皮机警地意识到将说到线索了。老皮移近笔记本准备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