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用蜘蛛网网过一只硕大的知了送给少年。用蜘蛛吐的丝做网,我像盘丝洞里的妖艳女子,简直就是童话故事。烦闷的中午,知了叫得与世无争。一个儿童,悄悄站在它的底下,眼睛望着它的眼睛,我看见无数双自己的眼睛。脚下,一线墨痕在蠕动,这笔拖出,焦墨浓笔,一条蚂蚁的长城蜿蜒曲折,一直蔓延到了一堵破败的墙脚。遇见暗苔青沁,墨色似乎有了湿润的余味——是有雨要下了。蚂蚁们移师江东,确实是太热了。我用铁丝绕成一个圈圈,到屋檐底下找一张刚刚织好的网,那只色彩斑斓的花蜘蛛正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无法自拔。它似乎设计了一个迷宫,而自己却无从找到出口。因此,我老是看见它在网中睡觉吃饭喝茶以及来来回回独步,只差没见过它怎么生孩子。铁圈网粘了过去,网破蛛出,花蜘蛛终于找到出路,顺着墙壁,消失在屋檐的阴暗中。被颠覆或者自我颠覆的时候,往往就是出路,生活如此,做艺术更是如此。它如一枚青鸟从容而逃,我以为它是袁枚,袁枚是它。这不是我胡说,是袁枚自己说的。“袁子好味、好色……”,“解爱长卿色,亦营陶朱色”,好色好味,当然如花蜘蛛了。乾隆年间,袁枚连榜成进士,以文章俊逸入翰林,却又很快被摒外至地方任职,擢升自此遥遥无期。于才子而言,贤臣名宦已是镜花水月,他唯有出逃,像我手下的那只花蜘蛛一样轻盈地全身退却。三十三岁那年,他买下荒芜的南京小隋圆,修葺整治,改名之随园,徜徉其中,埋头撰述,风雅之至。取名“随园”谐音“随缘”,可见文人心境。退却的袁枚是有个性的,退却反而是重新开始,对现世和文化的怀疑态度,恰恰是他的好。他说“孔郑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这是对当时世道和文化的怀疑。当文人们拘泥于对经典一成不变时,他置身度外。这种置身度外不是目空一切,而是抛开盲从自我创新式的恪守。他在《答程楫园论诗书》中说:
仆平生见解,有不同于流俗者。圣人若在,仆身虽贱,必求登其门;圣人已往,仆鬼虽馁,不愿厕其庙。
敢于对时弊批判,恰恰就是袁枚的精神,也是他的可爱之处。他告诉的是知识分子一个通俗却难懂的道理:学问为我用,而非我为学问用。
袁枚居职时是个好官,体察民情,严于律己。好官不多见,好官且性情风流更是不多,他是一个,范成大也算一个。他的出逃无疑是成功的。名利是张网,官场是张网,人们深陷其中难免迷惘和痛苦,而这张,却又是人自己编织的。人总是很难逃脱自己的宿命。
花蜘蛛的网变成了我的网,它肯定有意见。有意见就有意见,反正我们不用在一起开会。古往今来,许多民主的斗争都是通过会议一决高低,我和蜘蛛之间,没有民主。黏性十足的蜘蛛丝依附在铁圈之上,像蹩脚的羽毛球拍。没过两天,我路过屋檐下,它又重新网罗天下了。我怀疑它是自恋的,它对重构自我的世界念念不忘,所以这么快又织出了一张,比原先的似乎还要大。我走过去时有些内疚,有点毁人家园的自责。它一动不动,似乎没有认出我来,想必它是近视的。徜徉自己精神家园的时候,常常望不到自己之外的世界。
我悄悄地站在知了下面,它还是那么畅快。我的网轻轻罩了过去,它就在网中挣扎,可是薄薄的翅膀已经无法动弹了。蝉翼是透明的,和姐姐发的冰票一样洁白无瑕——我当然也畅快,这是我蓄谋已久的礼物。那时许多单位到了夏天都会发些冰票,一个夏天二三十张,算是很早的福利吧。姐姐把它们全都给了我,这是我一整个夏天的快乐。我顶着烈日,去冰厂领棒冰,常常走两个小时也不觉得辛苦。因为她们发的棒冰是四分钱一支的牛奶雪糕,卖棒冰的少年看了也会眼红。他卖的一般是绿豆冰,体积要比我的小一半。我左手一支,右手一支,心里身外的世界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我以为牛奶雪糕的味道就是刘凤诰的味道。刘凤诰是萍乡才子,也是我喜欢的,他和袁枚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刘凤诰是乾隆探花,被封为太子少保,担任过吏、户、礼、兵四部的侍郎。乾隆对他青眼有加,称他为“江西大器”。这是一个帝王对一个才子的胸蕴锦绣的尊重和认可。要帝王认可一个人实属不易。刘凤诰以才思敏捷著称,陈菲著的《人文萍乡》有记载,抄来一段:
据传,刘凤诰以侍读学士身份,随从乾隆出游泰山。入寺憩息,方丈求赐匾额御书,以耀佛门。此举正中皇帝下怀,但一时无从下手,灵机一动,故在手间虚拟几笔,伸掌与刘凤诰:“卿以为如何?”刘凤诰心领神会,频频颌首,大声吟道:“好个‘一览无余,尽善尽美’!”词句有王者气象,正合皇帝心意,遂挥毫泼墨。不料一笔下去,“一”位置偏高,续写,后者布局有失美感,他凝神沉思,又故伎重施,将手掌伸于刘。刘沉思少许,喜于颜色:“改‘而小天下,更善更美’”,更妙!”此句切合老杜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龙心大悦。
此为传说,但我以为并非空穴来风,刘凤诰曾位居国子监祭酒。也就是皇家最高学府的校长,如果是当下,想必也是清华或北大之高位吧。学识当然了得。嘉庆元年,乾隆内禅大礼,就是退休大会。嘉庆命刘凤诰以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五朝年号缀联。刘钦命而对:“顺天康民,雍然乾健嘉千古;治国熙物,正是隆恩庆万年。”天衣无缝,不失为佳话。刘凤诰擅长诗文,文才澹雅,著有《五代史记补注》、《存悔斋文集》等。
如果边吃棒冰,边抄书,也是风底流荡的。冰棒只剩下一根薄薄木片,含在嘴间,余味悠然,仿佛含着一尾羽毛——“万古云霄一羽毛”,这是刘凤诰对自己的总结。那年他受贬在山东。
一个道德的英雄,唯有受难。刘凤诰轻轻落下。卖棒冰的少年背着冰箱回家,他有些忧伤,还有半箱的棒冰没卖出,它们的前途迷惘——全烊了。
回家的路上,暮色轻晕,是初夜的风华。
虚度——华丽的梦游
一直在做一个叫做故乡的梦。
故乡是乡愿,却没有能够回去,唯有徘徊。徘徊也是奢侈的,像满月从星星白白的柚子花后升起。我羁泊的驿站在故乡的下游,流水淡去离它越来越远。每个人其实都无法在真正意义上人归故里。梦回故乡梦回童年,仅仅是一个审美流派的哲学问题。每一个人都想梦回童年,华丽的光阴啊,关键是你回去了要干吗呀?
梦回故乡梦回童年,不过是一场虚度——华丽的梦游。
回不去了,就用回忆作画,画一画这与我若即若离的故土。画一幅中秋的夜色,且决心不画月亮,凭什么中秋就要有月亮?现如今,往往一说到中秋,就是明月就是故乡,我眉头都皱起来了——唐诗宋词留下许多情种,可种下的祸根也实在太多了。
月光可以隐去,月饼却是不能从生活中剔除的。中秋节早上,母亲往往会给我塞两个月饼,可是我确实又不喜欢吃。月饼的名字还是很好听的:月亮做的饼。拿月亮当食物,大概只有人类和天狗这样干了。小时候,故乡流行的苏式月饼大都是扁扁硬硬的,像苏轼黄庭坚们一样瘦骨嶙峋。用一层红色或者奶白色的薄纸包着,这种纸有种怀旧意义上的做工粗糙。现今,在商店里偶尔遇见一回,会生出莫名的感动来。这种包装纸的里层还有一小张方形白纸垫在饼底,这张白纸有些来头,传说苏州城里的张士诚用它做过起义的暗号。苏式月饼上市不几天,月饼的油渍就会浸过纸背,纸张如一层薄膜越发的透明。一眼看过去,月饼酥胸半露。
听到“月饼”,像听到“梁上君子”一样感觉奇妙。明明是偷盗,为什么偏偏要叫做“君子”?月华做的饼,咬一口,应该是衔住巧云含着碧水的感觉。可是这种月饼咬了许多口,口口都是面粉的味道,寡寡淡淡,索然得似乎和月亮素昧平生。难道月亮的味道就是面粉的味道?苏式月饼馅薄皮厚,剥了好多层的面片还是不会露馅。这仿佛是一条隐藏得很深的诡计,吃月饼简直就是在拆穿一场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