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落下的雨线条疏朗,多想取一串挂在我心爱的女人的粉颈之上,且让她垂帘听政吧。雨水滴落在阶沿之上,态若坠珠,鱼贯而落。石穿之处有浅浅的白,溅起的水渍是活脱脱的,窈然深碧。“窈然深碧”让我幽情单许,或许也是钟惺的情怀:
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如绿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也。
他写溪水,我写檐滴,一个少年与他惺惺相惜。
阶沿上有暗绿在少年的脚下蔓延,水珠们落入苔色中会变得温柔,苔色愈发的显得新鲜。听雨歌楼上,如果,在夜色温柔中,用屋檐滴落的雨水泡一杯清茶,碧螺春吧。看见新蕊云游在杯间,渐渐松开了曲卷的身体,情窦渐开,冰清玉洁的样子,如惊鸿一瞥,让人以为自己会是一个翩翩少年。用屋檐滴水泡茶,有些无端。无端也是率真的性情,少年是什么都敢爱的。端着青茶,他的双鬓也是绿的了。
水溅湿裤管时,我就搬起椅子,往后挪,雨水和我再无干系。因为水渍溅不到我的身上,抽身而退像躲避了一场可有可无的恋爱。如果是爱恋,又怎能全身而退——雨早湿了衣物。看累了时,我会仰起身体,玩起了翘翘板。竹皮椅子如一张躺椅两腿悬空,金鸡独立。我忘了竹皮椅子是四条腿,翘起一端时,应该是“金鸡双立”。把持不住时,人与椅子后倒在地上,也摔得人仰马翻。父亲买回的竹皮椅子多是被我这样坐坏的。坏了,他又买回来一把。把持不住时,往往是要跌跤的。人生把持不住,如唱歌把持不住而声声渐断,绘画把持不住而泼墨难收,均是败笔。
雨水落,屋檐之下,新鲜的苔痕,若有所思的少年,一幅湿润的画。
落雨之时,难免屋漏——屋顶泄漏。漏雨是需要力量和时间的,雨水不大、时间不长都是天机不会漏下的。雨水也算是天机吧。屋漏像一个艺术家需要气度和浸淫一样,轻薄是很难有成就的。雨小时,水渗透瓦片,慢慢悠悠,气息上仿若在泡一杯青茶,有水无滴,水渍渐渐染湿瓦背、房檐、墙壁,湿的阴影渐渐晕放,像染指的江山梦境,神态上是气闲意清。雨大时,滴滴答答,落入屋中,铺底很快就要湿了一片。如果有阁楼,在楼下就听得见水滴在阁楼木板上的声音,赶紧拿绿皮脸盆和白水桶去接。水滴滴入盆和桶的声音是变奏曲,叮咚叮咚,叮叮当当,清脆悠然,也是传神。要是在夜间下雨,雨漏得往往会令我们毫无知觉,起床时才发现汪洋一片,手忙脚乱,水溢的地板也是新大陆,明晃晃的。最怕的是水滴在被窝上,一点一点,如夜袭荆州,悄无声息。被子会越来越凉,在这样的被窝里睡觉,人常常会梦见游泳,越游越冷。一睁眼,被窝已经拧得出半盆的水了。
遇见雨漏得厉害时,我就拿根竹篙去推瓦。轻轻去顶,竹篙粗过我的臂膀,我踮着脚举起它,累得气喘吁吁。如果还是够不着,我会站在竹皮椅子上持篙。刚顶到瓦缝处,水就顺着竹竿流了下来,流进我的袖管,流进胳膊窝,冰冰生凉。只能全然不顾,小心翼翼一门心思地把被水推开的瓦缝叠回去。雨漏截然而止,我喘着粗气,很得意。也有意外的时候,力度把握不准,反而会撑大叠瓦之间的开口,天上之水从天落下,脸上头上衣服上裤子上全部都是,湿淋淋的浇了一身。这是一个有趣的意外,像一个才子的偶尔失手——萍乡名士文廷式殿试的时候,一个笔误,将“闾阎”写成“闾面”,被光绪发现了。户部尚书翁同龢非常欣赏文廷式才华,为其辩护:古人有以“闾面”对“檐牙”的用法,“闾阎”写成“闾面”,意思也说得过去。但君意不好违,退一步又何妨?文廷式坦言笔误,乃降一等,列为一甲二等,位居榜眼,赐进士及第,与探花失之交臂。一个意外成了一桩史记公案。文廷式是光绪时代的著名“四大公车”之一,是晚清有名的词坛大家。我扶着竹篙,一边擦着脸上的水,一边想象着文廷式在紫禁城中也漏了一脸的雨水,我也和他惺惺相惜。他是欢喜的,因为我是欢喜的,他的欢喜是我的一个想象——也如这屋漏:屋漏是雨水的另辟蹊径,不料生出了活泼。
听见屋漏是喜悦的,喜悦是美;屋漏是故土的人性。
端午,雨水漏,黛瓦之下,绿皮脸盆,白提桶,若有所思的少年,一幅湿润的画。
故乡在陈词滥调的回忆间绵绵若存,如月下如霜的杏花,杏花若有若无,故土若有若无。
故乡大概就是一个很小的回忆,每一个人回忆故土时,往往故乡就变得很小了。一枝桃红,一片青花,一曲童谣,一个蒙霜的早晨,或是一只游丝的蜘蛛,很小的回忆也是一出最好的梦。少年如玉笛一支,在杏花的自序里。我或许仅仅是一个憔悴的江南倦客。
烟雨迷蒙间,我撑着油布伞走过爬满藤蔓的石桥。这不是风雅,是下笔漫漶——每一个倦客都有这样的想象。他们确实走过,废名,朱自清,戴望舒,周作人,丰子恺,或是鲁迅,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文人的身影如瘦长的尺牍。这些文人都有下笔漫漶的味道,他们都是散淡间的温暖,如同似水流年中微红的旧好。
他们的脚下,绿了——墨石竹在石桥边,雨后新绿,咄咄逼人。
石绿竹,娇小玲珑,一丛一丛,在故乡随处可见,我小时候叫不出它的名字,相逢又何必曾相识。竹子们青碧滴翠,赏心悦目——端午有雨,前后多会有大雨倾盆,过节那天再无雨也会落上几滴,润润这似曾相识的节气。
某一年的端午前夕,母亲带我去后院采摘箬竹叶,雨汽泡在脚盆之中,一盆的碧水,水还是透明的,因为叶子沉底,就是碧色。一片片叶子圆圆润润,大如掌心,我拾起一片来和自己的手掌比比。叶子很骄傲,它们长如“归”字的一撇。父亲说是俞樾的手笔,有福气。叶子是有福气的,它们在每一年的端午都被空前的重视,堪比屈原?
粽子种类繁多,有素粽,红豆粽,绿豆粽,肉粽,大小不一,竹叶做衣,菖蒲为袖,绑得结实,五花大绑,用清水煮。端午吃粽子,由来是纪念屈原。我们的纪念往往是吃,端午吃粽子吃雄黄酒,中秋吃月饼饮桂花酒,冬至吃冬酿酒吃鸭子,过年煮鱼吃年糕,似乎所有的纪念都是为了吃。民以食为天,那些故去的人也不能排除在外,纪念——挂羊头卖狗肉的味道。
喜欢清水素粽,莫名的喜欢,像喜欢一个莫名的女子。那年北上时,遇见她,六七年后才说那时喜欢看她,因为对她的齐肩短发充满好感。平庸的年月里,好感也不容易。情窦初开的年岁,那个人就是齐肩短发,清清爽爽的样子,会莫名的生出感动。岁月无声,也怅然若失。我和同学在晚饭后,有时会从八里庄散步到她们学校去。记得一次,她在红庙公车站等我们,条纹T恤,蓝色的牛仔裤,球鞋很白。那是北京流火的夏末的傍晚,天空没有流云,却觉得春光温婉。
剥开箬竹叶子,煮熟的糯米晶莹剔透,如杨贵妃蜕下霓裳,露出凝脂肌肤,芙蓉梦浅。我且也当一回唐明皇。素粽蘸上几许白糖,味道是富贵香美……
端午是民间一年三节的第一个大节,总觉得大人们是忙忙碌碌的,过节的感觉都是如此忙碌,忙忙碌碌的欢快。过节像在纵欲,寻常日子就是禁欲,正当的生活在纵欲与禁欲的调和之间。故乡的人们深谙此道,像葛里斯所说的“像大自然一样活得豪华和严肃”。
一早,父亲就会在门上插上艾蒿和菖蒲,这个习惯充满仪式感。几束朴素植物,延续着文明。艾蒿性苦,菖蒲也性苦,它们在门楹上若有所失,人生苦短,似乎又长了——艾蒿枝和菖蒲都是长长的一条。
午饭前,父亲要用泡好的雄黄酒,围绕着院子和房前屋后洒上一圈,落下许多藤黄和朱砂的沫屑,星星点点,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五月的故乡是毒蛇出洞的季节,它们一嗅到这种气味就会退避三舍。
雌黄。一种矿石。古人校点文章之时,往往会笔浇丹砂,遇到写错之时,就用雌黄涂抹,雅称“朱黄”或“丹黄”。古人就是风流,如果可以,我总是愿意回到过去的,写写五百年后的人看的文章,或许五百年后会有人说我的文章好,这个人是我自己。我也说,“开卷有益,良友不欺”。被人说文章好是快意的,自己的文章或许如同别人的老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周作人说的。
一场雨后。
我去傍晚的学校门口,买一份《北京青年》,来几斤新鲜的“玫瑰香”,一路是小贩们的叫卖,是朴素的日子。回到宿舍,永跃师兄在打坐,手上是一卷《国史大纲》,台湾旧版,字是竖排,像他打坐时歪歪斜斜的身体。我笑。他不以为然,说我年少气躁。我还是觉得他的姿势好笑,后悔没有拍张照片留给若干年后。笑完后,坐定身体,取一卷书,浅浅淡淡地读;或磨一些旧墨,写一段若有若无的文字,记下昨夜的旧梦。
案间,瓶中的花香若有若无……
而这个少年,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刻开始,灵魂确实就已经被放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