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
案间,青灯一盏,灯花耿耿,如若有若无的归期。在暮色的人家。
“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灯花如诗人远去,唯剩下诗篇,我们永远无法与他重逢,诗人是物质,诗篇是精神,物质从精神中脱身而去时,美如薄薄的蝉翼。
少年时读“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浓装,绿檀金凤凰。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觉得黛浅是想象中最柔情的境,读旧诗往往会出神睡去,夜半偶尔醒来,又睡在蒙眬的光景中,读温飞卿的《菩萨蛮》均感觉在这样的恍惚间。窗外,牡丹一夜经微雨,云帐之畔,竹风轻起,一灯如豆,古意盎然。
一灯如豆当然是想象,在一个浮躁的年代,能生出几许古意是有福气的,至少我如此认为。漂泊久了,总会要怀念故去久远的生活,这是旧病复发。怀念如风雨,“风雨送春归”,关键是我们还回得去吗?
古人对灯是情有独钟的。随手翻来,蒋捷的《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搂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这首是我喜欢的,让人会有在尘世赶路的羁泊感,言中我的品质,因为我是漂泊的游子。周作人说,在悲苦中挣扎原本就是人世的自然,其实羁泊早已埋伏在我的命里。温飞卿《更漏子》:“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尹鹗《临江仙》:“红烛半条残焰短,依稀暗背银屏”;司空曙:“孤灯寒雨照”;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周邦彦《早梅芳近》“隔窗夜雨,向壁孤灯弄余照”,《忆旧游》“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最出名的大约是稼轩《青玉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抄书可以抄到手腕生痛。古人的灯火均有花下离伤的感觉,即使没有也是影影绰绰地浮着紫气且吹落霜花满袖。
灯花:不过是一盏给匆匆过客搭建的布景,你,我,世间的每一个均是过客。唯灯在,灯尚在,人世却是空的。
而想象中的灯,却有别于诗人们。我的想象是故乡的柚子花初开,是清水方砖上晕开的雨渍,是暮冬湖水的青蓝,是嵌在黛瓦间明瓦上的露华,是绣花针跌落在乌青水泥铺底上的响,均是流动的美,神清气朗,姿态悠远。我这样想,想必诗人们不会有太大的意见,我们毕竟是有别的:他们写,我读。
我的少年时代称油灯为“灯盏”,这是好听的,故乡大多会用煤油灯。但在我的记忆中它们用的时间不长,毕竟好景总是不长的。那时,停电是经常的,无数未知的晚间,家家户户的窗间总要透出淡淡灯花,昏黄的灯火在窗纸上摇摇欲坠,我且把它们当成青灯点点,我莫名地喜欢着这样的人间——散淡而微红的暖意。
记得家中的案几之上曾经有过一盏煤油灯。遇见停电,母亲就会说:“把灯盏点燃吧。”灯盏的火苗像一根翘起的兰花手指,若明若暗,很文弱的样子,如一个面色惨白的书生。我常常把手伸到它的面前,做出各种形状,影子就会在墙壁上生动起来。如看幻灯:有一只兔子,我的手一晃,它就在跑;一只笨头笨脑的狗,因为我扮得实在笨拙所以只好委屈它;一只飞翔的大雁或更像一只候鸟,它的飞翔是轻盈的,缘于它形体的简单;一只孔雀的头,等等。一盏灯火和墙壁的影子,遥相呼应,其乐融融。故去的日子总是如此,物质苍白,生活中却是佳趣不少。
煤油灯的结构比较复杂,分为铁制的底座和灯身,还有提手,灯身上有一个玻璃罩子,这个罩子大腹便便,像生产过后来不及恢复身材的女人。灯一罩下去,就不用担心火苗会被风吹灭了,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进国营单位工作后一样高枕无忧。煤油灯的气味很浓,人在灯下久了,会流眼泪鼻涕的。有一回,我在灯下练书法,写得泪花闪闪,煤油的气味实在太呛眼睛了。父亲过来看,说了一句:“一板翻原。”意思是和从前的没什么区别,一点进步也没有。我很难过,眼泪偷偷地流得更厉害,滴得毛边纸上到处都是,竟然无从下笔了。
煤油灯的烟雾很大,灯罩过几天就被熏得黑黢黢的看不见灯花,这个时候的灯光是最微弱的,像一个残年老人的呼吸。母亲会说:“去把灯罩擦了。”我很积极,开始不得要领死命用抹布擦,结果越擦越黑,像越描越黑的历史一样。母亲就会笑:“懵股,要用毛边纸擦的。”“懵股”是傻孩子的称谓。毛边纸果然是好,灯罩被我擦得锃亮,亮过领导的额头和花花公子的皮鞋。这时往往会要被表扬的,我洋洋得意。洋洋得意是容易出问题的,灯罩常常被我失手打碎。一个夏天,连续打碎了十几个,巷口南货店里的灯罩都被我买光了。店里的服务员看我的眼神很异样,像现在我说文学的时候许多人看我的眼光。
也许是因为煤油灯不利于环保,渐渐退出了历史,各家各户都改用蜡烛,加上停电的日子愈来愈少,煤油灯就渐渐稀缺了。稀缺了就有了神秘感,就能轻易勾起兴趣。其次,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当时的文化宣传起了重要的作用。工厂学校居委会橱窗间的宣传图画,常会出现一名工人举着一盏煤油灯,发出万丈光芒的气势,下边再写上一行激动人心的“伟大的工人阶级万岁”之类的印刷体。印象最深的就是《红灯记》的海报,李铁梅粗壮的手臂擎起一盏光芒四射的煤油灯,煤油灯成了某种精神的象征。小时候不懂得象征的深刻含义,常常会无端生出纳闷,一盏煤油灯怎么可能光芒万丈了?我问过老师这个问题,老师很生气,半天都没有和我说话。
有一次我在学校无意间说起我家还有一盏煤油灯后,家里几乎就成了人民公园了,隔三岔五家里会来同学要看。我很得意,得意洋洋。日子久了也会觉得厌烦,推说找不见了。副班长王晓说要去看一次,态度很诚恳,差不多和入少先队时一样诚恳了。我有些犹豫,仔细回忆着看过了的人,确定他真的没来过后,我同意了,说晚上来吧。附加了一个条件:把那套《水浒》连环画借给我。我曾经借过好几回他都不同意,也算是雪憾了,不能说是“报仇雪恨”,毕竟我们之间无“仇”可报。
整个协谈的过程中,我表情严肃,这样才更能凸显出灯的神秘和珍贵性。其实我也没有装,因为八十年代中期的萍乡城里,煤油灯确实珍贵了。所以我的“装”不算得装。现代的许多人都比我装得好,有的装君子,有的装圣人,有的装学者,有的装教授,有的装专家,有的装诗人,有的装纯情,有的装淑女,装得跟真的似的。还有的更厉害——装孙子装得比真孙子还孙子,真是眼花缭乱应有尽有。不过有一种人大概没人会装:小人。这么多人的“装”都是无趣的,只有一样好玩,就是“装蒜”。
估计哪天学术横行了,哪家院校开设一下“装”专业,或许能生源火爆,门槛都要踏破的。这种场景只有当年皇帝在国子监辟雍处讲学时才能有此盛况,文武官员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那时没有话筒音响,全靠几名传话官,皇帝讲一句他们传一句,估计第一句传到最末的那位时,皇帝老师已经授课完毕起驾回宫了。这时候往往只有一个人会着急,古话早说过了嘛,“皇上不急太监急”。那些听讲的官员面色虔诚,可以揭下来做数副面具了。他们的虔诚是装的,他们都是读圣贤书出身的,说圣贤的书,皇帝还能说得过孔子孟子吗?群臣心里比皇帝还明镜高悬,趋之若鹜的虔诚是装给皇帝老爷看的。的确,装是一门手艺,装得不好就容易遗臭万年,南郭先生的命就很惨。装得好是可以横行天下的,为什么横行天下?装八只脚的螃蟹啊,八只脚的常常不仅可以横行,还可以霸道。
夜间,王晓兴高采烈地来。我把堂屋的门关了,然后关掉电灯,整个屋子顿时黑漆沉沉的,这是我想要的效果,在他来之前,我已经试验过好几回了。我听见了王晓同学兴奋的呼吸。我划燃火柴,点着了乌黑细细的灯芯,火焰由微渐亮,发出滋滋的爆裂的声音,那是灯芯有些微潮了。王晓把脸凑得很近,起码围着灯盏转了好几圈,圆乎乎的头在灯火前摇来晃去。我让他离远一点,他不肯听,看完下来,他的眼泪模糊,脸像刚从炭棚里出来。
那晚,我送王晓到巷口,他很感动地拍着胸脯:“看过了,看过了!”黑黑花花的脸上是很满足的表情。估计当年汪伦送李白的时候,李白也是这样地感动着。
和灯盏有关的还有一个夏日的黄昏。
余晖脉脉,熏红的暮色在院子里温柔地流动,不浓不淡的暮色。
院子里飞满了蜻蜓,蜻蜓的飞翔很纤弱——隐藏在微风的抖动中。它们有时会停伫在木桩或青石头上,它们很机敏,人刚走过去,它就飞走了。但是到了傍晚,蜻蜓们的眼睛就看不清楚了。我悄悄躲在它们身后,伸手一捏,就抓住了它的尾巴,仿佛轻易抓住了一个梦境。因为它们实在是太轻,轻到几乎没有重量。梦境也是没有重量的。然后松开手,它又振翅飞走了。我选中了一只红色的,或许再也没有比它更纯红的蜻蜓了。抓了几次,又放了它几次,乐此不疲。我对它说,蜻蜓啊蜻蜓,你不能怪我啊,要怪就怪那个传说——它是灶王爷的马。神仙的马竟然是一只蜻蜓,难怪神仙们总是神龙不见首尾。其实,灶王爷让我觉得亲切,老想着他一定会有着小山一样凸起的啤酒肚,官服油光可鉴,还围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围裙。灶王爷大概是神仙里唯一和常人走得很近的吧,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全管了,民以食为天,天天要见面的。
神仙的坐骑被我玩弄了一通,灶王爷肯定要不高兴了,在他老人家的管辖范围里给了我小小的惩罚——晚饭时,吃出了异样,借着昏暗的灯花,一看,是只飞蛾,连忙吐口水,呸呸呸呸。我确实有些懊恼,说:
“炒的什么菜啊!”
父亲一个耳光打了过来:
“混账。”
青石旧巷
碧瓦朱桥,旧塔微斜,青石巷口,天空蔚蓝。
故乡的青石巷比比皆是,少年说不出它们的名字,却是如此的熟悉,像一首好诗,根本无需记住它的题目。故乡的人的童年都是从巷间走过,朝花夕拾,日出晚归,从风中归来,从雨间归来,从月下归来,斑斑驳驳的青石径早已为他们准备了经年的未来。
一径的幽兰,一径的童年,一径的众生。
晨雾起来时,巷间的人与物都是影影绰绰的,人们在浓雾间穿行,要碰到对方的鼻子了才发现。相见不如偶遇,哈哈一笑,看见对方发梢和眉间的雾珠。微白的阳光从巷口进来,阳光毕竟太年轻了,穿不透这浓浓的雾,骑着自行车的人逆光穿雾而去,头发和被风吹起的衬衣都镀上了一层银光。他擦着卖豆花的人挑在肩上的木桶飞过。卖豆花的人慌忙站住了:“哎……哎……哎,差滴几撞到了!”“差滴几”是差点点的意思,却比“差点点”要有韵味得多。他的抱怨是无用的,骑车人早已甩下一阵笑声消失,去向一个白茫茫的未来。
卖豆花的人是最早撕开这清晨的静的,他的“要水豆腐吗”的吆喝常常把少年从梦境中唤醒,故乡把豆花称作“水豆腐”,这样的称谓是豆花有了身份上的诗意,水做的豆腐是怎样的温柔啊。如是夏日,少年会推开门,把白瓷碗递给卖豆花的师傅:“来两毛钱的。”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揭开木桶盖,褪下豆花上的薄浆纱布,漏出人间的春色。他动作麻利却轻盈,一瓢一瓢地舀进碗间,像舀起了一泓清泉。少年望见他额间细密的微汗,这会儿卖豆花的人是旁若无人的。豆花冒着白汽,嫩白盈盈,一汪月光下的积雪,少年真想摸一摸它,水盈盈的肌肤,粉嫩的怀抱。
有白发的老太太提着菜篮走了过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木桶中的豆花,点了点头,说:“真格鲜。”卖豆花的朗声说:“婆婆几,舀点吗?”她摇摇头走了:“昨天刚喝过哦。”
巷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影晃动,浓雾渐散,仿佛即将谢幕的剧。巷间的脚步声,自行车的铃声,卖早点的叫卖声,水井旁女人吊水的声音,从阁楼上往路面倒水的声,兮兮刷刷,叮当叮当,咕咚咕咚,稀里哗啦,虽然杂乱无章,气息上却是安静的。有时还会有只白狗,它走走停停,鼻子东嗅嗅西嗅嗅,往前走了一阵,又倒了回来,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走投无路常常是自己选择的——若干年前,他张国焘也是从这条巷间背着青伞出去。一个热血的青年早知江湖的深远,他追随李大钊、陈独秀,意气风发,击舟南湖红船,年轻的他已是革命的先驱了。然而手握重兵时,他却执意与革命决裂,命运如玄黄落下:
国破家亡,挺身立党有始却无终,已辨忠奸留史册;惊涛骇浪,分道扬镳将功难补过,莫以成败论英雄。
他的落下与白狗无关。白狗在电线杆下徘徊了一会儿,撩起后腿,电杆上露出一团湿白。少年见了,大怒,捡起一块青石扔了过去。它仓皇而逃,像云间的一条白练。电杆的粉墙隔壁是溪濂学堂,周敦颐先生曾经讲学的地方。大师门前撒尿,比太岁头上动土更无礼,你说可不可恶?
巷间,常常还会有鸭群穿过,不知是哪家的,呱呱呱呱,大摇大摆,它们是喜欢凑热闹的。少年背着书包上学时,常常会遇见它们,少年从它们的身后冲了过去,猛地一阵跺脚。鸭群惊惶失措,扑腾着笨拙的翅膀,东张西望地叫得更厉害。
双手插着裤袋走在雾间,雾水仿佛在少年的额头、鼻翼、耳畔呼吸,湿湿的,潮潮的,像一滴净水在素宣上洇化。自然的洇化,自由的呼吸,他感觉无比的舒服,比长大后心爱的女人的湿吻还要舒服。少年痴迷于这样的雾水晨光,后来读许多古人的诗,常常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晨间的青石巷是忘形的,忘形而美,忘形之美是最干净的。
巷口的人家种有一架葡萄,在初夏的阳光里绿得丰满而自由,一串一串青青涩涩的果实垂在架下,茸茸沛沛的裹着一层淡白,这白是俗人是不能相亲的。少年总会遇见它,它安安静静地坐在巷口,如一位故人在若干年后的承诺间等他。
巷间还有一位老人,巷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年岁。一出阳光,她就搬张竹皮椅子靠在门口的阶沿上晒太阳。她显得很神秘,神秘的原因是,她居然是日本人。那场战争后她就留了下来,留下离樱花开放的地方很远,远到没有期限,因为到死她也不曾回去。有一年,有记者拿着报纸兴奋地去找她,上边登着一则新闻,大约是关于某国政府同意给予慰安妇赔偿之类。她没有看,好像与她毫无干系,要和故去毫无关联,其实无需决裂,只需忘情。老人继续安详地晒着太阳,记者无功而返。少年对她的好奇则在于日本人和中国人的不同到底在哪儿?后来,他看到一本书,说人之间的不同,大约在魂魄间。他又看书,书上说,用相机可以照出。少年喜出望外。
那天黄昏,风真大,巷间的香樟几乎都想往巷口的另一端跑,墨绿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少年暗喜,这样的天气在枝头,有些魂不守舍。他带着傻瓜相机出发,仿佛要去发掘一个历史的秘密。老人还在坐着,她的眼光凝滞,布满斑点的脸上没有表情,连瘪下去的嘴角都布满了沧桑的皱纹。少年有些心虚,远远地对着她“咔嚓咔嚓”,昏暗间的忽然闪光,让旧巷的一角显得有几分诡异,这是让少年无比兴奋的。他满怀期待地跑到照相馆,结果晒出的照片全都模糊不清。一个人的魂魄难道就是模糊不清的?少年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