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想,什么时候我也会像压在粉墙之上的黛瓦一样不露声色的低调啊。我更喜欢家里的黛瓦和粉墙,它们让我觉得亲切,像亲兄弟一样。坐在院子间,雪痕、雨影、树色、天光、藤荫、人家的气息。落雨的时候,惨淡的雨痕从黛瓦流下,流落到粉墙之上,流离失所的逶迤。这时墙上、屋顶、藤间的颜色都是湿润的,这一刻的粉墙是生动传神的。如果雨后初晴,天边或许挂出一弯彩虹。
斜晖映射下的粉墙就愈发的生动起来,这时雨痕漫延,现出各种物质的样子:翩翩的蝴蝶;仕女静立;兔子,蹦跑的;不想念经的和尚;鸽子与叫不出名字的飞鸟;睡着的老虎;骑马的将军;探春的杏花;宜男花;蜘蛛;孙悟空;或是几朵浮在空中的巧云……
雨痕的变幻远远超过想象。
夏天,常常在院间吃饭,有时候,端着碗,我会望着天空出神,仿佛巧云从耳畔从鼻尖掠过。望天是心存喜悦的,这种喜悦是梦幻的。有一次,被一根鱼刺卡住,怎么也咽不下去,像一篇写不下去的文章,我跑到花期已过的紫藤下,喝了整整一瓶的醋,似乎把这一辈子的醋都吃完了。
在前世今生的雪间散步,寂寞是一种欲望,是一种对欲望的欲望。
寂寞了的人常常要去喝酒遣怀,白居易就是一个,他衣带飘飘从古卷中出来,端着酒杯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先生随意点墨,其实是寂寞的诗性生活。我也常常奢望在密雪纷飞时,邀挚友小酌一番,屋外呵气成冰,屋内热气腾腾,好一幅畅快的人间图画。白居易还有一首:“小榼二升酒,新簞六尺床。能来夜话否?池畔欲秋凉。”那是秋天的往事了,老是想喝酒,看来诗人的寂寞还是有些耐不住了,而这耐不住的寂寞却是可爱的。
回忆雪也是一种欲望——在空空蒙蒙的洁净中散步。
生命中的第一场雪,在我没有出生前悄然而至。母亲走在漫天飞雪中,四周空旷,唯有落雪的静默,巨大的静默。一个老人怀抱婴儿迎面而来,她的身后一丛红梅傲雪,红得惊人。她仿佛从花间出来,老人笑容温婉似曾相识,母亲却想不起是谁。生命中有多少似曾相识的人和流水光阴啊?
老人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笑容淡淡,淡如初雪落在香樟树叶之上。她将怀中的婴儿递给母亲,擦肩而过,瞬间云深不知处。母亲惊慌失措,云鬓乱飞,南柯梦醒。后来无意间翻老相册,一个老人也是似曾相识的,她坐在圈椅里微笑,身后的案几上有一只青花瓶,里面,插了几支红梅。母亲恍然而悟,这是我的曾祖母,她的丈夫是我的曾祖父丹青先生。那年初春,母亲怀上了我。母亲说这个故事时,我觉得有些隐约的诗意,这样的诗意是幻觉的诗意。
对生命心存幻觉的诗意有时候是高贵的。
暮冬的早晨,蜷在暖暖的被窝里不肯起来,儿时这样的床第温柔是一种与长大后娶老婆完全不一样的缠绵。脚下光溜溜的盐水瓶如墙头杏花凋落,冷却在昨夜,脚丫儿一碰马上就缩了回来,冰冷冰冷的。我在被窝间隐隐听见院子里树枝断裂的声音,这是种清新的声音,仿佛从冬天的晨光里新发明出来的。格窗上的梅花玻璃雾气一团,雾雾蒙蒙的,看不见丝毫屋外的光景。我常常拿张白纸蒙在这样的玻璃上,用铅笔一阵乱涂,拓出一朵朵黑黑白白的梅花来,谁见过如此的梅花?我觉得好玩。范成大老爷子阅梅无数,想必他也没见过,他把自己的房子给拆了种了一望无际的梅,还写了一本叫《梅谱》的书,风流得很。萍乡人说“《梅谱》”像在说“没谱”似的。的确,范成大爱梅爱到了没谱的份上,如果女人如梅花,那该有多幸福。
二哥兴冲冲地跑进了卧室,提起被窝的一角,一只冰冷的手伸进我的衣领,在背脊上乱抓一阵。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尖叫了起来。二哥说懒鬼起床喽,他一脸神秘,声音压得很低:“落雪了。”我一下从被窝里蹿了起来,心已经飞了出去。
清晨的雪正下得紧,光线微开,天光依旧昏昏沉沉,气息上却是寂静的,这是雪天独有的品质。雨越大风越大雷声越大闪电越大,都会令人心存惧怕的,唯有雪不会,雪越大天越发的静。所以人们大抵喜欢看雪,雪往往在他心灵的最干净处,一个人记忆的积雪是他生命的诗歌,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记忆的积雪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灵魂。
漫天鹅毛落,密密麻麻,看不到未来,像一个人走在现世看不清楚的命运,因此倍存悬念和新鲜。我跑到雪中仰起头,张开嘴去接雪花,有甜白融化在舌尖,丝丝入扣的清凉,后来读《舌华录》,大约就是这样的味道。母亲这个时候看见了往往发笑,对儿子说:“你发魔啊!”“发魔”就是“犯傻”的意思,却比之更有意味。
母亲把我喊进屋,拍拍我肩上头上绒绒的雪花,给我戴上一顶她在秋天织好的羊毛帽,说:“去烤火吧。”父亲在火庐间早已烧好了一炉旺火,炉火鲜红跳跃,像老百姓们炉火纯青的小日子。火苗蹿蹿,它们上面悬挂着的腊肉被熏得油光闪亮。
我仰着头,火庐里氤氲着白色的烟雾。老房子光线昏暗,烟雾如云帐荡荡,屋子里愈发的昏暗。昏暗间的烟雾如徘徊在故乡的回忆,也是盈盈荡荡。回忆年少间这样昂着头望着明瓦是内心喜悦的,其乐融融,像读废名戴名世的诗,流动间的美,生动之美。明瓦斜斜嵌在屋顶,也是明晃晃的,一层银白正在它的身上融化,人间的烟火弥漫在黛瓦的屋顶,或是整个冬天的屋顶。烟雾和雪花难分彼此,烟非烟,雾非雾,雪非雪,像白居易和李白一样,都喜欢说“花非花,雾非雾”,都喜欢“酒”,难分彼此。难以区分他们的“彼此”的,其实是少年的我。
雪还在无声地落,有人弯着腰在雪中捡着折断的香樟枝,用来烤火。他抱着一怀的残枝,脚印在雪间,一深,一浅。
儿时的故乡经常有大雪。飞雪欲来时,朔风割面,密云昏黄。母亲从屋外回来时,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微微叹口气:“要落雪了,这风都浸到骨头里了。”这样的大冷天,她就会在我的雨鞋中再加上一双厚厚的鞋垫,坐在课堂上,我的双脚总是暖烘烘的,说不出话的舒服。说不出话就是无语,无语的幸福啊,在童年间比比皆是,俯拾即是。
早读课间,心情欢喜,摇头晃脑大声朗读着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个孩子怎能领会诗人孤独的心境?他的心飞离书本,只在天空中。忍不住老要看看窗外的天,玻璃上一团雾水,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趁老师没注意,飞快地用手一擦玻璃,露出一抹教室外昏黄的天,但玻璃很快就被雾气模糊,窗外依然影影绰绰。有时候,我喜欢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用指头写字,写“笨蛋”、“你傻”之类,然后让同学看,同学一看,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我就笑:“我又不是说你,你那么生气干吗?”不写字时,我就画画,画星星画弯月亮画长胡子的太阳公公画短腿的仙鹤画肥胖的小狗画少了只翅膀的小鸟。同学吴建伟说我画的小鸟比他们家生孩子的母鸡还胖,我很不服气,鸟就不能比鸡胖?
在窗玻璃上画画,水痕淡淡,潆潆脉脉,刚刚下笔,就要模糊,因为雾气又浮了上来。画是虚无的,喜悦却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