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是来了,不过不是雪,来者同桌姚娜。她心急火燎地跑进教室,头上像被鸡爪子乱抓了一通,惺忪的眼角还拖着未曾做醒的梦痕,我敢打赌她肯定又来不及洗脸了。领读的班主任黄东源老师看见她进来,老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我和姚娜同桌半年,几乎每天早上该同学都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很坚持。她的数学不太好,数学课间经常把头埋得低低的。好多同学都是埋得低低的,因为数学老师太生猛,生猛超过酒店的生猛海鲜。她常常要点一些同学上讲台做她的数学题,做不出来的往往耳朵被扯得老长,隔了几天还是红突突的,要不就是头上狠吃一顿“瓷股子”,“嘟嘟”作响,像被啄木鸟啄中了。做数学题做不出来又被罚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所以一到她的课,教室里鸦雀无声,一大片的埋头,埋头不是苦干,埋头是心虚虚的,比做了坏事犯了错误还心虚虚的。姚娜经常要被老师点到,点到时,姚娜同学表情苦苦,像吃了一个学期的“苦瓜”。老师在讲台上望着她磨磨蹭蹭地上来有些生气,欲言又止。姚娜心怀忐忑地走上台去,拿粉笔的速度慢慢吞吞,半天也算不出一个简单的答案。我在课桌间很替她着急,觉得她苦苦的表情很无辜。
窗外的雪终于落了,在我们的无知间。雪落下时,洋洋洒洒,轻易落中了孩子们喜悦的心思。黄东源老师厚厚的镜片上浮起了一层蒙眬水汽,远远看像戴着一架望远镜,很滑稽的样子,我把头埋在课桌下偷偷地笑。想必她也望到了自己的童年,于是宣布:停课两天。一阵欢呼雀跃。黄老师用粉笔刷敲着讲台的桌面,大声说“安静”,桌面腾起一层淡淡的粉尘。这样的大雪天,为了安全,学校总是要停课的。学生们当然欣喜若狂,在孩子的心底还有什么能比放假更开心的呢?
放学时,积雪已经有脚脖子那么厚了,丝毫还没有停的意思,依旧铺头盖脸地下,我们越发地高兴。高年级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打起了雪仗,银弹呼啸在半空中,尖叫此起彼伏。女同学的最为刺耳,叫声一声尖过一声,比“座山雕”的头还尖。“座山雕”的头很尖,因为老师说他“老奸巨猾”,我们以为是“老尖巨滑”,“老尖巨滑”,肯定够“尖”。有群孩子围着操场的跑道滚起了雪球,越滚越大滚到比人还高时,雪球终于有点冬天的派头了,它和孩子们玩累了,站在操场上一动不动,有点儿孤单。我依依不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敢在外逗留太久,因为母亲会担心的。脚下的积雪沙沙作响,脚步,一深,一浅,延绵在归家的路上。命运的归途中,一个人能留下脚印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历史并不苍白。
不远处的荷塘残枝枯立,稀稀疏疏,乌咚咚的水面微微颤动,悄无声息地冒着白汽,雪花落在水面瞬间消失了,像无声的过客。我老想着雪再大点儿,把这乌咚咚的水面给盖住。这时候我比较喜欢那个喜欢喝酒的诗人,他说“燕山飞雪大如席”,有席子那么大的雪花,大概很快就能把这水面淹没。一尾孤舟在岸边像那个独自垂钓的诗者,一动不动,船舷堆起一层厚厚的白。
较之成人,孩子与雪总是要亲缘得多,因为童子心无尘嚣,雪也是心无尘嚣的。丢下书包,我们一群孩子就去爬附近的山,不知深浅地走在雪中,总觉得前途新奇。爬到山顶时,俯望整个萍乡城,天地皆白,素洁一新。我们各自歇斯底里地朝空中吼着,“喂——喂——喂”,回声荡气回肠,惊起了树丛中的野鸟。它们咬紧牙关地飞出,像一群飞向彼岸的文人,飞向彼岸其实就是求活,求艺术之活,求灵魂之活。光绪年间,李有棠辞官回到萍乡,他终于逃离了他厌倦的官场,一身轻松地从紫陌红尘间跳出,任他燕山雪大我自闭门读书,十年青灯寒窗,著作《辽史纪本末》、《金史纪事本末》,字字凝血。人生或许是座桥,身体在此岸,灵魂便在彼岸,李有棠握笔披雪踔踔而行,他如一捧松间的积雪,泛出隐约坚硬的光芒。
远处,萍乡城里几只高耸的烟囱正孤独地吞吐青烟。
站在山顶滚雪球也是件快意的事。雪球飞泻而下,气势非凡,像一个虎气生生的书者,独坐明月之下,忽然长啸下山,平步青云。怀素和张旭均是老虎,他们在溶溶宣纸之上,奔跑或伫立。雪球越滚越大,一个接着一个在山下的石头或树干上撞得粉碎。有时候,我或许会去看一看树干下有没有一只撞晕的野兔。兔子失足的概率实在太小了,那个守株的古人真是好福气,这样的概率差不多应该是千年等一回吧,他在书间大概已经等过千年了。机会需要缘分,强求不来,求是看中,太看中就要被机会支配。
好机缘其实一次便够了。
雪后,我和哥哥们将那些大大小小被炭火熏得漆黑的钢筋锅抱到雪地间,用雪擦洗,也是雪耻,耻的是顽固的污渍。雪似乎有神奇的效果,往往能把锅擦得锃亮,雪柔软的身体总能融化坚硬的污迹,最后化水而去。记得每次都是仕新大哥擦得最为干净,闪闪锃亮。擦完,我们的双手往往冻得紫红紫红,连头皮都生痛了,放在嘴前连连呵气也不管用。母亲笑着说:“烤火去吧。”这种天气手脚会生冻疮,红红硬硬,隔着袜子手套的又痒又疼。我们有个好办法治它,烤火时,把生萝卜切成丁,拿根竹签插着在火苗上烤,烤到萝卜冒白汽时,捂在冻疮上烫烫,往往烫到龇牙咧嘴,哇哇直叫……
关于雪的回忆总是无尽畅快的。
我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在雪里行走,仿佛走在自己的前生里,身体越发的轻,如悬在白居易笔端的一滴淡墨,或是张岱的,或是李流芳的。我钟情于这样的形容。只是如今做梦的功能越来越弱了,梦间很少再有漫天皆白的天空绿幽幽的稻田和旷阔的星空了。做不了梦,就去寻梦,至少从一杯新茶中品味春日田野的功能和幸存。读李流芳《云栖春雪跋》:
时已二月,大雪盈尺。出赤山步,一路琼枝玉干,披拂照曜。望江南诸山,皑皑云端,尤是可爱。
又见《题雪山图》:
甲子嘉平九日大雪,泊舟阊门,作此图。忆往岁在西湖遇雪,雪后两山出云,上下一白,不辨其为云为雪也。余画时目中有雪,而意中有云,观者指为云山图,不知乃画雪山耳。放笔一笑。
心里觉得无比的干净,像自己游走的灵魂停伫在故去的雪间。
陈继儒《岩栖幽事》有云:“雪使人旷。”心旷神怡,遐思行云流水,古人看雪其实在心中作画,画到目中有雪意间有云,画到心境一派澄明。
又找出张宗子的《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
读来一段,雪意越发的黯然,像睡在他们的画间,如果有福,把我也当是画间一芥吧。
上个星期天,去上海书城,远远就看见架上的《陶庵梦忆》,封面是浅墨水印《湖心亭看雪》的一段文字,尽管有些落俗,还是觉得如置雪中。张岱和李流芳在云中漫步,衣带飘飘,清微淡远,毫不空洞。张宗子有古气,李流芳有仙味。张岱心境澄明,隐隐地怅然若失,风尘远去,往事均在踌躇之中。看雪的他是王维的“夜深人不静”,谦谦君子在乱世再超俗淡泊,也是逝者如斯,流失的却不仅仅只是时光。看雪或无心,又岂能无心?毕竟有亡国之憾。绍兴沦陷后,张岱拒绝臣服清廷,携家披发入山中,布衣蔬食的生活着。李流芳也清微淡远,却是“夜深人已静”,他有行云流水的淡雅,有真真假假的大风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超脱心境。两个人我都喜欢,这是我的造化,我很满意。
张宗子不胜酒力,不胜酒力怎可以轻易忘却痛苦?如此看李白和白居易就或可释怀了。李流芳是“天真烂漫是我师”,他有师心,是甚有师心。张宗子却更加可爱,童心可鉴,因为他喝不了酒仍端起杯子就喝。如果我在湖心亭遇见他,一定会把他灌醉,反正他当遗民是不用上班的。
大多数的人都喜欢雪,尤其是江南的人。雪落得简洁、干净、传神;雪落得盛况,浩瀚却一点也不世故沧桑。清澹致雅,这是国人内心喜欢的纯净澄明,如米芾父子笔下的远山,充满蕴藉。不懂这点,往往就不知道看雪的好。而看雪,却不需要懂得,心情好就可以。
想到要把张宗子放倒时,也学李流芳,放笔,仰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