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宇的两个姐姐嫁出去之后，心宇就是家里的老大。心宇妈一死，心宇就辍学了，接妈的班洗衣做饭伺候爹。
上初一时，心宇在全校物理竞赛中得了奖，奖品是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心宇辍学后，《十万个为什么》就成了她的业余读物，读得多了，满脑子天文地理，常常考大人。“你知道一百斤木柴烧完后剩下多少了？”大人说，恐怕连一斤也没剩。心宇把两条辫子一甩，嘻嘻地笑了，说：“不对，还是一百斤。”接着，就解释为什么，说木柴燃烧时化成气体散了，其实重量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大人们听得直感慨，说行啊心宇，你不愧是个小“博士”。旁边一个人问：“心宇，打雷真是老天爷发怒吗？下雨真是东海龙王巡山吗？”心宇摇摇头，一五一十地替他们讲科学道理。
心宇爹的脾气很怪，常常摔东西、骂心宇。心宇辍学时，每天晚上照例做功课。爹一点也不感动，反而把心宇的课本撕烂了。心宇哭了三天才死心，但一有空就背着爹看《十万个为什么》。这时，爹看见心宇又在给人讲些玄奥的东西，把眼一瞪，骂道：“吃饱了撑的？”心宇吓得扭头就往家里跑。
这天，爹牙疼，疼得嘬牙花捂腮帮子。心宇说：“爹，把蜂窝灰咬在牙上就不疼了。”爹问：“你咋知道？”“书上说的。”爹一巴掌甩过去，吼道：“去你妈的，又是书上书上！”心宇委屈得大声哭。但看到爹疼得坐立不安，心又软了，自己上山掏了只蜂窝，溅酒烧成灰递给爹。爹咬在牙上，果然不疼了，就问：“这是啥药？”心宇低头不语。爹抬头忽然看见心宇脸上被蜂针蜇过的伤疤，心一酸，眼泪滚落下来。
从此，爹就默许心宇看书了，还从箱子底下翻出几本破旧的《农家历》。
一日，邻居叔的灯泡不小心碰碎了，想换个新的，可就是没法把破的拧下来。正骂着，心宇跑了过来，举起半只萝卜说：“叔，别急，快用它拧。”邻居叔接过萝卜一拧，问题迎刃而解，不由得叹服道：“心宇，你比大人还聪明，怪不得人家都叫你小博士。”邻居婶从厨房里跑出来，光着双手问：“心宇，我的手削芋头后就痒，越洗越痒，书上说没说这事咋弄？”心宇说：“不能洗，要用火烤一烤。”邻居婶把手送到灶门前一烤，马上止痒了，便高兴地说：“心宇，这都是书上告诉你的？”心宇点点头，接着又讲了许多厨房知识，比如，熬猪油加点盐可以久存；洗青菜时加点醋可以去掉菜上的小腻虫；米饭煮糊了在上面插根葱可以去糊味，等等。邻居婶越听越新鲜，越听越激动，最后嘴一撇，哭了，抱住心宇说：“可怜的孩子，是婶不好，是婶撺掇你爹不让你读书。读书的孩子就是聪明！往后，你到我家来看电视吧，想看啥就看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邻居家的四个孩子早早就进城去打工，一年寄回不少钱。邻居家便买了一台彩电，晚上偷偷看，但看啥啥不懂。心宇来后，他们就让心宇随便看。心宇专调教育台，里面有初中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和英语讲座，每晚讲一个小时。除了看讲座，心宇还爱看周末的知识竞赛节目：主持人挑几个嘉宾上场，问一些智力测验题，计时抢答，答对了，当场颁奖；台下还有许多观众捧场助威。出的题也是一些天文地理历史自然知识，比如，红外线是红色的吗？所有兔子的嘴唇都是豁的吗？铅笔是铅做的吗？在一分秒钟内抢答是或不是。这些问题，有许多心宇都能答得上来。邻居叔婶们看到心宇也会答题，甚至比电视上的人还答得快，替心宇高兴，说：“要是心宇上电视，保准也能拿大奖。”
这天早上，爹交给心宇十块钱，让心宇去镇上买治疗气管炎的药。爹有严重的气管炎，平时呼吸就困难，秋冬喘得更厉害。心宇看到爹弯着腰喘得像一只虾，便飞快地往镇上跑。这时，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昨晚的电视竞赛留给观众一道题，问糖精是不是糖提炼的，有知道者赶紧拔打电话一个“2”两个“6”三个“8”四个“9”，可以抽奖，中奖者可以实现一个价值500元的家庭梦想。心宇听电视广告说，现今有一种气管炎治疗仪，可以长期带在病人身上，可以缓解乃至治愈病情。如果今天能中奖不就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了吗？想到这里，心宇就飞快地往公用电话处跑去。她打通了电话，心跳急促地说出糖精不是糖提炼的，因为《十万个为什么》上说糖精是不能吸收的；如果是糖炼的，肯定能吸收。15岁的心宇是第一次打电话，当她结结巴巴地把意思表达完了，对方却说：对不起，这个问题的截止时间已过。心宇沮丧地放下电话，三分钟时间就过去了。守电话的伸手要九块钱，原来拔打这个电话号码需要每分钟付三元钱。心宇吓得脸色都白了，当她可怜而又无奈地递去仅有的十元钱而换回一元硬币和一张收据时，她彻底傻眼了。这回不仅没有了治疗仪，连一盒药也买不了。心宇急得嘤嘤地哭起来。
心宇无脸回家，她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挣回这十块呢？这时，她发现一家私人的沙场边有一队装满沙子的汽车停在那里，有几个人正在车上挥锹卸沙，地上一个胖子指手划脚地吆喝着。心宇走过去哀求道：“伯，我也来给你卸吧。”胖子打量一番，问：“你多大？”心宇没敢说实话：“十八。”胖子说：“卸吧，算你半个工，卸到天黑给你十块钱。”心宇说声谢谢，操一把铁锹就爬上了车。
心宇从来没干这么重的活儿，累得大汗淋漓，头发和衣衫全粘在皮肤上了。车下的胖子还时不时朝她喊叫着。干到傍晚，心宇又饿又渴，腰也直不起来，好半天抬起头来，却感到天旋地转，一脚没踩稳，从车上摔下来，脑袋咚地一声，就背过气去。
心宇醒来时，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昏暗的灯泡发出萤火虫般的微光。一扭头，看见爹的那张布满皱纹的黑脸。心宇“呜”地一声哭了，说：“爹，我对不起你，没顾得上给你买药。”爹严厉地问：“你身上的电话单子是咋回事？”心宇说：“我是想打电话中奖，中奖了就给你要一台气管炎治疗仪。”“中了吗？”爹口气软了。心宇摇摇头：“没中。爹，是我不好……”爹背过脸，眼泪往下直淌。
爹说：“没中算了，以后再莫往那上面想。咱们穷人，不想那样的好事。”心宇壮了壮胆子说：“爹，老师说，好好读书，长大了就不会受穷。”爹深深地叹了口气。
爹出门了，直到半夜才回来。爹告诉心宇：“我跟你邻居婶商量好了，你明天还去读书，让她帮着照顾你，学费也由她先垫着。我明日进城里去扛钢筋。”
心宇抬起头说：“爹，那活很苦。我怕你的病……”
“我这病不怕干重活，没准累一累就好了。”
“爹，挣了钱就先买一台治疗仪，有了它，你就不喘了。”爹说好。
这一夜，心宇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亮，爹就卷着铺盖去了车站。心宇也背起了久违的书包，跟爹一块走。她想蹦一下，可一看见爹的背影，又没蹦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