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进位于中欧的德国，大地绿草如茵、山峦逶迤、林木苍翠，宁静祥和。我的脑海中却浮现出杜甫“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影像，是由于它曾作为启动两次世界大战的引擎，造成近一亿两千万生灵涂炭、大半人类文明化为废墟的悲剧，还是对日耳曼先民遥远历史身影的追溯？或许兼而有之吧。
日耳曼先民最早游牧于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日德兰半岛的丛林中。他们彪悍、好斗，除了游牧狩猎就是战斗厮杀，他们视掠劫别人财物为英雄行为，而劳作获取生活所需为懦夫。男子成年后蓄须留发，杀死第一个敌人以后才可以剪发剃须，否则只能披头散发地过日子，将丧失雄性的权利和尊严，颇似“蓄发明志”。古日耳曼人与匈奴人很相像，他们都凶悍、嗜血、善战，崇拜白马为神灵。可能正因为如此多的共性，惺惺相惜，在匈奴被汉朝大军彻底击溃、残部退出蒙古大草原被迫西迁的过程中，大批日耳曼人与他们合兵一处，不断向南进发，开疆扩土，强盛的罗马帝国成为他们锋利马刀下的蛋糕。
从高速公路转下特里尔市的山路，路两旁古树森森，遮天蔽日，蜿蜒的山路像一条游蛇在苍翠间钻行，我感觉似进入了原始森林。一会儿森林又敞开怀抱，抖露出卵黄般的太阳，宁静的漠泽河像一条银项链坠在摩塞尔山脉上，大片的葡萄园繁茂无际，山水交映，像一幅亮色油画。
特里尔市有十万多人口，街区古朴、整洁、开阔，古树虬枝翠盖，欧式建筑庄重典雅，行人车辆寥寥，小城美丽而宁静。它没有现代化工业和高楼大厦，是纯粹的旅游城市，却也是德国最古老的城市。公元前16世纪罗马已在此建城，曾作为罗马军队最高司令部所在地，史称北罗马。拿破仑时期它归法国统治，1814年才划入普鲁士版图。作为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它有很多罗马时期的古迹，它也是德国古教堂最多的城市之一。街上偶遇行人，会热情地指给你某个处所的路径，他们知道这些远道而来的东方人最感兴趣的不是那些古迹，而是布吕肯街10号——马克思诞生地。
这是一座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已经历了三百年风雨侵蚀，但毫无衰朽迹象，历久弥新。楼房很像中国南方旧建筑风格，“回”字形楼房环抱着一个约三四十平米的天井，靠天井一侧有外廊相通，小楼坚固、宽敞。房产已几易其主，德国社会民主党人独具慧眼，买下它办起马克思生平展览馆，让我们这些遥远的拜谒者收获心灵的慰藉。门楣上醒目地镶嵌着马克思铜质头像，是我们熟悉的雄狮般的大胡子头像。就在这所房子里，这头先觉的“雄狮”发出了第一声震撼旧世界的怒吼。
进门是很小的接待室，一位四五十岁的德国妇女用灿烂的笑容迎接你，一句生硬的“你好”，让我们这些异国他乡的游人倍感温馨。一个智能解说器、一副耳机，引导你穿越历史的时光隧道，感应伟人磅礴的气息。
马克思的父亲亨利希·马克思，犹太人，是一位才能出众的律师，长时间担任特里尔市律师协会主席；母亲罕丽·普列斯堡是一位普通而贤惠的荷兰籍妇女，她生育了九个孩子，其中五个夭折。1818年5月5日，马克思诞生在这座房子里，他排行第三。少年马克思聪颖活泼，是伙伴们永远的头领。他12岁上学，除德文外，他先后攻下了拉丁文、希腊文、法文、英文和意大利文，马克思精通哲学、政治经济学、历史、数学，在这些领域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如果不是走上职业革命家的道路，也许世界上将多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展馆中珍藏着马克思数学演算的厚厚手稿。
他在中学毕业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一文里说：一个人只有立志为人类劳动，才能成为真正的伟人。可见马克思年轻时已经志怀鸿鹄。
马克思大学前的时光都是在特里尔市度过的。1835年10月，他去波恩读大学。一年后转到柏林大学，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青年马克思敢爱敢恨，大学一年级时，他冲破各种阻力，与大他四岁的燕妮订立婚约，并携手终生。尘封的黑白老照片难掩燕妮的美丽和高贵气质。
天才并非天生，青年马克思也有过青年人常出现的问题，正说明他是人而不是神。
马克思大学时开始革命生涯，他一生颠沛流离，命运多舛，却为世界留下宝贵财富。他在完成《资本论》时自嘲：我不能再吃肉，因为没人肯赊我了；我不能再出门，因为我的外衣在当铺里。德国“宰相”俾斯麦曾向马克思发出邀请：“用你的大才为德国人民谋福利。”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马克思却嗤之以鼻。
一幅毛泽东等老一辈革命家在井冈山上的油画让我倍感鼓舞，解说却对中国革命说三道四。哦，德国共产党人李德被共产国际派往中国做军事顾问不正是那时吗？他是“三人团”之一，权力极大，正是他的“御敌于国门之外”“短触出击”，使本来弱小的红军又“短触”了一大截，最后进行了艰苦卓绝的万里长征。
1848年2月，马克思执笔完成《共产党宣言》，它的发表标志着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国外均译为《共产主义宣言》。在《共产党宣言》仅存的一页手稿前我心潮澎湃。“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振聋发聩的呐喊，让世界革命风云际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影响全世界。我来自曾被马克思称为“睡狮”的中国，如今这头“睡狮”已被你的呐喊唤醒，正成为实现你宏愿的激情澎湃的中心。作为你的信仰者，跨越一个世纪的时差我来了，来瞻仰你的巍峨！
特里尔市曾经是法兰西的领地，且较长时间依照法国大革命的基本原则进行管理，因此这座城市长时间浸润在言论自由和立宪自由的氛围中，它也是德国最早出现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城市之一。这些对马克思早期思想的发展有所影响，使他常以批判的观点观察、思考问题。
马克思去世了，他没有遗嘱，没有国籍，更没有财富荫及子孙，可他创造的主义激荡着整个世界。正如恩格斯在马克思葬礼上所说：“他的名字和他的工作将数百年地继续存在下去。”虽然，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有些预言尚未得到印证，但他的思想今天仍然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动，他的思想给人们理解世界提供了新的维度。
天已经黑了，我们必须赶夜路抢回额外加此一站用去的时间。我流连于一件件手稿和物品中难以自拔。展室出口设有留言簿，翻开浏览，祝愿、期冀、誓言、预测、抒怀，林林总总。据说，特里尔大学特别设立一个研究课题，专门研究这些来自世界不同地域、种族、信仰、文化、年龄参观者的留言。这是很独特而有趣的研究课题，我毫不犹豫地把我心中久积的思考写下，不是为特里尔大学的研究课题增加一个条目，而是因为我的神思必须在伟人面前伫立。
时光轮转，造化弄人。正如历史上任何真理和科学总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挫折和失败总是与进步纠缠。东欧社会主义的失败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失败。世界上自称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浩如烟海，而真正认真研读过马克思原著并能取其要旨者几何？当年，马克思在回击一些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政客时说：“我自己从来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难怪前苏联共产党党旗在红场历史性黯然坠落的那一刻，整个苏联静如古潭，预料中的冲突、抗争，甚或低水平的骚动都未出现，两千多万苏共党员喑哑无声、如沙沉水！
诙谐、狡黠的德国人冲我们说：“马克思，我们留下；思想，你们带走。”典型的资本价值思维，我们非为马克思而来，思想岂能奢望带走？这是全人类的共同财产，并非哪部分人专属。
德国有很多在世界各领域有影响的名人：科学泰斗爱因斯坦、哲学家黑格尔、文学家歌德、音乐家贝多芬、铁血宰相俾斯麦，甚至战争狂人希特勒……而就对世界的影响而言，谁能出马克思之右？
最近发生了世界性金融危机，许多西方人又匆忙去翻看马克思著作以期解惑，他的著作也再次畅销。实用的西方人把马克思著作当成了经济学工具书。多么可爱，像做了坏事再去烧香拜佛，祈求佛祖原谅。
上车前，我再次回眸凝视窗口泻出的灯光，像仰望天上的星星……
2008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