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向西。像夸父逐日，追赶着太阳向西飞行。苍茫的蒙古沙漠、荒凉的西伯利亚和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雪山在机翼下掠过，缱绻的白云开处，是春风浸染的荷兰。
我们参加荷兰海关培训的十五名团员鱼贯而出。职业使然，我特别留意透过关口管窥一国的政治形态、国民素养、开放程度及管理水平等诸多要素。荷兰，无美国式的傲慢，不似俄罗斯式的懈怠，入关简单、轻松、快捷，像漫步进入一个旅游景点。没有一些国家关卡林立、如临大敌的架势。途中吃剩的两个苹果也悄悄随我入境。
走出机场顿见“高人”遍地，一米八零的我，即便与一些荷兰女性照面，亦显颓势。近一半国土低于海平面的国度却长出世界最高的人种，可见上帝自有其平衡世间万物的手段。人高马大是他们的造化，却苦了一些外国人，常听游客们抱怨够不到公共汽车上的拉手；爬上高高的马桶亦颇费周折，两脚悬空，像骑在马上。
汽车出了阿姆斯特丹，一直蛇行在林海中。荷兰有一个古老的童话：一只松鼠从树枝上蹦蹦跳跳就完成了从安特卫普到格罗宁根、从马斯特里赫特到阿尔克马尔的旅行。驻地在阿姆斯特丹北百多公里的森林旅馆——金色郁金香，很诗意的名字。远离了搅拌机般的城市，回归原生态自然，顿感挣脱茧壳般的轻松惬意，树冠筛漏的阳光在窗前青草和野花上跳跃，松鼠在窗外炫耀地表演，鸟儿合唱团不疲不歇。空气清冽，天空湛蓝，云舟轻移，风的脚步在树梢上舞蹈，酣梦也被染成绿色的元素。
第二天是周日，负责培训工作的寇先生带我们到附近观光。他六十有一，银狐般的白发。荷兰海关人员六十五岁退休，如个人愿意“发挥余热”，经批准，可工作到七十。寇先生二十年如一日，负责中、荷海关交流工作，在中国海关人脉深厚。他责任感超强，无子嗣的他经常抛老妻于庄舍，夜以继日地陪伴我们，不管上课还是课外活动，谁晚到一小会儿他就大声、严肃地问：“你早？”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也会冷不丁狡黠地冒几句中文：“吃饱了！”“到了，醒醒吧！”逗你开心一乐。他的第一课是让我们每人画四幅画，然后以图阐释到荷兰的四个主题。哈哈，大家先过了一把画家瘾。
“上帝都休息了，何况我们！”荷兰人视休息胜于挣钱，若不是旅游区，小镇空巷，店铺如坚壁清野。下午去拦海大坝，寇先生郑重地介绍：“宇航员在太空能看到的地球建筑，只有中国的长城和荷兰的拦海大坝。”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皆大欢喜。看来这一点中外皆然。
阿夫鲁戴克大坝建于1927年，它像一柄利剑把须德海与北海腰斩。车停在观景区，大家忙着拍照，我独自登上瞭望塔，迎着浩浩海风极目远眺，沧海茫茫，风行速烈，巨浪的刀斧狠狠地向坝基劈砍，像要夺回失去的阵地。遥想生产力不发达的当年，荷兰人为争得生存空间，以精卫填海的精神，在咆哮的大海中筑起32公里长、220米宽、10米高的锁海蛟龙，实为至艰。海啸、人呼、马嘶，何等壮观的战场！
建坝需要大量的石料，而荷兰境内无石，全需进口。这颇似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建城模式，当年彼得大帝制定法律：所有进入圣彼得堡的船舶都要缴纳一种特别税——石头。
千百年来，荷兰筑拦海坝1800多公里，开疆拓土60多万公顷，占荷兰国土的近四分之一！荷兰有很多城市叫“丹”，阿姆斯特丹、鹿特丹，“丹”就是堤坝的意思。日耳曼语中称荷兰为“尼德兰”，意为“低洼之国”。我国的长城虽然保护了农耕文明，却也闭锁了我们祖先开疆拓土的雄心，而拦海大坝化沧海为桑田，昭彰荷兰人向自然宣战的气魄。我仔细勘验过花田、森林和草场的土壤，多为海沙质，经过他们多年的改良，贫瘠的土地为荷兰奉献出了世界第三的农产品出口贸易！我读懂了荷兰国徽上的那句格言：坚持不懈。
“活着的人们，建造他们的未来！”大坝建设者在纪念碑上镌刻了这样的铭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生的辩证法令人深思。
荷兰人的祖先是日耳曼部落的一支。16世纪，荷兰沦为西班牙的殖民地。1648年，荷兰爆发资产阶级独立革命，赶跑了西班牙人。遗憾的是他们疾恶却为恶，把海盗的外衣披挂在自己身上。当年荷兰的航海非常了得，在欧洲的两万多艘船舶中独占3/4，故荷兰有“海上马车夫”之誉。荷兰飓风席卷世界各地，新西兰、印度尼西亚、巴西，我国的台湾和美国的纽约都曾沦为荷兰的殖民地。当时他们的东印度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跨国公司。森林法则，经过工业革命锤炼的英国与荷兰为争夺殖民地，进行了马嘶驴喘的撕咬，后者战败。命运多舛，它又被法国、德国几番蹂躏，江河日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在荷兰仍是发达国家，它的造船、机械、电子、钢铁、钻石加工、化工等行业都颇负盛名；它的花卉出口占国际市场半壁江山；畜牧业及奶制品誉满全球。而创造这业绩的荷兰，国土面积和人口数均约为重庆的一半左右，实为世界经济奇迹！
沧桑的历史，与大海抗争的经历赋予它特别宽容、开放的性格，冰火兼容。它是世界唯一可以公开销售毒品的国家；赤裸的红灯区与教堂钟鼓相闻；在阿姆斯特丹广场，装扮成蝙蝠侠和妖魔鬼怪的乞丐们共分一杯羹。我们一位女同伴在阿姆斯特丹闹市被小偷划开了裤子，所幸方位偏差无损失。它的村镇如世外桃源。它的首都是阿姆斯特丹，而政府却在海牙……
荷兰人热情友好，尤其对中国人。在一旅游小镇，我们多次碰到小学生跑过来用中文说一句：“你好！”然后兴奋地跑开去和同学们分享愉悦。他们怎么断定我们是中国人呢？也许是中荷两国在多个领域有合作项目的关系吧，我们的培训就是两国海关合作项目之一。
荷兰人率性、开放。海关同行讲课前总要幽默一番，遇冷场也不尴尬，讲得兴起时手舞足蹈，表演般游来转去，或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讲归类的小个男子（高人中的精品）名叫郁金香，他虚心向我们求教中文读法，以便用中文自我介绍这美丽的鲜花名字；另一位讲归类的在侃谈一阵“能为中国同行讲课是不平凡的人”后，不忘介绍自己独身，五十多岁了。高大的彼特是培训部的一把手，大眼睛透出睿智，告别宴上我们十五人用中国白酒轮番轰炸，他照单接收，泰然自若，知道遇到了高手，我们只好偃旗息鼓。回到宾馆酒吧，他乘兴继续豪饮。他做过外交官，难怪酒量惊人，他说：“家里除了我还有三脚猫是公的，另四个都是母的。”亮出三个女儿的照片，漂亮！他说这是瑞典籍夫人的基因，没他什么事儿。其实他也很帅，只是已“聪明绝顶”了。他对十八岁的大女儿两次恋爱均选黑人颇有微词。不知这是不是种族歧视？
荷兰同事、上下级间直呼其名而不称官衔，办公室来客，即便是上级领导到来，也享受不到起立欢迎的大礼，等级感弱，我们也只好入乡随俗，放下诸多礼数。在办公室他们均着休闲装束，零食就放在桌面，东西摆放随便，足球爱好者把埃茵霍温队队旗悬挂满一面墙壁。办公设施简朴，真看不出参观的竟是总署办公楼。副署长出席了我们的开班式、结业式，并颁发证书和纪念品，一些人没拍出理想的合影提出重来，他乐此不疲。毕竟是梵高的故乡，办公室、食堂到处可见印象派的画幅。梵高生前画作无人问津，他只好反复向亲弟描绘他美妙的艺术未来，因而得到弟弟的资助。为省钱他竟自当模特，后在贫病交加中自杀身亡。百年后他的画成为世界艺术瑰宝，人生沉浮，令人唏嘘。
荷兰人崇尚运动，驻地附近有很多俱乐部：自行车、帆板、划艇、足球、网球、排球等等。荷兰足球队队服为橙色，这缘于女王的名字，万绿丛中橙色飞扬，特别醒目。当年，“三剑客”披挂橙色战袍击碎多少钢筋水泥式的防线，被誉为“无冕之王”。这次世界杯决赛，他们的球队又被章鱼“暗算”，荷兰人大度，亚军亦不辱女王的名字。公路旁有专用自行车道，宾馆里有供客人任意使用的自行车，这给我们外出摄影和观光带来方便。周边精巧的村舍在花木的簇拥中像童话世界，院落里皆有微型景观，无栅栏、围墙、大门等防范设施，更不要说防盗装置了。窗帘敞开，有路人经过，主人热情地和你招手。牛、马、羊在大片绿地中悠闲自得，一幅祥和怡然的田园景象。
荷兰海关隶属于财政部。2010年2月荷兰前政府倒台，海关也因此大改组，层级减少，更重实效。2009年荷兰海关征关税40亿欧元，占欧盟关税的75%，全上缴欧盟，欧盟再返还荷兰20%。荷兰海关人员分为五等，最低一级只能干录入的活。
我们到荷兰的第一周发生了玉树地震、冰岛火山爆发和波兰总统坠机事件。天灾人祸，让人愕然现代社会的脆弱，经不起地球的一次痉挛、发一个火儿，哀绪忧思中让人想起玛雅人2012的谶言……火山灰把欧洲的航班都封在机场里，我们每天瞪大眼睛在电视上搜寻航班恢复的消息，沮丧、失望。到布鲁塞尔参加WCO（世界海关组织）会议的几位总署同事已滞归多日，度日如年，我们同病相怜。飘浮的火山灰在我们心中投下长长的暗影。直到端坐于荷兰皇家航空公司飞机上，才确信真能回家了！而我们回国后，欧洲航班又因火山灰而停飞。
荷兰在世界近代史上是典型的“小国大业”。与其经济成就相比，文化层面似乎乏善可陈，它退出殖民地后，没有制度体系及文化影响遗存，很快销声匿迹。我以前看过一本关于狄仁杰断案的小说，是荷兰人在许多中国民间传说的基础上的作品，这是我脑海中唯一能够捞起的荷兰与文学的结点。然而荷兰是开放的，它可以敞开胸怀接纳外来文化，甚至放弃自己的文化，这需要大海般的胸怀。真不愧为与大海战斗的民族！
荷兰，穹窿无极，没有为发展经济而消费掉蓝天；荷兰，海碧千叠，凝练成国旗的色彩。
2010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