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公寓里到处弥漫着消毒液和熬中草药的味道。当生存变成第一需要，求生意志压倒一切时，人们连自己都无法把握，又拿什么去守卫感情？周芸就是在这种环境中迎来了她的22岁生日。
周芸关掉了房间所有的灯，只让CD机的音乐来回播放，播放器那一闪一闪的指示灯随着音乐的旋律跳荡着，像是在跳舞。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拿出了一位不知真实姓名的网友特意从南京寄过来的精致的蜡烛，那根粗粗的蜡烛上面雕刻了金鸡唱晓的图案，写满了对她的祝福。她属鸡，很显然那是一根定制的蜡烛，网友的心细让她感受到了一种遥远的温馨和亲切。她想这位网友一定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不知他长得什么模样，真有想见他一面的冲动。她点燃了那根蜡烛，可她知道她点燃的只是一根蜡烛而已，在非典时期，她根本不可能去点燃欢乐的心灵。
下班后，她决定到蓝天公寓附近的家乐福超市买点日用品和食品，不管怎么说，也是过了一次生日，总得对得起自己吧。还没进去，她就看见许多戴着口罩的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出来。超市里更是人头攒动，付款台前的队伍排得很长，购物车里最多的就是米油食物，她不禁想起十几天前，她在电视画面上看到的巴格达市民在排队抢购生活日用品的情景。这座城市的人们不知为什么一夜之间也有了临战的感觉，似乎都在做非典来了之后的应急准备。她并不相信社会上的传言，在物资如此充盈的今天，会陡然回到那个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的匮乏年代。她只买了一盒好利来的生日蛋糕，又挑选了几样现用的日用百货和小食品，花了不到五分钟，可付款却花了半个多小时。
她走进蓝天公寓，楼道里到处弥漫着消毒液和熬中草药的味道。当生存变成第一需要，求生意志压倒一切时，人们连自己都无法把握，又拿什么去守卫感情？她觉得有些别扭，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让她产生了某种幻觉，好像自己也被裹进了“非典”当中了，觉得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病毒携带者。那种不安全的感觉油然而生。在出租车里，她忽然变得非常敏感，并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是不是发烧了，不时还清清嗓子，看是不是有咳嗽的预兆。
“怎么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似的。”她心里不觉有些可笑。一想到此时的空气中随时可能飘来的非典病毒，每个人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传染源时，许多人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和无助。在电梯间里，她见到了叶洛东和他的女儿婷婷。她知道欧阳亦然正在和他分居，准备办离婚手续，便不好和他提起亦然，也不好再叫他姐夫了。他当然清楚她和亦然的关系，估计他们的婚姻危机也瞒不过她，于是便不自然地冲她笑了笑。
“怎么没戴口罩？”她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话同这个熟人交际了。今天在公司里，她听到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了，就好像平常大家见面时问“你吃饭了吗？”那般自然。
“我还没来得及去药店买，听说都脱销了。”他也没话找话地问，“你买84消毒液了吗？我家里有，你可以先去取点用。”
“不是说通风是最好的消毒方式吗？”周芸说着将目光投向了婷婷。每次她见到她总是先喊她一句周姨的，今天是怎么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手。她恍然明白了，婷婷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那盒蛋糕。她赶忙说：“婷婷，周姨今天把这盒大蛋糕送给你吧。这是别人送给我的，可我不愿意吃，正好碰到了你。真是巧了。”
“这可不行。”他见女儿用手去接，急忙拦住说，“一会儿爸爸给你买一盒。”
“让孩子拿着吧，我不知你女儿今天从幼儿园回来，要不，我也会给她捎上一盒的。”她诚心诚意地说。
“幼儿园知道她妈妈从广州回来，就让家人把孩子接回来呆几天。”他又对把蛋糕紧抱在怀里的女儿说，“你呀，真不懂事儿，怎么能要周姨的东西呢。快还给周姨。”
“我不嘛，平日，周姨就总给我买好吃的，这次怎么就不行了，是不是也是因为非典啊？”
“你这个小精灵，我可真拿你没办法。”他对周芸苦笑了一下，说，“对了，你是不是要过生日啊？”
“没有的事，是同事过生日，可蛋糕买重了，便让我代劳打扫战场的。”她撒了一个善良的谎，其实亦然姐是记得她的生日的，从广州回来时就已经给她买了生日礼物了。
在H市首例非典病例出现后，她所在的天成软件公司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一时间，小道消息充满了办公环境里的每一个角落，有好事的同事整天在散布各种离奇古怪的紧张空气，让人产生很大的压力，尽管她一向心态很好，整天处在如此的环境中也轻松不起来，有一次她开玩笑对正在神侃非典的同事说：“我还没染上非典病毒呢，就让你每天谋杀了2500个白细胞，我的免疫力下降，你可是要负责任的。”
她每年过生日都是要约上几个好友来热闹一番的。可今年就免了，她只能静静地坐在家里来自我陶醉。同在一座公寓的亦然姐也没有过来，只是打了一个电话，并告诉她女儿很喜欢吃她的那盒生日蛋糕，并笑她没有吃蛋糕的命。亦然是父亲老战友的女儿，先前还和牺牲了的哥哥有那层朦朦胧胧的关系，这么多年的关系一直很不错。亦然在电话中说，公司在那个非典病例中受到不小的震惊，考虑到她刚从疫区回来，就让她先去医院检查检查，量量体温，还好，一切都正常，但仍有同事有意或无意地在躲着她。“我现在是不受欢迎的人，就不去你那儿了，免得万一带了病毒传染上你。”她在电话中说，“我现在是孤人一个，闲得难受，这该死的非典，可是把人害苦了。”
“你不都回来三四天了吗？没有什么感觉吧？”她关切地问。
“现在倒还一切都好，可据说这种病毒的潜伏期有两周或者更长的时间，天知道我现在的身体里有没有非典病毒。”她话说得挺严重，可话语却很轻松，似乎对自己挺自信的。她接着说，“我现在就想，假如我真的染上了非典，我会怎么样，我会想什么。以前，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篇短文，说如果你的眼睛只能看三天，三天之后你将失明，你会怎么用眼？如果你的耳朵只能听三天，三天之后你将失聪，你会怎样用耳？如果你的生命只有三天，三天之后你将不复存在，你将怎样度过你三天的生命？记得我当时还觉得作者是故弄玄虚，引人注意罢了。可当非典来了以后，我对自己做了这方面的假设后，我才体会到这绝不是空穴来风了，非典让人们多了几分思考，我想我假如真的染上了非典，我将会对我的人生有一个最彻底的反思。我会很好地珍惜现在，珍惜我拥有的一切。”亦然说。
亦然的话让周芸生出了几分感动。在那一刻，一丝无名的忧思袭上心头。她刚刚看过乔叶为《城市时报》采写的一篇随感《非典真的来了》。她给这篇文章深深的打动了，忍不住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乔叶先是写了她走进市传染病医院的感觉。文章说：“医院是给人生存希望的地方，也是离死神最近的地方。在非典时期，我才有了这样切身的感受。在医院临时设立的隔离区里，进去的人被要求戴上足有十多层的口罩，穿上一层薄薄的防护服，套上一层橡皮手套，手套要把袖子套在里面，戴上帽子，穿上一件更厚的防护服，套上一层橡皮手套，再把眼罩套在头上。所有进到病房里的人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大家看不到对方的任何痕迹。冷眼看上去，这种被称之猴服的装束套在身上，真像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怪吓人的。也就在那一刻，我有了一种对死亡的恐惧。那个非典患者是个长者，他的面部表情还停留在死亡的那一瞬间，十分痛苦，又十分无奈。”
文章接着写了她走出医院的感受：“当我走出病区来到大街上的时候，猛然发现非典强烈的冲击波不但撞击着人们的躯体，也撞击着人们的价值观，撞击着人们的灵魂……H市正在经历着这一惊心动魄的历史时刻。市民显然对非典的不期而至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和承受能力，所以一夜之间，大街上少了车水马龙的喧嚣，餐馆里少了推杯换盏的热烈，市场中到处流动着白花花的口罩，路口间到处弥漫着消毒液的气味。非典真的来了，它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平衡，让这里的人们又重新有了忧患意识。非典像一个梦魇悄无声息的袭击着人类，从肉体到精神。你看不到它，碰不到它，而它就在你身边洋洋自得。尽管‘非典’这个词汇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新的。可当这个恶魔狰狞地扑向人类，吞噬生灵的时候，人们才陡然发现什么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它带给人们的心灵震撼绝不亚于唐山大地震、‘98’抗洪和正在进行的伊拉克战争。隔离不再是对人的不尊重，而成了对人的关爱；吃药不再是病人的专利，而成了预防的必需；距离不再是友情的障碍，而成了交往的方式；问候不再是相逢的客套，而成了具有丰富内涵的真诚。此刻，尘世间的所有喧嚣，集中起来不过就是‘关爱自己’四个字。”
乔叶以一名记者的眼光来看待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难得的忧患意识。这种意识在撞击着她的情感，让她在CD机的音乐旋律中抒发，在闪烁的蜡烛中跳动。周芸会记住这一天的，3月23日，她在非典的日子里度过了她的22岁生日。她不禁想起了柏拉图说的一句话：“我是凡人，我只追求凡人的幸福。”可我们都是凡人啊，在平凡的生活里，是不是该去把握一份平凡的感情呢？她望着寂静的窗外夜色出神。先前，H市的夜生活多美多丰富啊。可现在，刚过了八点钟，大街上就没了人影，连出租车也寥若星辰了。
“周芸，请接受我对你生日的祝福。”她的身后传来了程勇的声音。
“你怎么会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转过身，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手中的那束玫瑰花。自从她住进了蓝天公寓，虽说同居一套房子，可他们连说话都是有数的。唯一的一次接触就是到公寓的网球馆打过一次网球，还是在他多次请求下才去的。说心里话，她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没有对他生出过丝毫的感觉。如果换了昨天，她会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的。可今天，她微笑着接受了，还轻声道了声谢谢。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兴许也是非典的缘故吧。她想起了柏拉图的那句话。既然我们都是凡人，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凡人的关爱呢。
“因为你是我的房客，我应当了解你。”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话。
“真香。”她放在了鼻尖下闻了闻，又故作糊涂地问了一句，“你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向我求爱吧。”
“我怎么会做那种蠢事呢。我可听说，有些女人，你与她稍为亲热，她便会自作多情，逢人便说你爱上了她。”他故作轻松地开起了玩笑。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说：“真没想到你还挺讲究说话的艺术。可我也听说，有些男人，当他追求你失败时，会反咬你一口，说，她早就在暗恋我了，可我却一直没有答应。天才知道是谁追求谁呢。”
“在恋爱上，的确是男人追女人的时候多，可有些女人，你如果追得她很紧时，她就会避开你；而当你停下来时，她又会掉转头来看你。弄得男人也无所适从的。”程勇开始了神侃。
“这是你的亲身体验吗？”她有些信以为真了，颇有兴趣地问，“我很想知道你曾追求过几个女孩子。”
“追求女孩子对一个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究竟追求了谁。有些女孩子，当你追求她时，她却懒得睬你，可当你爱上了别的女人时，她又会吃起醋来。”
“你放心，我是不会这样做的。”她听出了他话的意味，便毫不相让地说，“尤其是对那些‘想吃天鹅肉’的男人。”
“我是你所指的‘癞蛤蟆’吗？”他并不生气，反倒摆出一副情愿挨骂的姿态说，“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这只白天鹅想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公。”
“我想找的老公条件并不高，那就是结婚后，我想不洗衣服就不洗衣服，想不做饭就不做饭，想找情人就找两个，国内一个，国外一个。虽然结婚后的生活会是枯燥的，但我必须有绝对的自由。”周芸有意气他，便也信马由缰地神侃起来。
“我想找的老婆条件也不高。那就是等我有了老婆，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二奶’也不要多，就找两个，家里放一个，外边再放一个。”程勇也毫不示弱，大言不惭地说。
“就你那样儿？”她憋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差点直不起腰，“做梦去吧！你以为你是那个姓顾的药材商呢？结婚对你绝对是下地狱，不每晚跪搓衣板就不错了。”
“你的话也太让我伤自尊了。”他有些受不了了，“我会混得那样惨吗？”
“我看也很难说，”她收敛起笑容，说，“你以为女孩子见到你有这样好的房子就敢嫁给你呀，那还不都是你老子留给你的，能享受一辈子不成。别看你现在活得很潇洒，可你想过没有你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看你一天无所事事的样子，也挺替你难受的。”
他黯然伤神地说：“照你的意思说，我这根朽木是真的不可雕了。”
“不，你还年轻，路子还很长。现在做，一切还都来得及的。”她认真地说，“你要想赢得女孩子的爱，就应当有爱的资本，这个资本不是金钱，不是别墅，也不是潇洒的外表。这个资本就是你在事业上的成功，而不是仅到花店去买上一束鲜花。”
“你刚才的话简直让我无地自容了。”他说，“我低估你了，我本来以为你住到这里后，会对我拥有的一切而动心的，可我错了，你并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孩儿。其实，我最初招租的动机就是不纯的，我原本以为，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很现实的，一见到我的这套住房和设施都会心满意足的。我的这个举动实际是种变相的征婚启事。所以，看了你给我发来E-MAIL后，我就选定了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被你的非凡气质和相貌吸引住了，你的高雅和开朗在别的女孩身上根本就表现不出来，你的穿衣很有品味，笑容也很美。我在心里暗下决心，抓住一切机会一定要追到你。是你的那种气质，让我这些天变得稳重了，我也不再召那些哥们儿在屋里整天玩闹，打麻将了，我在用一切手段来了解你，用一切心计来赢得你的好感，可我还是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一个男人要有女孩子信赖的成就感。但不管怎样，我对你都是真心的，我愿意为你的生日祝福，祝福你能够找到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你的爱情生活就象你那高雅的风姿，演绎着浪漫、快乐与幸福。”
她静静地倾听着他的话语，相信他这次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些天来，她一直都在防范着他，生怕他会对她图谋不轨，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了，程勇并非外界通常认为的那种居心不良的人，也并非是个为所欲为的纨绔子弟。在他桀骜不驯的外表之下，还包藏着一颗不易让人察觉的心灵。他有男孩子那种特有的青春冲动，也有男孩子不谙世事的脆弱心理。如果不是遇到了非典，又偏巧赶上了她的生日，她也许不会有心情和他做这番推心置腹的交流。
“谢谢你的这些祝福，我会记住你今晚这番话的。我也希望我们今后成为真正的好朋友。”她有些动情地说。“其实先前，我也没有你想得那样高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利用了你，占了你的便宜，从今天起，我们可以修改一下租房的合同书，我按正常的租金来支付租房的费用。”
“不行，这样做，我就太不仗义了。”他急了，连忙说。“你要是有那种想法就是瞧不起我，这绝对不行。”
“可我总不能在你的预期目的没有达到后，再让你蒙受经济上的损失吧。这样吧，你可以按照商业规则，给我打个九折。”
“不，五折优惠。”他态度坚定的说，“否则，我就一分不收。”
“好，成交吧。”她爽快地答应了，又开玩笑地说，“过后你可不许反悔呀。”
“谢谢，你给足了我男人的面子。”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感慨地说，“我终于明白，人的一生，有远比金钱和财富更为宝贵的东西，一句真诚的话，一个依赖的眼神，就足以让人一生感动。”
“应当谢谢你给了我栖息之地，我是最大的受益者，至于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随心所欲的话，里面多有得罪，有过头的还请海涵呢。”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现在还在想，我们还都年轻，当我们在寻找那种让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情未果的时候，是不是更也应该给真正的友情留有一席之地呢？尤其是在非典时期，人们更需要相互间的理解和信任。”
“你的话说得太到位了。爱在有些时候也许只是一个过程，而没有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很少有人能够超凡脱俗，可我发现我们今天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连我也觉得自己高尚多了。”
“我知道今晚我的话也许会给你的心灵留下一块情感的伤痛，可我相信时间会愈合一切情感的伤疤的。在你来之前我最渴盼的就是一声生日问候和祝福，而你恰恰在我最需要关心的时候给了我这份无价的祝福。我真诚地感谢你今晚的祝福和这束鲜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