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女人也很难了解男人的心态。叶洛东在家里家外，用不同的角色来伪装自己，不断追逐各种角色，从而失去了自我，最后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那还是七年前的一个夏天，叶洛东身穿色彩淡雅的短袖衬衫，手握雪花牌啤酒与欧阳亦然对坐在一个喧闹的酒吧。对于一个刚走出校门的男人，尽管他为这次约会做了精心的设计，但还是觉得底气不足，他知道气质是用服饰掩盖不了的。如果从外表来看，他深知自己非常普通，拘谨的神态、木讷的话语、再配上不时兴的宽大的眼镜，使他在许多方面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而对面的女孩儿一袭咖啡红的前片带褶边设计的格纹裙与无袖的V领白色针织衫搭配，显得时尚大方。她不俗的谈吐和不卑不亢的表情，显示出她的风度和教养。尤其是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优雅更让他自惭形秽。他眼里的这个女孩儿华贵雍容，无论形象气质都另有一番风景韵致。这个女孩儿的性感就像一把高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宝剑，随时会掉下来要了他的命，当然，是销魂得“要命”。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艳遇？他魂不守舍地想，总觉得是在做一场梦。
当他四年前从东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走出来时，他娘对他最大的期望就是儿子能找一个吃城里商品粮的媳妇。她说，你爹死得早，你可得为他争一口气呀。他当时说：“成。这没问题。”而此前，娘曾念叨自己的儿子要是能娶上像杨梅梅那样的媳妇就好了。杨梅梅是他们村支书的儿媳妇，也是他们村的村花。这朵鲜花毫无争议地让村支书的儿子采到手了，虽然他的一只眼睛七岁那年在玩弹弓的时候让老支书的儿子打瞎了。当他大一放寒假回来时，娘的口味就高了，私下里悄悄问过他，城里的大姑娘都漂亮不，你可要挑个长相呀。他当时说：“行。我心里有数。”可他当时并没数，因为在学校里，城里的女生是很少和他这个农村孩子讨近乎的。到了大二放寒假时，娘没有直接问城里女孩子的事，但她却有意无意地暗示，城里的女孩子花销大，恐怕咱农村人养不起的。他当时说：“不，我一定要找！”到了大三放寒假，他几乎没敢回来，他怕他娘再提起找城里儿媳妇的事儿。他不但没有碰上城里的姑娘向他求爱，连班上仅有的三个农村女生对他也不屑一顾，纷纷把目光瞄向了城里的男生。他在城里做了几天家教，还是回来了，因为娘看到他没按时回来，以为儿子在城里出了什么事，一急便病倒了。他赶回到娘的跟前，没等她问，便主动说：“有个城里的姑娘看上我了。”娘的额头当时蒙了一块白毛巾，听了这话，她便一把将毛巾扯了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真的？！那娘可就放心了。”他听了这话，难过得直想哭，其实他只不过跟娘撒了一个善良的谎。后来，他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男人们说他们说谎是被女人逼的”，便在上面批了四个大字：至理名言。大四放寒假时，他没有必要回来了。他娘在几个月前已带着对未见到城里儿媳妇的遗憾告别了人世，临终前，他攥着儿子的手，死死地攥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已经说不出来了。旁边的人都很着急地望着她，纷纷猜测着，他没用猜就知道娘要说什么了。他于是说了一句旁人都费解的话：“娘，她答应了。”娘凄笑着闭上了几乎已经睁不开的眼睛。
他娘是为他操心操死的。他是他娘活着的全部希望。她做梦都在想让儿子出人头地，让他这个老叶家的根蹦出这个世世代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穷山沟。她娘曾用汗与泪换来了他的十二年的寒窗之苦，但却没有在那年的夏季收获，那年的高考落榜，让他彻底的心灰意冷了。他想这也许就是命吧，他们这个穷山村还从来没有人考上过大学呢，想必他也不会例外的。他不想复读了，他想全国有八亿个农民呢，自己干嘛非要走那根独木桥，呆在农村空气好，又没有污染，还能长寿，也没什么不好的。母亲没有训他一句，只是淡淡地说：“明个，你去下地吧。”他高兴地答应着，赶紧去磨锄头，去修犁杖。高中念了三年，娘几乎没有让他干过一天农活，他对铲地和趟地已经很生疏了。一天活干下来，他方感觉到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愿当农民了，仅仅过了一天，他便腰酸腿痛，脸上晒得通红，起了一片小疙瘩，累得他恨不得拽着猫尾巴上炕。结果他咬牙干到了第三天头上，便怯怯地对娘说：“我看我还是去复读吧。”娘说：“你可要想好，如果不想念了，就再回地里去。”第二年，他以全县高考理科状元的优异成绩考上了省城那所全国重点大学的金融系。他娘笑了，那笑容是他从来也没见到过的那种笑容。
那几年为了供儿子上大学，他娘操尽了心，四处借钱，说绝了小话，也留下了三万元的债务。办丧事时，他请假回家，已经欲哭无泪了。他在母亲的遗像前连磕了三个响头，怀里揣上三万元的欠条赶回了学校。他是学金融的，他相信他的能力能还上这笔债务，可他欠娘的那笔心债能否还上，他心里却没有底。
就在他临毕业前，桃花运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事情实在是出于偶然，叶洛东当时正在H市工商银行实习，这时也正是他最闹心的关头，眼看面临毕业分配，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为了争取留省城的指标，所有人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有风呼风，有雨唤雨。可他偏偏无风可呼，无雨可唤，只能是硬挺着。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力表现自己，给人家一个好印象，兴许实习单位一高兴能够留下他。他所实习的信贷科的头儿是一个热心的老大姐，看到他一天到晚的勤快劲，便挺喜欢这个小伙子的。他每天都最早一个来到科里，为大伙打水扫地，工作中跑前跑后的，还天天为老大姐泡茶。相反，一同来的那两个城里的同学就显得很木讷。他们俩是要求分到一起实习的，因为他们大二的时候就已经恋上了，如今已到了如胶似膝，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了。实习中，他们还沉浸在爱河里，对身边的事儿，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都是熟视无睹的。他们见小叶这样做，还挺高兴，觉得也是在替他们干了。老大姐对这对小恋人很是看不惯，对小叶至今无人爱也颇感不平。她对科里人说：“洛东可是块好材料，可居然没有女孩子爱，这也太不公道了。你们手里谁有合适的，都别掖着藏着，给小叶介绍介绍。告诉你，他可是个‘期货’，将来是个当行长的材料，谁家的女孩子要早一点把他占上，可没亏吃，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大家异口同声说：科长，没问题。哪个女孩子要是没看上这样的男孩子可就是看走眼了。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大家一起来帮忙好了。
叶洛东听了这话，简直激动得热泪盈眶了。但他对这并不抱太大的期望。他知道当今社会女孩子找男朋友的行情。他的物质基础是远远没有达标的。他现在想得只是留在行里，找对象的事，还没摆放到自己的日程表上呢。再说，他怎么能算得上期货呢，现在毕业上哪儿还都没着落，弄不好分到县城当个信贷员就烧高香了，只有看走眼的女孩子才会看上他呢。
谁料，几天后科里还真的有人来提亲了。对方是个毕业刚一年的女大学生，人长得漂亮，家境又好，在省旅游局坐办公室。他一听这条件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我这样一个穷学生，根本配不上人家的。”
“有什么配不上的。”老大姐不高兴了，说，“漂亮、家境好就是资本了？我看未必。她的大学文凭还没有你的牌亮呢。你是教育部直属重点高校，她不过是省属重点高校。你的文凭可要比家境和漂亮值钱多了。小叶，你可千万不要看不起自己呀。”
就这样，他带着诚惶诚恐的心态迈进了那间喧闹的酒吧。从见到欧阳亦然的第一眼起，他就像触了电一样。没有哪一个男人能抗拒那月光一样美丽的女人和她那甜美的微笑。在最初的几分钟内，他甚至想溜走，因为他认为这个双方差距悬殊的姻缘几乎是不可能的。果然，她的眼神里并没有什么令人心动的神采，她的言语也平淡得像一汪池水没有一丝微澜。他像是一个被提审的囚犯，被动地等着她的讯问，还生怕她问起家境。可她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简单问了几句实习的情况。之后，她便信马由缰地侃起了旅游的话题。他并不想听，也得装作颇感兴趣，不断地颔首赞许的样子。这种约会对他来讲简直是在情感上折磨自己。面对着一个侃侃而谈的女孩儿，这种折磨实在是一种残酷的温柔。
那次约会，他平生第一次喝到了啤酒，在此之前，他只是听宿舍的同学谈起过喝啤酒的感觉。他如今喝到嘴里方知晓啤酒是天底下最难喝的东西了，颜色和口感都有点像他在山村里常见到的马尿。那次约会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感觉，那是一种甜蜜与痛苦交织在一起的奇妙感觉。真的，谁说痛不是甜？那么他一定没有和女人喝过啤酒，没有听过女人侃侃而谈。世界上有味道的东西，哪一样不是甜与苦的奇妙混合物？当那一点点苦涩顺着舌根缓缓流下，当那一丝丝甜蜜柔柔润入心田时，他不会抱怨，只会心甘情愿地沉醉其间。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怎么说，也算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喝过啤酒了，他很阿Q地想。他与她短暂的约会，在平淡的道别中结束了。次日，老大姐问他前景如何？他故作深沉地说：“随缘吧。”
第二个星期天，正当叶洛东认为他们之间已经没戏了的时候，欧阳亦然却意外地来电话约他去郊外爬山，他是山沟里的孩子，对爬山很没兴趣，但还是装作很兴奋的样子应允下来。他一路上很迁就柔弱的她，慢慢地攀爬，一直牵着她的手——软软的、凉凉的。他们耗费了大半天的时间，在山里转了一大圈。这期间，他们的手从未分开过。最后，他们席地而坐在铺上了塑料布的山坳里，她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熏鸡、香肠、面包和饮料同他一道野餐。那天，他对她说了很多好听的话。她也很开心，连蹦带跳地在荒野地里奔跑，像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她笑着说：“洛东，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吗？”
“什么印象？”他心里有点紧张，但还是想知道。
“我看你好像傻乎乎的”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心里一凉，沉默了。
“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他心灰意冷地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儿，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看上我，那才怪了呢！”
忽然，他的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沾了一些，湿漉漉的，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当她羞涩地从他身旁跑开时，他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少女的热吻。他没有动，而是久久地用手摸着留下她余温的脸颊。他陶醉了，幸福地陶醉了。
这年的冬天，他怯怯地跟着她又走进了省军区的首长大院。先前，介绍人说她的家境好，但并没说好到什么程度。后来，他们处对象，她绝口不提家中的事，他也不敢问。等她将他领到大院的门口，他一眼望到目不斜视的岗哨，吓了一跳，脚说什么也不敢往院里迈。
“哎，你怎么回事呀？”她有些不解地问。
“你家就住在这里？”他如梦初醒的样子，心跳开始加速了。
“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吗？”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恶作剧的惬意。因为在此之前，她让他周围的人们对他严密封锁消息，看他究竟能迂到什么地步。
“我，我还是回去吧。”他抬腿便走。
“你给我回来！”她一把将她拽了回来，“你今天必须跟我走。”
“这太突然了，我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怕你家不同意。”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问你，你要和谁结婚？”她一脸愠色。
他无奈，心说：“也好，成败在此一举，我也豁出去了。”
他的预感并没有错，这个将军之家似乎并不欢迎他这个未来的女婿。她的少将父亲只是在他迈进客厅的时候和他打了个照面，此后就再没有走出书房。她做人事工作的母亲出面接待了他，像查户口似的将他的身世、现实表现以及语言表达能力考察了一遍。如果不是亦然在一旁不断地给她妈使眼色，恐怕还不知接下去要问什么呢。问话下来，他的后背发凉，额头上浸出了津津汗珠。他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到处充满威严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那次经历让他刻骨铭心，在他的自尊后面，隐藏着很重的伤痛。外表和家境平凡的他娶了一个人见人爱的高干子女，而这个女人恰恰非常享受男人们对他的宠爱，这的确是让他很担心的事情。他的这种担忧从结婚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停止过。它和婚姻一起，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经越来越沉。在当行长助理之前，他将这种心态压抑在心底，随着地位的上升，他的这种心态开始崭露头角了，他也开始有所张扬了。于是，他们夫妻之间便形成了最初的冲突。
那天，当欧阳亦然将一纸离婚协议书摆在他的面前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婚姻危机突如其来地降临，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无法接受这种现实，他的婚姻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我的事业有成，前程似锦，她怎么反倒会主动和我离婚，这也太不合情理了。”他百般不解其中的缘由，心中猜测，“莫非她外边真的有男人？”
这些日子，他一想到那张离婚协议书就感到闹心。如果这事传了出去，他这个行长助理的面子将往哪儿摆？亦然走后的那个周末，他在收拾东西时翻出一本相册，随手打开，看到一张几乎忘却了的旧照片，照片上那个在海边上和他嬉戏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他似乎又回到那个夏天，他们旅行结婚来到了大连海滨。他牵着亦然的手在海滩上奔跑，海潮打湿了她的裙裾，他们穿过这座美丽海滨城市的大街小巷，吃着路边的小摊现煮的鲜蟹，摊主看着他说：“你们不是本地人吧？”他点了点头。“她是你的女朋友？”摊主问。“不，我们已经结婚了。”他骄傲地说。摊主又用欣赏的目光瞅了瞅亦然，由衷地说：“你好福气啊！”他得意地笑了，紧紧握着她的纤手，心里充满了阳光。
亦然去了广东，让他有时间来思考他们婚姻的未来走向。他得出的结论是凶多吉少。对于她的性格，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她属于那种一条道跑到黑的女人。当初如果不是这样，她也就不会顶着家庭的压力和他结合了。今天，她既然已把离婚协议摆放到他的跟前，就绝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决定的。昨天，他曾试探着给她打了手机，欲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她显然是见到了他的电话号码，可就是不接电话，让他又增加了很大心理负担。这两天来，他一回家，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就感到有一种压抑感。女儿长托在幼儿园，只有周末才回来，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要多寂寞就有多寂寞。
除此之外，广东那边闹的“非典”也让他怪为亦然担心的。这几天他一直留心媒介方面的有关报道，但这方面的消息一直不多，倒是伊拉克战争的报道连篇累牍占据了大量的报纸版面和电视画面。原以为曾一度在广东佛山、中山、江门、广州、深圳等地发生的不明原因的肺炎已经过去了。不过，最近从中国工商银行内部渠道传过来的消息却并不乐观，据说，春节前夕，广州中山大学附属第二医院收治了一名40多岁的男性患者，几天内竟在医护人员中造成了大面积感染。这种病急性起病，以发热为首发症状，约有四分之一的病人发展成Ⅰ型呼吸衰竭，甚至进展为成人呼吸窘迫综合症，这种病因至今未明，病毒性感染的可能性极大，并且目前没有特效药物可以治疗。这种可怕疾病的神秘面纱未被及时揭开，造成了社会上流言四起，引起了广州市民的一度恐慌，2月10日，这里出现了抢购狂潮，大米、食盐、白醋以及板蓝根等抗菌药品被抢购一空。但不久，这种风潮便过去了，人们似乎又回到了先前的生活当中。
可谁会料到这种可怕的疾病并没有离去，尤其是广东和香港方面近一时期又都发生了大疫情。3月上旬。香港位于沙田的威尔斯亲王医院出现首例感染病人。病毒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在香港蔓延了。号称亚洲头号购物天堂的香港，逐渐成为一个流行医用口罩，饭店和购物中心空空荡荡、学校停课放假的城市。可这时的广州好像依然是歌舞升平，市民的日常生活还都很正常。否则，亦然带领的旅游团就不会这样潇洒地在广东转了六七天还不见回来了。
难怪今天他的行长还开玩笑地对他说：“小叶，你爱人是不是还在广州啊，我可是刚刚收到一条短信息，上面说：‘风在吹，雨在下，心在跳，广州在感冒，香港戴口罩，卫生用品大走俏！’你可要小心她把病毒给你带回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