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亦然从走下飞机的那一刻起，才恍然意识到，这次广东的浪漫之旅也许并不那么浪漫。不过，那里的“非典”也并非这里人们传说的那般严重。
在国航114航班在H市国际机场降落的那一瞬间，欧阳亦然蓦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挨在她身边的高鹏将手轻轻地贴在她的手背上，说：“到家了。”她毫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了舷窗外的候机大楼。她猛然发现她讨厌这座城市，甚至讨厌那座蓝天公寓。她不知道她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在她出差在外的时候，一纸离婚协议书尽管带在身上，当时她并不觉得有太多的烦恼。可一旦飞机落地，那可就要面对现实了。她不知道叶洛东还会如何面对她，他还会那般固执吗？乘客已经开始走下舷梯了，她还坐在那里无奈地梳理着那凌乱的心绪，始终难以让自己的那颗心完全平静下来，她不知道此刻姗姗是否呆在家里，也不知道她这些天过得怎么样，那甜美的声音几乎每天在她梦里萦绕，让她泪水沾巾。
“该下飞机了。”高鹏提醒她，并站起来去取行李架上的旅行包。
她茫然四顾，客舱里已走得空空荡荡的了，便站起身随着他往出走。
在候机大厅外，她和几天来一直朝夕相处的游客朋友一一道别，并特意走到那个患急性肠炎的游客身边同他拉拉手，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大叔，没问题吧？”
“谢谢你，欧阳。这次旅游多亏了你的关照，害得你跟着折腾了大半夜，也没休息好，真不好意思。”那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感激地说。
“没关系，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那会儿，我还真怕您病倒在那里，一时回不来呢，还好，总算过去了。”她微笑着说，“但愿我们后会有期。”
“没问题，明年，我一定还加入到你的旅游团中来。”他说着还掏出照相机非要让人给他俩拍张合影。
“我们可以打一辆车。”高鹏像护花使者似的一直守候在她的身边，见游客纷纷离开了，便对她说，并向迎面而来的士招手。
“不，我们各走各的。”她从他手上接过自己的旅行手提箱，语气坚定地说。
他不解地望着这个让他琢磨不透的女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登车先走了。
她掏出手机，往家里挂了个电话，恰好是女儿接的。她兴奋地说：“妈妈好想你，妈妈这就回家看你去！”
她刚才所以不愿和高鹏同搭一辆的士，除了怕显眼外，还怕女儿不在家，那样，她回那个家也就没多大意思了。她就会先到旅游公司，将手头的事处理一下，直到晚上再回蓝天公寓休息。
在出租车里，司机一听说她来自广州，便关切地问：“听说广东那儿‘非典’闹得挺厉害的，人都死了好几千了，连咸盐和食醋都脱销了？”
“没那么严重吧，我在广东呆了七天，也没见那儿的人有多紧张，一切还都挺正常的。只是医院搞得挺紧的。”她想起了送患者的那天晚上，急诊室的医护人员如临大敌的样子，他们都穿着厚厚的隔离服，还戴着厚厚的大口罩，听说那家医院便住着“非典”病人。另外，昨天在广州白云机场登机前，她还发现候机大厅里有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在用喷雾器为厅内进行消毒。
车子开到蓝天公寓的楼前，她见到女儿和叶洛东都站在那里等候着她。她这才意识到今天恰好是星期天。她实在是不愿意在这个场合见到他，便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径直朝女儿走过去。
叶婷像个小燕子似的扑到她的怀抱里，她心头一热，紧紧地抱起女儿亲吻着，眼里闪动着思念的泪花。
“妈妈，你怎么哭了？”女儿扬起小手在揩她脸颊的泪水。
“婷婷，妈妈是想你啊。”她深情地注视着女儿，说，“在幼儿园过得好吗？”
“不好，你们把我扔在那里，谁也不来管我。人家的爸爸妈妈都不像你们。”婷婷噘起小嘴，不高兴地说。
亦然抱着女儿走进家门，见屋子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显得更凌乱了。洛东跟在后面，拎着她的手提箱，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说：“婷婷这几天可一直在念叨你呢。我就跟她说，妈妈就快回来了，会给你买回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
她没有理会他的讨好，心说：“你再说什么好听的，也是枉费心机了，我反正是不会再和你过了。”想到这儿，她便从他手里接过手提箱，对婷婷说，“走，到妈妈屋里来，看妈妈给你带回来什么玩具了。”
婷婷高兴地拍起了小手，说：“我最喜欢的小浣熊，你给我买了吗？”
“小浣熊呀，妈妈怎么能忘呢？我还给你买了一对机器猫呢！”她说着便将女儿领进了她的卧室，一回手便将洛东关在了门外。
叶洛东讨了个没趣，心里觉得很窝囊，便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用遥控器换了几个台，发现都在播放着伊拉克的战事。从欧洲的美国空军基地和美国航空母舰上起飞的飞机和巡航导弹呼啸着飞临巴格达的上空，将这座城市的夜空映照得通红，而伊拉克的防空炮火由于雷达系统遭到破坏，则显得很无奈，只能是毫无目标的对着夜空进行着没有威慑力的抵抗。在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的演播室里，几位知名的军事问题专家正在与主持人徐俐就最新的战事进行分析。在这几个军事专家当中，他对张召忠的印象还是挺深的，他先后多次在演播室里做过军事内容的评论，被认为是中央电视台的首席军事问题专家。他们好像讨论正在进行的“精确制导”空袭与未来巷战的可能性。这两个词代表在发生激烈冲突时，强势一方和弱势一方各自采取的不同策略。美国在代号“斩首行动”的第一轮空袭中，采用了精确制导炸弹，想将萨达姆可能藏身的地方翻个底朝天。轰炸后不久，美方就放风说萨达姆有可能被炸死，或被炸成重伤，而伊方很快便否认了这条消息，并放了萨达姆的录相。关于巷战则是萨达姆的撒手锏。萨达姆早在战争开始之前便对巷战做过很形象的描述：“我们已经做好准备，我们将在大街上同他们战斗，从每个房顶，每间屋子里向敌人射击，我们永远不投降。”
叶洛东一向对军事问题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这些天一直在收看先前称之为“直通巴格达”后又称之为“伊拉克战事”的电视直播节目。他认为美国在当今世界实在是有点太霸道了，这次绕开联合国的授权和英国搞单干，引起了世界范围的抗议浪潮。可话又说回来了，萨达姆这些年穷兵黩武，鱼肉百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苦了伊拉克的老百姓了。他们之间是没有什么是非之争的，只能是胜者王侯败者贼了。
他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话铃响了，一接是乔叶打来的，说要找欧阳亦然。他这才又回到现实中来，心里的窝囊劲又上来，便说，“你打她的手机好吗？”
乔叶好生奇怪，说：“哎，你什么意思呀？她明明在家，你却让我打她的手机，你是不是也像是萨达姆让美国的‘精确制导’炸昏了头哇。”
叶洛东知道惹不起这个铁齿铜牙的女记者，只得乖乖地从命，但又怕亦然不理睬他，便大声喊婷婷。女儿跑了出来，手里还抱着那只小浣熊。
“让你妈妈来接电话。”他大声说，好像在有意让亦然听到。
亦然在屋里磨蹭了好半天才出来，她懒洋洋地拿起电话说：“请问哪位？”
“好你个亦然，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我看你是让南国的风给吹转了向，不知道北了吧。”乔叶电话里的嗓门很大，大得让亦然赶忙将听筒拉得距离远一些。
亦然似乎很高兴接到乔叶的电话，连忙说：“哎哟，我哪敢听不出你的声音啊，在广州那会儿，我就天天在想你欠我的那顿饭局呢。”
“你的记性蛮不错的嘛，你临走前，我说的话可是酒桌上的话，不能算数的。”乔叶知道她指得是什么了。
“我可是土命人，这你可是知道的。”她依然不依不饶地说，“这话可是有曼玲在一旁作证的。”
“可这是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你从广东回来，带没带回来非典病毒啊。”乔叶信口开着玩笑说。
“哎，你可不要扰乱军心啊，就在最近已有一些国家政府对到广东旅游发出劝诫令了，可我在广东看到仍有大批海外游客包括外国游客到那儿去旅游观光。我们旅游部门至今可还没有接到一例旅游者感染上‘非典’报告的。”她很认真地说。
“看起来，这顿接风宴你是一定要吃喽？”乔叶作出不情愿的样子说，其实她已经在河姆渡大酒店订好了宴席的餐桌，打这个电话的目的也仅在于此。于是，她将这顿饭定在了明天的晚上。
“要不要把洛东带上？”乔叶追问了一句。
“你不要提他好不好，烦着呢！”她的情绪马上便降了下来。
“可怕的冷战。”乔叶并没有觉察到他们之间的麻烦有多大，仍在寻开心地说，“我就猜到你们的爱情小舟又触礁了。”
亦然回了一下头，见洛东仍然在看电视，似乎并未对她们的谈话产生什么反应，便说：“你也不要光笑话别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的。”
晚上，亦然将婷婷哄睡了之后，推开门见洛东的屋子仍然在亮着灯。分居之后，双方各居一室，碍于孩子，吃饭还在一个餐桌上，但互相间几乎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亦然有时有非说不可的事就用写纸条来交流。两人呆在一个屋檐下，形同路人，都感觉挺别扭的。她这次回来前，就打算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离婚，他要是再打横，就让法院裁决好了。问题的关键在于，叶洛东并不想离婚，采取了一种拖延的战术，而她却顽强地固守自己的抉择并试图用自己的固执来迫使对方就范，实在不行就各行其是，搞冷战，久而久之他们就形同陌路了。对于这种局面的形成，她是没有料到的。她可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她要对这事早做个了断。想到这儿，她便敲开了他的房门。
叶洛东正在床上躺着看书，显然没有料到亦然会主动找来，不由一阵欣喜。他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说：“亦然，你还没睡呀？”
她毫无表情地说：“洛东，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谈了，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谈开的。”他脸上陪着笑容，近似在讨好她。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她淡淡地说，“我们之间在性格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和矛盾，原以为结婚后经过几年磨合就会好的，可咱们俩结婚这么多年也没能互相适应，在一起又挺别扭的。我看咱们还不如趁早分开，这样对谁都是一种解脱。我想时间能证明一切，分开后，如果将来有缘分，咱俩又都没找到更合适的人，各自又能够包容对方，到时候也可能破镜重圆呢。总之我们没必要再这样无意义地耗下去了。”
“我不同意这样做。我们之间还没走到那一步嘛！”他又有些急了，“我真不明白我们究竟问题出在了哪里。我们并没有不可弥合的矛盾嘛，再说，我们还有婷婷，你就忍心让她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面？”
“你不要提婷婷！”她有些急了，她知道女儿是她的全部，是她的期望所在，洛东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在关键的时候拿出女儿来动摇她的决心。
“可这是现实，我不愿让婷婷没有爸爸，也不愿让婷婷没有妈妈。我们应该给她一个完整的家。”他知道他点在了她的穴位上了，便不依不饶地说下去。
“你不要再说了！”她几乎是在对他吼。“反正我是坚决要办离婚的，你如果不在离婚的协议书上签字，我们就上法庭好了！”她甩下这句话，便气乎乎地走开了。她情知，今天晚上她又一次失败了。
躺在床上，亦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女儿又在蹬被子了，两只小脚丫不老实地动弹着。她转过身给女儿又盖上被，然后便望着天花板发呆。她猛然发现结婚是她有生以来最没意思的一件事情。尤其是遇上了叶洛东这样一个小家子气的男人。办起事来，一点也不磊落大度，心胸窄得还不如个女人。我当初怎么就会看上他了呢？她百般无奈地想。这时，她不由想起了那个初识的高鹏，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有个敢想敢说敢做的男人样，全然不像叶洛东。哎，我怎么又联想到高鹏了？她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我该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了吧？”她现在对自己也把握不准了，奇怪自己怎么会老想着高鹏。“不，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比我小了那么多，而且我们的思维方式也截然不同。即使是和洛东离了婚，我也不会和他的。”
况且她现在已经对结婚不感兴趣了，做一个独身女人也挺好的。整个晚上，她就是在这无头无绪的胡思乱想中度过的。不知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睁眼，已经快八点了。家里空无一人，想必婷婷已经让她爸爸送去幼儿园了。她匆匆地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把脸，就去公司上班了。
公司里的同事大都是刚刚毕业的年轻人，朝气蓬勃，见到欧阳亦然后，都拿她开非典的玩笑，她也戏言她已染上了非典，让同她握过手的人多加小心。那会儿，人们的防范意识还很差，虽然谈起非典色变，感到是很可怕的一种病，可那毕竟还是从几千公里之外传过来的事，那个所谓的非典仿佛距离这座城市，距离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还相当遥远呢。
她走进办公室，刚刚在椅子上坐稳，电话便响了，是公司老总打来的，让她过去一趟。他先是寻问了一下她这次在广东的情况，又关切地说：“我听说你们游客中这次还出了个急性肠炎，连夜送到了医院，挺吓人的，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亦然笑笑说：“还好。那人在医院打了针，又开了药，病情很快就控制住了。病人已订了机票也急着回家，我们只在医院呆了大半夜，就回来了。”
“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地回来了。我还真怕你那儿出点岔儿呢！”老总说，“今天一早，我刚刚接到省府一份内部传真电报，是关于预防非典疫情的。电报说，由于正在进行的美伊战争和非典型肺炎在我国广东和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的流行，可能近期将对我国经济和社会生活产生一定的影响，为了及时掌握有关情况，为有关方面制定应对措施提供依据，各地都要将近期经济生活方面出现的问题和受到的影响尽早报到省里有关部门。”
“有那么严重吗？”她将信将疑地说，“我总觉得情况并没有人们想的那么可怕，在广州那会儿，我反倒没有现在这样紧张。”
“还是有备无患好。先前谁都没有经历过的一种传染病，连医学专家都很头痛。据说，它的病因、病源现在还都不清楚，谁都无法预测它究竟会在多大范围内流行，如何有效地控制。如果这种病蔓延开来，将会对旅游业造成重创，我们旅游公司的客源会大大减少，这将会造成非常糟糕的情况。”他说着点击了一下电脑的网面，打开了省旅游局的网站，网页背景鲜红，让她赫然看到“紧急通知”四个大字，点击内容，都与各旅行社有关。通知要求，根据省府文件通知要求，各旅行社、旅游公司要及时将由于美伊战争和非典疫情对我省旅游冲击的情况和我省公民出境游客源减少情况进行网上填报。
“你看到了吧，情况好像变得严重了。尽管我国卫生部的新闻发言人近来一再声称非典型肺炎并未造成大面积爆发和扩散，可最近一些国家和政府还是就我国非典型肺炎发出旅游劝诫令，虽然仍有大批海外侨胞和外国游客到中国旅游观光，但我担心这种情况是难以持久的。”
“那我们过些天去广东的旅游团还要不要组？现在报名的可有不少了。”
“还是等一等吧。”老总略有所思地说，“我们还是把主要目标瞄准西安、北京、昆明、承德、厦门、成都这些旅游城市吧。”
“北京？”亦然一愣，说，“我可是听说在北京已经发生非典病例了。”
“这我知道。可你没看昨天的电视吗？卫生部新闻发言人称，北京已建立完善的病情监测网络，成立了病情调查处理专业队伍和检测实验室，培训了相关医疗护理人员，能够应对疫情，保证首都人民的健康。我看发生病例也许只是个别现象，无碍大局的，况且北京的医疗条件和水平在全国都是一流的。”他不以为然地说。
欧阳亦然在临下班前接到了高鹏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想请她到咖啡厅坐一坐。她笑着说：“对不起，你说晚了，我晚上有应酬了。”
他不无妒忌地说：“还是你人缘好，回来就有人请。可我呢，请人家还都请不动，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她半开玩笑地说：“你可不要得了便宜卖了乖呀。告诉你，这笔帐先记在你的头上，等到我什么时候有空了，你可不许赖帐的。”
他又在电话里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说什么对他来说对往事的回忆才是最美丽的，而回忆之后的现实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给说得有点不耐烦了，就说：“你说得是什么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我怀疑你的那些书都是怎么写出来的。”
他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说：“生命中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放弃追逐你所爱的人，看着她远离你的怀抱。她对于你的重要并不能使她回馈给你什么。无论你追逐多久，你还是要让她走。”
她从他的话中似乎品味到一种气息。她心想：他可真是一个怪异的家伙，总是说一些云山雾罩的话。作家莫非都是这个样子？她有点搞不懂了，连忙放下了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