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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82年的钻戒

1982年时我们不过是一些小屁孩,可是如果有人敢说我们是小屁孩,我们就会火冒三丈。我们是四个人,四个小屁孩,我们按江湖的规矩搞了排行,老大是马小宝,其实马小宝的年龄最小,他年龄最小为什么能当老大,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说,反正这会子他已经是老大了,所以老大是马小宝。老二是王小毛,王小毛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像是老二,连长得都像,而且他是我们当中唯一和女孩子打过交道的人,这可不能忽视,所以我们让他来当老二,因为再也没人愿意当老二了,只好让他来当。老三是我,我叫“大革命”,这没什么好说的,只要知道就行了。老四是张大志,外号“青眼窝”,他很凶,打架总是打输,但从未有人和他打过第二次架,因为那个打他的人自从跟他打过架走道就得绕着他,因为他一打起架来几乎只有一种状态——成百次地以鼻青脸肿的方式从地上爬起来再向对手扑过去,然后第一百零一次地被击倒。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马小宝把我们几个召集到一起,也就是说,放学后我们都没有走,秘密地汇合到一处,然后顺着学校的围墙绕到了后操场的树坑那里——三年前他们就在那儿挖了坑,但一直没有把树填进去,因此每个坑底都铺上了一层学校里最多的东西:废纸。我们四个挨着个儿地跳进了四个树坑,只露出了脑袋,我们用这个露出来的脑袋四处观察,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的四个脑袋在互相看,像四个树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马小宝说。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而且好像这痛苦并不是从他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而是有一个喜欢胡闹的家伙不停地用水枪往他的额头上滋水,以致在他的眼前形成了一道痛苦的水帘,使他的神色被影响了,被改变了,被否定了一样。马小宝的年龄最小,他比我要小上整整四个月,但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大哥。

“再也不能了。”他说。

我们三个看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因为他说下去的东西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指望,而如果他不说的话,那我们就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一个树桩子冲西,另外三个树桩冲东,竖起耳朵,时刻准备着,为某种可能到来的改变激动,而且这种改变,目前只能来源于马小宝那颗冲西的脑袋瓜。

“你们有什么办法?”他说。

三颗冲东的脑袋一起转动,最东边的王小毛转了180°,冲了西,中间的我转了270°,冲了南,最西边的“青眼窝”转了360°,仍然冲东。我们三个一起摇头,依次停下,在一阵烂纸的窸窣声中,又重新排好了阵势,就好像是由马小宝和“青眼窝”看着中间的我和王小毛不许乱说乱动似的,或者说干脆就是他们三个看着我一个人不许乱说乱动,于是我说:

“抽烟。”

于是我又说:

“我们也可以抽烟。”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拾人牙慧,毫无创见,但我们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不抽烟我们简直毫无出路。

“谁家有烟?”马小宝问。

“我家有。”王小毛说。

“我家有。”我说。

“我家也有。”“青眼窝”说。

“什么烟?”马小宝又问。

“金驼。”王小毛说。

“金驼。”我说。

“青眼窝”同志没有说话,看样子也是金驼。那种红红白白,中间印着一个看着像土堆,不过你要是非想说成是骆驼也可以的便宜货,连过滤嘴都没有,粗得跟指头似的,还不如直接把手指头染白了含在嘴里呢。

“这怎么能行呢?”马小宝说,“不要有私心杂念。到底有没有中华”?

这一问非常多余。有“中华”我们早就抽上了,不用等在这个树坑里听他胡扯什么“私心杂念”。这不是“私心杂念”的问题,是“所有权”问题,“私有制”问题,“生产力”问题。如果我们的父辈们抽不到中华,并且连累着我们也抽不到中华,难道我们没有私心杂念就可以改变这一切吗?于是我说:

“那么我们就别抽烟了。”

那三个家伙一齐看我。就像我虽然是个卑鄙小人,但他们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愤怒,仅仅像是碰到了倒霉事啐了一口唾沫,喉咙那儿动了动。好像那股子被人耍弄的怨气不过是到喉咙那儿逛了一圈儿,就又老老实实地回到它们原来待的地方去了。

“吸烟有害健康。”我振振有词地说。

马小宝没理我,看得出,他真的很痛苦,而且他的痛苦比我们三个加在一起的还要大,因为他是领导者,是会议主持人,不仅要对自己,还要对我们三个“群众”负责,于是他必须要用一种宽容、大度、平易近人的态度来对待我这个捣乱分子,会场秩序的破坏者,出尔反尔的家伙,“惊慌失措的人”,一个“革命”的“叛徒”。

“你不要再说话了。”他说,并且把一只手伸到了树坑之外,大幅度挥动了一下。

“也许李小佳他们家有中华。”我马上说,“不过她是女生。”

马小宝看着我,那架势就好像如果我再不停止说话,不老老实实地接受他的领导,他就会马上缩进树坑,把脑袋也缩进去,一辈子不出来了。

“她爸是商业局副局长,没准她家有。”我又说。

“她是你同桌,你可以问问她有没有。”我又说。

“我们可以用别的东西跟她换。”我说。

“要是她不换的话我们就撒她自行车的气。”我说。

“要是她实在没有的话,那我们就只好不抽了。”我说。

“反正吸烟是有害健康的。”我说。

“不过我们还可以试试王燕,她爸是采购员。”我说。

“王燕是副班长她不会给我们烟的。”我说。

“但我们可以说她和张涛找对象要挟她。”我说。

“实在不行就贴她的大字报,让全校人民都知道。”我说。

“顺便把马小曼牵进去,她那天说咱们不要脸来着。”我说。

“好像她就要脸似的。”我说。

“她要脸就不该给男生传条子。”我说。

“还说王小毛是‘小市民’。”我说。

“德行!”我说。

这时候我停下来喘了一会儿气,说实话老说话还真是怪累人的。王小毛和“青眼窝”不见了,我边喘气边探头看了一下,他俩跟条蛇似的盘在树坑的底部,头垂下去看着自己的尾巴,看看能不能一口吞下去。我又回头去看马小宝,实际上我一直想看着他也缩进去,可他就是不缩。

“嘶。”

他吸了一口凉气,左右看了看,好像在仔细观察这口凉气的化学成分以及物理成因似的。

“你回家吧。”他说,“回家吧。”

于是我有好长时间没在放学后跟他们三个一起玩了。如果你有一个出人头地的欲望,可是没有与之相辅相成的能力,那么你简直就没法活了,跟他们三个在一起就是这样,我们都想出人头地,可关于这一点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是干看着别人抽中华一点儿捞不着啊。吴小潮他们也是四个人,可人家呢,爸爸是市长主任之类的,一出手就是一盒中华烟,一出手就是一支电子笔,一出手就是一块钱,冰淇淋管饱。我们有什么?谁会在乎我们呢?以前我们还可以把他们四个统统揍上一顿,可现在他们结交上了板楼的三哥,反而是没事干时打我们一顿解闷了,天天被他们堵,摸脑袋,还得管他们叫“大哥”。

反正我是烦透了,不想混了,想回去当好孩子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可是这一天王小毛秘密地走到我面前,小声说:“‘大革命’,放学别走,等我的暗号。”

我就知道我又得去蹲坑了。

等到放学,王小毛单独来找我,带着我向树坑那儿走去,我估摸着那两个已经蹲好了等我们呢,于是我问王小毛:

“什么事儿啊?”

他没吭气儿,但他肯定会说出来的,他是我所见过的最酷爱吐露秘密的人。

“你敢喝酒吗?”他说。这些人已经疯了。

天已经快黑了,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又像以前一样挨个跳进了坑里,准备开会,不过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一次的主持人不是马小宝,而是“青眼窝”。

“现在我们开会。”他说。

显然他对以下说什么一无所知,所以他又说了一遍现在我们开会,但他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马小宝说:

“把你的东西拿出来。”

“青眼窝”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他一把从背后揪过书包,手伸了进去掏摸了一会儿,然后全身的动作都停止了,好像他要积蓄一下精力去干一件大事似的,猛地一下,把一件东西举在了头顶。

“你们看,这是什么?”他说。

我只知道这是一瓶酒,死难喝的东西,不知道它的具体意义,即这个东西怎么才能让我们出人头地,令别人侧目以待、刮目相看。

他举了半晌,看我们没什么反应,就把胳膊放了下来,对马小宝说:“你告诉他。”

马小宝谦逊地转过了身子,就好像他的傲慢足可以用谦逊来表现了似的,说:“这是一瓶茅台。”说完后向“青眼窝”偏了一下头,好像要取得继续发言的荣幸似的,又说:“产于1964年,比我们几个的年龄都大。”然后就闭了嘴,抿得非常紧,目光直视着我,期待我的大吃一惊。

“这只不过是一瓶酒。”我说。

“这是茅台。”他又重复了一遍,着重地说了“茅台”两个字,表现得非常耐心。

“茅台是什么?不是酒吗?是汽油?”我嗬嗬地乐了起来,瞧着他们三个,他们三个都很严肃,没有一点要乐的意思,于是我也不乐了。

“这是我姥爷的。”“青眼窝”说。

“没错。”王小毛说。

“你姥爷不想要了吗?”我说,“他还有不想要的东西?”

“他给我的。”“青眼窝”非常执着。

“没错。”王小毛说。

“别逗了,你们俩偷的吧。”我说。

他们三个互相看了看,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像我是个犯下严重错误的失足青年,必须依靠他们的耐心指点和帮助才能重新回到正确的路线上来似的,而这种指点和帮助将是十分艰巨的,需要非凡的毅力和勇气。

说实话,他们在此刻所表现出的优良品质实在让我受不了,我盼着他们能重新用一句“你回家吧”把我打发走。但是看来他们已经对自己以前的“错误”做法有所警惕,有所认识,并且坚定地认为不应该再让我这么自暴自弃下去,正在寻求更为委婉,更为温和,但同时也必须是更为有效的办法。总之,他们绝不允许我的置之事外,他们全体信奉一条法则:所有的蚂蚱都必须拴在同一条线上。于是马小宝说: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讲义气了?”

我想我得屈服一下了。

第一口下去的时候,我就知道汽车为什么老想往前跑了,因为它肚子里面烧得难受,吐又吐不出来,只好撒欢儿了,这样至少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把瓶子又递回给马小宝,马小宝喝了一口,传给“青眼窝”,他也喝了,这是他带来的,他必须起模范带头作用。之后他传给了王小毛,王小毛接过来后先皱着眉头闻了一下,说:

“这些大人是怎么搞的,他们就喝这个?”说完后试了几试,还是没喝。

“这是茅台吗?”王小毛说。

“酒都是这味儿。”马小宝说,“你快喝吧。”

王小毛喝了一口,把酒瓶拿在手里,不知该传给谁。

“该你了。”我对马小宝说。马小宝看了看我,没说话,把酒瓶接过去喝了一口,递给我,我没接。

“该他。”我冲着“青眼窝”一努嘴,“青眼窝”疑疑惑惑地接了过去,喝了一口,一小口。可即便是这样,他的眼泪哗地一下,还是全流出来了。好像他体内的液体含量已达到极度饱和状态,喝进去一口就得流出来同样多的一口。马小宝又看了看我,没说话。我和王小毛在看一直不停地眨巴眼的“青眼窝”,看他用手背擦眼泪,现在他的鼻孔出奇得大,嘴张成了一个长方形,整张脸都变形了。

“这有用吗?”王小毛说,“我要去上厕所。”

“我也去。”我拉着他转身就走。

走了一段后,王小毛回头看了一下那俩人,又看了看我。

“这有用吗?”他说。

“有用。”我说。

“有什么用?”

“变成傻瓜,变成酒傻子,还可以让你爸有理由揍你,这不都是用处。”

“好吧。”王小毛说。

他说完以后,就抓紧时间系好裤子掉头往回走,一副认命的样子。我跟着他,肚子里暖烘烘的,每抬腿往前走一步,膝盖都想跳起来撞我的下巴。那两个人等在原地一直看着我俩,马小宝手里举着那个瓶子。“青眼窝”同志“眼空蓄泪泪空垂”,仿佛那不断流出来的压根就不是什么眼泪,而是安装在他脑袋顶上的一架自动灭火机什么的,每隔上一阵就喷一股子水。

“还有多少?”王小毛问。

“几乎是满的。”马小宝说。

“这么半天你俩都干什么了?”王小毛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等你们。”马小宝说。

我使劲儿地使膝盖保持僵直状态,然后我滑进了一个旁边的树坑里,就像趴在坑沿上。这时候我琢磨了一下,要是今天不豁出去的话,估计明天上学的时候就可以直接从这儿出发了。于是我说:

“把酒给我。”

马小宝递了过来,我从瓶口往里看了看,白亮白亮跟水似的,要是水的话我一个人全包圆儿都可以,可这玩意儿它到底是怎么搞的,能让人发晕。我举起来,憋住气,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然后赶紧捂住嘴,示意王小毛接过去,王小毛看着我,就是不肯接。

“你再喝一口。”马小宝说。

这时我终于能喘出来气了,好像扎了个猛子憋得实在不能再憋了才露出头换气时一样。我张大嘴,“啊啊”地使劲叫,就像这种大喊大叫压根和我就没关系,也不知是一个什么东西要叫,只不过是碰巧借我的嘴叫了出来。这时我听见马小宝说:

“还没完呢?你再喝一口。”

“为什么?”我说,那叫声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只不过我的嘴还是合不上。

“你刚才少喝了一口。”他说。

“那好吧。”我说,“要是这玩意儿真值定着量而且还得抢着喝才能喝完的话。”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每个人好像都清醒地接受了现实,酒瓶子在我们之间传来传去,没多久就下去了大半瓶,等到我又重新拿到瓶子的时候,王小毛突然喊了一声:

“等等。”

我扭过头看他,发现他有两个脑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这两个脑袋晃来晃去地老想往一块儿合,可就是合不到一块儿。

“怎么了?”我说。

“要是我们全喝光了,那别人又怎么知道我们喝的是茅台呢?”

我们一下子全傻眼了,都去看马小宝。马小宝坐在地上,身子晃来晃去,也是两个身子合不到一块儿,我看他连坐着的劲儿都没有了。

“什么?”他说,“你说什么?”

“要是我们把酒喝完了,又怎么能让人知道我们喝的是茅台。”王小毛又说了一遍。真难为他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是啊。”马小宝说,“你说得对。”

他还是晃啊晃啊的,时刻准备着向四十多个方向同时倒下去。“张大志。”他说,(张大志是“青眼窝”的名字)“你姥爷那儿还有茅台吗?”

他刚刚说完,也就有那么两秒钟,我还在琢磨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一个黑影从地上蹦了起来,直接落下去把他砸倒了。我和王小毛对视了一眼,又接着去看那边的尘烟弥漫、黄土飞扬,还伴随着阵阵皮肉的搏击声。张大志同学带着哭音的喊叫声响彻了整个操场:

“打你这个狗日的茅台。打你这个狗日的茅台。”

所以说这一次马小宝又没当成老大,不仅没有当成街面上或学校里的老大,连我们几个的老大都没当成。自从他被“青眼窝”打了以后,就不和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连我们三个现在也不经常在一起了,但我们放学的时候还是一起走,有时候看到他一个人低头在路上走,也不打招呼。他几乎从不看我们,或者说他几乎从不看任何人,依我看他即便不是老大,老大的派头却已经有了。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四个就又聚到了一起。生活中的变化总是让你防不胜防,即便你只不过是待在学校这样一个破地方。但在学校里待着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能见到所有的那些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那些人总在你的眼前转悠,由不得你不去看他们。

话说大概是到了五月份,反正天气已经热得穿不住外衣了,有天下了课我趴在阳台往下看,并不是特意要看什么,而只不过是在看。那时候我们班的教室在三楼的中间,正好对面就是学校的大门,我们班的男生都喜欢趴在这儿往那儿看,至少谁下了课去买冰棍儿什么的可以搞搞清楚。

这时候马小宝背着书包从校门口进来了。他肯定是旷了课,他现在才进校门又背着书包那肯定是旷了课。然后他就那么平平常常地走了进来,并没有像一般旷课的人那样溜着边地走,或者干脆翻墙,而是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从校门口走了进来,就好像他身上带着特别通行证,而他也相信别人同自己一样清楚这一点似的。有几个人开始叫他的名字,向他起哄,大家总算在课间休息中找到了一件适宜的娱乐项目。不过马小宝一点也没在乎,他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走过花池,走过喷泉水池,走到一片绿荫里去了。但是他身上有一处刺眼的地方,在他刚刚走进绿荫里去的那一刹那,我发现他的右手上戴着一只白手套。这个笨蛋又要搞什么名堂?

等到他走出树荫时,好多人都发现了他的白手套,大家都在为他的右手没有被冻僵感到惋惜。然后等他终于上来的时候,大家摆出一副盛大欢迎的阵势,并且由吴小潮致欢迎词:

“你怎么连棉帽都不戴就上学来了,这孩子,也不怕伤风感冒!”

但马小宝连眼皮都没抬就进了教室,他的那副神气唬住了所有的人,本来大家列好阵势是要把他当“豆子”炒的,可到头来一个人都没动就让他这么着进了教室。等大家反应过来后就全涌到了教室门口,这时候没有一个人出声,就好像马小宝不知怎么着一下子成了大人物一样。大家看着他走到了自己的座位跟前,放好书包,坐下,冲着黑板,谁也不看,就连黑板都不看,左手放在桌斗里,右手也放在桌斗里,就好像他打今天下午两点起就坐在这儿没挪过窝似的。

好在是上课铃给大伙儿解了围,不然大伙儿还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一节课上罢,大家都差不多忘了这码子事,像以前一样没人去理睬他,但他好像知道总会有人去注意他似的,一直保持着那种自认为是迷人的神秘的微笑。于是我把王小毛和张大志叫到一起,让他们放学后留下来。

这次我们没有去树坑那儿,而是留在了教室里,假装写作业。马小宝一直是那副“一切都在山人预料之中”的臭模样,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我们等了差不多有半年之久,我们三个从各自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一齐向马小宝围了过去,逼近他,那架势好像要揍他似的。但马小宝知道我们不会揍他,我们也知道不会,但当时的气氛就是这样,我们向他逼近,再逼近,直到离得不能再近了才停下来。这时候我们仍然不说话,等着他说话,但他好像也不想说话,好像对我们孤立他的报复还没有达到足够的程度。于是我说:

“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他说。他的双手依然放在桌斗里,自始至终没有向我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看上一眼。

“那个手套。”我说,“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他说。这时候他终于可以得意洋洋地把手从桌斗里拿出来了,他举着那只戴着一只劳保白线手套的手,用另一只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脱那只手套,好像那是一只金丝手套似的。“这是钻石。”

“钻石?”我说。虽然我很早以前就知道钻石是什么,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见到这种东西,或者这东西到底会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只手套终于被脱下来了,我们全都看见了他的无名指上有一个钢圈,那上面镶着一个像玻璃一样的东西,但比玻璃要亮,亮很多,而且我们现在知道这个玩意儿叫钻石。

马小宝一边注意着门口,一边在我们面前摆弄着他的爪子。“看见了吧,它多亮。”他说,就好像他曾经有过一个妹妹,但已经死了,而现在他正在跟在天堂里的她说话,向她证明他在人世混得还蛮不错的。

整个过程也就是那么五六分钟的时间,他又把手套戴好了,而且收拾书包准备离开。王小毛不停地眨着眼,好像他的眼睛已经让钻石的光芒刺伤了似的。张大志在一边显得很不知所措,一方面他很为这块钻石动心,另一方面又因为打过马小宝而惶恐,我和他小学时就是同学,很了解他,其实他是个胆小的孩子,但这种孩子显示起自己的勇敢来会吓死人。

马小宝向门口走去,可我看他还不想就这么走掉,所以他一摇三晃,溜溜达达,书包在屁股后头甩来甩去,白色的右手摆动的幅度很大,在已经显出暗色的空间里划出一道儿一道儿的白色轨迹,非常晃眼。

“这玩意有什么用?”

王小毛突然冒了一嗓子,声音大得把我们全吓了一跳,我看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马小宝一下子转过身来,好像他早就料到了有这么一问。

“有什么用?”他说。他的眼睛冒出光来,一把拉掉了手套。这阵子他站在教室门口,他的背后就是教室的那扇木门,门上有一个安着玻璃的窗户,好像是专为老师们监视学生设计的,他看也不看,回手就在那块玻璃上划了一圈,就好像他是经过了千百次练习似的。“刺啦”一声,然后他说:“有什么用!”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仍然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说完后又停了那么七八秒钟才缓缓地转过身去,中指和拇指扣紧,在那扇玻璃上使劲一弹。

“当啷”一声,有一块玻璃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但我们分明看到那块正在反射傍晚橘色光线的玻璃中间多了一个圆圆的黑洞,并且在门扇的颤动中一晃一晃,就像突然出现的一张吃惊的大嘴,对着我们,紧张地喘着粗气。

就在这个时刻马小宝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四个中间的老大,他凭借一颗钻石征服了我们,他也会征服其他的人,只要他愿意。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们又有幸看到那颗钻石,它比一个图钉的帽儿要小上一点,在有灯光的地方,特别是有太阳的地方,亮得吓人,就跟他在手上放了一个雪球似的。这么说也不太确切,因为那种光并不是混成一团的,而是一道一道的,非常密但每条光都是分开的,但马上他就用钢笔水把它染成了蓝色,虽然这样仍然遮不住它的光线,于是他就用了墨汁,还想用油漆,总之他不太想让它太惹人注目,而它似乎总想这么干。

很快,我们用它在一辆锁着的小汽车的后座的靠背上面拿到了一整条的三五烟,那是一辆外国生产的车,所以车里有外国烟。由于我们突然有了很多高级香烟,而我们又没有地方储存,我们就大量散发,以便可以蔑视那些接受施舍后堆满假笑的嘴脸。一句话,我们成了名,成了大名,人人都知道初三(5)班有四个多么了不起的家伙,都想和我们结交。

这时候,我们收到板楼“大哥”传来的口信,他给了我们定期向他提供高级香烟的荣幸,并且同时拥有在本校初中年级“便宜从事”的特权。我们亲眼看着吴小潮一伙蔫了下去,他爸是副市长也帮不了他们的狗屁忙。最得意的是张大志同学,他现在可以随意骑在任何一个比他高一头或干脆高上一头半的家伙的脖子上乱打,而不用担心那个人把他拨拉下来。王小毛大受女生欢迎,因为每一个在上学或放学路上受到小流氓骚扰的女生都愿意找他帮忙,教训一下那个家伙让他明白这个姑娘到底是在受谁的保护,而王小毛多半会把这个任务派给张大志,自己则专门护送这个女生回家。如果她足够漂亮的话,那么那段三分钟的路走上一个小时也不会有人吃惊。

而我和马小宝除了得到一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点头哈腰的人的廉价尊敬以外,好像只适合处理一些外交事务和校园外不断涌现的愚蠢争端,我们做出决定,允许哪些人出来乱晃,而哪些人必须把尾巴夹起来,而这则完全凭我们的一时好恶,我们完全可能在前天还允许有些人神气活现,而第二天就判处他们有罪,因此必须被另一些人以对待过街老鼠的方式加以惩处。这真是过瘾至极!当然了,我和马小宝还必须为维护现在的一切而努力工作,所以时间非常紧张。那时我爸经常为了我回家晚而痛揍我,有几次我被打急了,甚至有了用香烟贿赂我家老爷子的想法,可是香烟越来越难搞了,我们的几个定点“客户”现在都装上了一种叫卷帘门的破玩意儿,而后座靠背上有香烟的小汽车则几乎就见不着了,所以我们必须拓展市场。

有一个阶段我们几乎什么都偷,连钱都偷。有一次我们甚至从五金商店偷了一筒二寸的钉子,一路走一路插在地上,想象着有人踩上去被扎伤后疼得大叫就觉着有趣。那时候我都快绝望了,差一点就相信自己是个天生的坏种,无可救药,只能等着被枪毙了,真的差一点就相信了。但我们还是不停地在干,一点也停不下来,那真是一种疯狂,好像一旦想到有一天自己又会变得没人搭理了就觉得受不了,就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而且这股子疯狂的劲头一旦启动就无法遏止,不把自己拖跨拖倒拖得再也干不动了就没法停下。

马小宝给我讲了这枚戒指的来历。他每次和我一起出来偷东西的时候就叨叨叨说个没完。他怕得要命,可他还是不停地偷,好像我们能把不论一个什么东西交到板楼的“大哥”那儿,他就能踏实许多,实际上,到后来他们只接受一样东西——钱。

到目前为止,除了我们四个,没人知道戒指的事儿。

“我爷爷走到那个人的面前,站在那儿,就拿眼睛看着他。”马小宝说。我们俩一直在路上溜达,看看能不能碰着一桩好买卖。“那个人开始发抖,他知道我爷爷不是好惹的,而且我爷爷的个子很高,也很壮,那时就留了络腮胡子,看上去很凶,然后那个人说,你想要一只羊吗?这太可笑了,他明知我爷爷想要什么,可他却说你想要一只羊吗?”

我俩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马小宝从兜里拿出了一盒烟,分给我一支,我一看,是金驼。但我没说什么,这是1982年,虽然我们有了钻戒,但高级烟仍然是紧俏货。天已经很黑了,没人会看见我们,于是我们点着了烟,一起抽了起来。

“他这是想转移我爷爷的注意力,想拿一只羊把我爷爷糊弄过去,但我爷爷不吃他这一套。我爷爷说,我最近吃斋,不能吃肉。你说逗不逗,我爷爷说得就跟他是个和尚似的,其实他一点都不是。然后那个人说,那你要怎样。我爷爷说,我要你手上的那个东西。那人说,什么东西。我爷爷说,就是你前几天从外地人那儿抢来的东西。那人说,哪个外地人。我爷爷说,你心里有数。你听听,我爷爷说,他心里有数,你说逗不逗,我爷爷说他心里有数。那个人好半天没说话,我爷爷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站着不动,然后那个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你也太欺负人了吧。我爷爷掏出枪来,就把他给打死了。”

我在旁边听着,觉得他爷爷只不过是顺手拍死了一只正在叮他的蚊子,或者说是边拍蚊子边跟他这个傻孙子胡扯。他这个故事要是真的,我估计他爷爷要是知道了他整天地四处乱偷东西就是为了给什么板楼的“大哥”上贡,非亲手把他掐死。所以现在我连什么以前特爱说的“算了吧”“别逗了”之类的话都通通懒地说了,只要我的耳朵还有一天没有变聋,他就爱说什么说什么吧,等到我的耳朵终于聋了,那就更不关我的事了。

“然后我奶奶把我妈叫到屋里。”马小宝说,我俩这阵子又在溜达了。“说,这个东西以后就归你保存了。记住!一定要传给后人。我妈把它拿了回来,放在桌上,把我爸叫了过来,说,好看倒是好看,可现在这个年月,这东西能有什么用呢。”

真难为他把每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可他的英语总考不及格。“我爸说,收着吧,别让人看见,要是有人知道,告诉领导,那可就麻烦了。我妈叹了一口气,拿了块花布把它包好,又打了一个结,塞在一只旧袜子里,放到箱子里去了。然后他们就关上灯睡了。”

现在我才明白,马小宝并不是讲给我听,而是在自言自语。奇怪了,实际上一路上我们也发现了几家可以下手的地方,但我俩似乎谁都没兴趣再去掏摸点什么了,好像能这样走下去,可以有个人听你唠叨,可以有个人在你旁边唠叨,就已经很不错了。

“每过上一阵子,我妈就把我赶出去,一个人在屋里把它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对着灯看。她能看上整整一晚上。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发现她的屋里还亮着灯。她从来不把它拿在手里看,而是放在桌上,两手握在一起,胳膊扒在桌沿上,有时候坐着,有时候就那么扒着,一动不动。那个时候,还没有我妹妹呢。”

马小宝叹了一口气,叹得很轻,好像那不过是很平常的一次呼吸或是很平常的一次语气上的停顿,但我知道他的确是叹了一口气,而且叹得很深。

我俩又这样走了下去,接下来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只不过每走一步,他右手的自然摆动以及那只套在手上的白线手套都格外抢眼。我甚至觉得那根本不是他的手或手套,而是他用右手抡着的一个一百多斤的秤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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