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哙害怕了。
因为传说中无往而不胜的孟尝君要领兵攻打燕国,以雪国耻。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战争背后,是齐泯王阴冷而充血的眼睛。
燕国注定无法承受。
苏秦已去,世间还有谁人站出来力挽狂澜?
苏代站出来了。
苏秦之后,苏代发现自己在燕国有了话语权。
当然话语权不是他人恩赐的,是靠自己真刀真枪搏出来的。
苏代有这个能力。
因为他的眼睛。
他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
这双眼睛现在捕捉到了齐泯王阴冷而充血的眼睛。
他准备化解它。
在这个世界上,要化解的东西很多,但最后都归结为一点。
仇恨。
齐泯王对燕国有仇啊。说到底,这仇恨是苏秦带来的——苏秦将他玩得太狠了,而燕王哙只不过是一只替罪羊。
苏秦已死,齐泯王只好拿替罪羊开刀了。
但好在,就这件事情而言,替罪羊不只一个。
还有他苏家兄弟。
苏代向燕王哙建议:要消除兵祸,只能牺牲他苏家人了。
齐王现在要的只是泄愤,而不是吞食一个国家。
就让苏厉作为燕国的人质出使齐国吧,以一人挺身而出挽救一个国家,这是合算的买卖。
燕王哙感动了。他握着苏代的手,就像握着全世界最金贵的救命稻草,久久不能放开。
苏厉要上路了。
燕王哙为他举行隆重的送行仪式。在送行仪式上,燕王哙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那场面,相当的感人。
苏厉却笑了。
因为这个江湖,他自信游刃有余。
不错,齐泯王是很厉害。
但齐泯王再厉害,厉害不过一条舌头。
苏秦的舌头。
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欺凌一个国君。苏秦能做到,作为他的弟弟,苏厉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所以他是笑着上路的。
他不仅要为自己赢得人身安全,还要为自己赢得荣华富贵。
齐泯王却不准备圆他这一美梦。
他只准备泄愤。
他要让苏秦的兄弟死得很难堪,非如此,不足以化解苏秦曾经施加给他的难堪和屈辱。
苏厉就此被打入死牢。
可就在齐泯王苦思冥想苏厉的N种死法时,后者却嘲笑了他。
这是剑走偏锋的嘲笑。
这是舌尖上舔血的嘲笑。
苏厉嘲笑齐泯王不仅笨,而且笨到家了。
齐泯王对这样的嘲笑产生了好奇心。
齐泯王没想到,它这是致命的好奇心——正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齐泯王对苏厉接下来要说的话产生了兴趣。
苏厉说,齐军大兵压境,燕王哙只有一个选择:联秦抗齐。
不错,联秦抗齐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割地,比如称臣,但总比孤军奋战被齐国灭了强。大王你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
那燕王为什么不这么干呢?
齐泯王终于好奇害死猫。
苏厉微微一笑:那都是我兄弟苏代的功劳。我兄弟苏代对燕王哙说,事秦不如事齐,说大王在这个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只要我们表现出诚意,那他绝对会以诚待人的。
齐泯王脸红了,因为苏厉太会夸人了。
苏厉接着往下说:我兄弟苏代说,别打仗,最好别打仗,打则两败,不打则双赢。燕齐两国终究是要好起来的,不能因一时的意气相争伤了六国之盟,以至于亲者痛仇者快。那样楚怀王不答应,其他联盟国家也不会答应……
苏厉的话说得笑眯眯的,但齐泯王却觉得大事不好。他忘了六国之盟了。虽然在这个江湖上,谁都没把六国之盟当回事,但谁都没敢公然背叛。
因为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说别人,楚怀王还指着那一纸合约保护自己呢。
所以,仗是不能打了,但眼前这个口若悬河的人能不能杀呢?
齐泯王拿不定主意。
他本来是杀心已起,可苏厉说他在这个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一旦他滥杀人质,那这个江湖今后会不会对他有什么负面评价呢?
齐泯王终于首鼠两端,为自己看不清摸不着的所谓江湖名声而苦恼了。
几天之后,苏厉走出了死牢。
与此同时,一顶齐国大夫的官帽戴在了他头上。
因为齐泯王在首鼠两端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杀人不如用人。
江湖名声倒还在其次,说实话自己在江湖上是什么分量不用别人来告诉他。重要的是,苏厉是个人才。
人才就要为我所用,这比杀了他好一千倍一万倍。
齐泯王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大国国君了。
因为他现在做的正是大国国君经常要做的事——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礼贤下士。当他把大夫官帽戴在苏厉头上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立马“噌噌噌”闪过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天下。
齐泯王矜持地笑了。
世间已无合纵策
魏哀王一动不动看着前方已经三个小时了。
前方空无一物。
就像他的人生。
空空如也。
都说披起袈裟事更多,但有谁知道,披起皇袍破事知多少?
因为函谷关之败。
更因为六国联盟的风雨飘摇。
他不知道,自己是继续相信六国联盟呢?还是相信别的什么东西。
反正自己的国家是不可信了。孤单单一个魏国,在到处是陷阱的战国江湖,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
张仪坚毅地站在了魏哀王面前,以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直面后者的空洞与茫然。
张仪之所以坚毅是因为发生了两件事。
六国联盟兵败函谷关。
苏秦死了。
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那就是世间已无合纵策。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给合纵策收尸。
当然,对于苏秦之死,他是感伤的。这是纵横家之死,死于非命。张仪物伤其类,担心自己的未来,莫过于此。
但他又是快乐的。
因为世间再无对手。
所以,他坚毅地站在了魏哀王面前,他知道这个人的迷惘和忧伤。
最重要的,他知道如何对付这个人的迷惘和忧伤。
张仪首先告诉魏哀王:以秦之强,御五国而有余,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张仪这么说是实事求是的。因为函谷关之战,号称六国联盟,但真正参战的联合国军,是除齐以外的五国。不过五国之败已经足够魏哀王闻风丧胆了,张仪没必要夸张和恫吓,他只是摆事实讲道理。
张仪说,现在摆在我们眼前的事实是——合纵之策已经不可靠了,大王,想想看吧,合纵之策发起人苏秦尚且不能自保,他怎么可以保证六国的安全呢?
魏哀王的眼神依旧空洞而茫然。这个道理,不用张仪说,他也明白。
但张仪不能不说。
张仪说这番话的目的,是把魏哀王赶到一个他命定的方向上去:与秦结盟。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张仪没有说与秦结盟的好处,而是谈到了不与秦结盟的坏处:现在这样的时刻,就是看六国谁先醒悟过来,率先与秦结盟。“倘列国有先事秦者,合兵攻魏,魏其危也。”
魏哀王终于醒悟过来。他奶奶的,这是与时间赛跑啊,跑赢的可以吃掉他国,跑不赢的将被他国吃。
魏哀王终于决定,做一个走在时间前面的人,和强者在一起,为这个世界制定新的游戏规则。
于是一个月后,六国联盟中的其他五国国君惊讶地发现:秦魏两国悍然地勾肩搭背了。这样的发现让他们傻了半天。
子之有一个梦想
燕相国子之有一个梦想。
那就是当国君。
因为他当相国已经好多年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还将继续当下去,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垂垂老矣地告老还乡。
其实,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人生归宿也不错。没什么意外。
子之却很痛苦。
因为他很想知道当国君是什么滋味。他很想有那么一次意外。
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实现这个梦想。
燕王哙也有一个梦想。
那就是不用天天坐朝。
他天天坐朝已经好多年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还将继续坐下去,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停止呼吸。
这样的发现让他心碎。
他的人生理想是天天花天酒地地干活不用上班,关于上班这件事,他实在是厌倦得不能再厌倦了。
只是这样的心里话,他从不对别人说。
在满朝文武面前,燕王哙装作很勤政很爱惜自己羽毛的样子,一如子之在他面前装作很忠君很没想法一样,他们都是面具人。
戴着面具刻意表演给他人看的人。
大夫鹿毛寿发现了他俩的这个秘密。
作为子之的死党,鹿毛寿决定有所作为。
但问题的关键是,子之以什么样的理由坐上王位。
毫无疑问,在这个世界上,理由很重要。
没有理由,任何事情都会变得很荒诞。所以在这样的时代,很多人津津乐道的一句话是——给我一个理由先!
他们说这句话时往往一手叉腰,一手伸将出来,手心朝上,五指叉开,正气凛然地抖上那么几抖,令人几乎气为之结。
鹿毛寿很担心燕王哙也会做出这样的经典动作——那他就死定了。虽然作为子之的死党,鹿毛寿可以为子之两肋插刀,但如果自己死得毫无价值,那他还是心有不甘的。
子之也会心有不甘的。
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理由。
理由来了。
不是鹿毛寿找出来的。
是燕王哙找出来的。
当几个月后,燕王哙把他肥硕的脑袋套进一根做工讲究的丝带里悬梁自尽的时候,他还是想不明白,当初自己那么问鹿毛寿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
人世间的很多事说到底是经不起推敲的。
特别是一个人的回忆。
特别是回忆一个人最初的心境。
但对鹿毛寿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燕王哙问了。燕王哙当时问鹿毛寿:古代的国君多了去了,可后来大家伙儿为什么独独称赞尧舜两位是明君呢?
鹿毛寿说:那是因为他们敢让天下的缘故。尧把天下让给舜,舜又把天下让给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