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万赵军死了。
赵括也死了，死于他父亲的预言中。
可还有人活着。
二百四十个未成年的赵军。他们活着回到了邯郸。
不是白起良心发现，实施了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他是让他们回去报信，同时宣扬秦帝国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因为白起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邯郸。
赵王慌了——四十万赵军可以死，邯郸不能死。
他不能死。
可是邯郸又不得不死——赵王手里没兵了。
不错，廉颇是可以再出江湖，老当益壮，只是赵国再也无人供他驱使。
打仗，打的是人——这个道理，赵王和廉颇都明白。
有人却不明白。
或者说不以为然。
苏代。
当时的苏代正在平原君家里做客。就在平原君为邯郸火烧眉毛的形势着急得牙疼不已的时候，苏代说了这样一句话：打仗，打的不仅仅是人。
还有脑袋。
平原君不解——人？脑袋？这二者有区别吗？
苏代继续往下说：当然有区别。一颗聪明的脑袋可以抵过千军万马，而人多不一定好办事。四十万赵军是怎么死的？笨死的！被一颗自以为是的笨脑袋搞死的。所以现如今的第一要务，就是要那颗聪明的脑袋发挥作用。
可那颗聪明的脑袋在哪里呢？
平原君还是不解。
苏代笑了：肯定不是你，而是——
我。
当苏代见到范雎的时候，范雎仍旧习惯性地摸着他的肚子。
一般而言，功成名就的人总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来表示他的功成名就。
范雎选择了摸肚子。
这也许是他对自己早年饿肚子的抚慰，也许是对现如今中部崛起的欣慰，总之，范雎喜欢在见客时摸肚子。
但很快，他就不摸了。
因为苏代。
苏代说的一番话。
苏代说，今天在秦国，丞相你是NO.2，头上只有一个秦王，但明天就不是了。另有一人将取代你成为NO.2——武安君白起。作为史上最强的秦将，白起至今已经攻占了七十多座城池，杀死了近百万敌军，接下来又要围攻邯郸。可以说邯郸城指日可下，赵国指日可亡，到那时，白起将成为成就秦国帝业的第一人。丞相您说，他是位居您之下呢还是位居您之上？
范雎没说话。
他明白这样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有些问题是要回答的，有些问题是不必回答的。
因为它本来就不是问题，而是即将到来的现实。
只是这样的现实不是范雎所乐见的。
当然也不是苏代所乐见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秦国来管这等闲事。苏代来秦国的目的就是要告诉范雎——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不错，白起是势如破竹、一气呵成、呼之欲出、铁了心要成为秦国的NO.2，但毕竟还差那么一步啊……
邯郸。
他得拿下邯郸才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但丞相您要是不让他拿呢？他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平衡比断臂更重要
几天之后，白起意外地发现，他的人生走到了一个拐点上。
他这一生将注定拿不下邯郸了。
因为秦王要他班师。给出的理由是——秦兵在外日久，已劳苦，宜休息。
与此同时，秦王采取的另一个行动是，听从丞相范雎的建议，派苏代到韩赵两国去，劝他们割地求和。
赵国割了六城，韩国则将上党十七县及垣雍城都归秦国，秦国罢兵。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不欢喜的人当然也是有的。
白起。
至此他终于明白，这一切说到底都是范雎的阴谋，他是被暗算了。
不仅仅是他，秦王也被暗算了。大秦帝国统一中国的伟大进程被拦腰斩断，这损失不是敌国割几座城池可以弥补的。
他决定和秦王谈一谈，悄悄地谈一谈。
谈话很快就有了结果。
秦王震惊。
他不是震惊于范雎的阴谋，而是震惊于白起的功亏一篑。
白起告诉他，赵国自长平之败后，邯郸已成惊弓之鸟，拿下它那是易如反掌。当其时也，秦兵的气势正旺，为何要回来休整呢？
秦王没说是范雎的主意。因为他突然觉得，拿范雎开刀就是拿自己开刀。谁让自己智商不高被范雎牵着走呢？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还在于——
平衡。
范雎和白起是他的左右手，他可不想壮士断臂。
不错，某些情况下，壮士是可以断臂的，但秦王不能。
因为他是领导人。
对领导人来说，平衡比断臂更重要。
秦王以“往事不要再提”的口气对白起说，重新出发吧。任何时候重新出发都不晚，只要邯郸能被我们拿下。
白起却没有重新出发。
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在闹情绪，他给秦王的解释是自己病了，再也不能跨上战马。
秦王没说什么，另派了大将王陵带领十万秦军杀奔邯郸而去。
秦王之所以没说什么并不代表他心里没想法。还是那句话，对领导人来说，平衡比断臂更重要。
但是此时的邯郸不是彼时的邯郸。
廉颇再战江湖了。
他在邯郸城头将自己站成了一座神。
赵国的门神。
秦军在这座门神面前无可奈何。
廉颇甚至组织了敢死队反攻秦营，竟打得秦军夹着尾巴逃跑了。
这样的局面不是秦王乐意看到的。
也不是白起乐意看到的。
因为它只能说明一点：攻邯郸是错误的，先前班师的决定是正确的。
白起突然觉得自己后背一阵发麻——得好好给秦王一个解释了，要不然自己难辞其咎。
大王，我们现在攻邯郸，时机已经错过了。因为赵国人从惊恐状态缓过神来后，他们在廉颇的率领下，士气大涨，众志成城，邯郸实不易攻。再加上赵国刚刚割地给我们来求和，我们却派兵攻打它，这实在说不过去。更麻烦的一点还在于，其他国家见我国如此反复无常，会借机合纵赵国，抗击我们啊……
白起说得头头是道，慷慨激昂。
但是秦王的脸阴下来了：那你为什么叫我打邯郸？
白起一下子语塞。是啊，打邯郸是他的主意，现在劝秦王罢战还是他的主意。到底谁反复无常，他奶奶的不就是他白起吗？
秦王的脸阴得更厉害了：想问题，你不行；打仗，我不行，拿下邯郸，就拜托武安君你了……
耳语的杀伤力
武安君白起还是没有接受秦王的拜托。
他想得很简单。打邯郸，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不想自取其辱。
但是秦王想得不简单。
因为这事关一个将军对国家的忠诚问题。
白起对国家还忠诚吗？
不忠诚吗？
忠诚吗？
他需要知道的是——
答案。
范雎被秦王派去执行这个任务：调查白起的忠诚问题。
调查结论很快就报上来了。
不知道。
不知道白起对国家是否还忠诚，只知道他还在继续称病，死活不肯带兵去打邯郸。
秦王怒了。
这是发自肺腑的愤怒——他奶奶的，真以为我秦国无将啊？！没有你白起，我秦国就不打仗了不成？！
但即便在此时，秦王也没有对白起动杀心。因为他的心里还有“平衡”二字。他只是另派大将王龁增兵十万去猛攻邯郸。秦王要用一次辉煌的胜利来告诉白起一个朴素的道理：死了张屠户，老子照样有肉吃。
五个月时间过去了。
邯郸还是固若金汤。三十万秦军徒唤奈何。
秦王沉默了。
这是难堪的沉默。
这是吃不到肉的沉默。
可悲的是称病在家的白起低估了这股沉默的杀伤力。他扬扬得意地对自己的门客说，看到了吧，我早就说邯郸不容易攻下来的，秦王就是不听。现在好了，骑虎难下了……
白起之所以得意扬扬地对门客说这番话是因为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人是最可靠的。
应该说在某种意义上，白起的这个判断是对的。只是这一回他错了——没有搞清谁是自己人。
白起说的这番话以一个隐秘的渠道很快就传到了秦王的耳朵里。
秦王没有勃然大怒，而是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打邯郸去，将功赎罪。
悲剧从这一刻起进入了倒计时。因为白起拒绝了秦王给他的最后机会。
由此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是，白起被撤销了一切职务，净身出咸阳——他被流放了，流放地是阴密。
这基本上是一个咎由自取的故事，只不过故事的结尾要比人们想象的稍微凄凉一些罢了。
白起没有活着走到阴密。
他死在了杜邮。
秦王给了他特快的一把刀，逼他在此地了却残生。不过这事要说起来倒不是秦王最初的设计。
是范雎设计的。
范雎在白起走到半路上时对秦王说了一些悄悄话。范雎说，流放白起，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这个人现在对大王您是一肚子怨气，我很担心他在途中投奔他国，最终会成为秦国的祸害。
范雎的悄悄话说得很轻，轻到几乎听不到的程度。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某些话语的杀伤力跟它的声调高低有时候不是正比的关系，而是反比的关系。
无数置人于死地的话语都是以耳语的形式传播的——秦王的剑终于出鞘了，它直指白起一直拎不清的脑袋。范雎则在白起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又摸起了自己的肚子。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将重新开始，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范雎NO.2的位置将不再有任何动摇。
当然，战争还在继续。
因为邯郸城依旧挺拔。
这是后白起时代的战争，玩的就是人海战术。秦王在已发兵三十万的基础上再增兵五万，颇有“不下邯郸死不休”的狠劲儿。
事实上秦兵攻打邯郸至此已成了面子工程。
秦王的面子。
虽说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面子，可秦王以为，他的面子是最大的。赵王如果不给秦王面子，那赵国的命运毫无疑问只有一个——
死——翘——翘！
赵王当然不愿意他的国家死翘翘，因为那也就同时意味着他要死翘翘。
但是，三十五万秦军确实是一股改天换地的力量，赵王觉得，他快顶不住了。
关键时刻，平原君赵胜出手。
平原君赵胜认为，当今之计，非合纵不可。赵国要先把魏国合纵进来，再把楚国合纵进来，以赵魏楚三国的力量共同对付秦国，那眼前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赵王笑了。
笑得很灿烂。
只是很快，他就停止了自己的灿烂之笑。
因为赵魏楚三国合纵需要有人去做工作，工作做得成做不成先不说，最要命的问题则在于，苏秦死后，世间已无合纵策——这个看上去很美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呢？
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个破囊
平原君赵胜出发了。
目标是楚国。
目的是说服楚考烈王合纵抗秦。
对于平原君赵胜来说，合纵策有没有用必须试过才能晓得。
不错，苏秦东奔西跑，最后惨死在他自己提出的合纵策上，但平原君赵胜不是苏秦。
因为他有三千门客。
在这个世界上，要做君子，手下拥有三千门客是准入条件。
孟尝君是这样。
平原君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