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孟谈一动不动地看着洪水在脚底下打旋已经很长时间了。
但他看到的其实不是旋涡,而是人心。
事实上,人心比旋涡更加高深莫测。
旋涡打转,好歹还有个方向,可人心是没有方向的。
所谓人心齐泰山移旋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自从盘古开天地,这天下的人心从来就没有齐过——因为泰山一直稳如泰山。
但张孟谈要的就是这人心的不齐,人心的高深莫测。
只有这样,赵氏家族才能从洪水中突围。
他注意到了趴在城外东西两路上的韩、魏两军,也注意到了悬瓮山上的智家军。这样的布局让他看到了人心的不齐。如果将此次行动比作一场戏的话,毫无疑问,智家军是主演,韩、魏两军只是跑龙套的。
现在,由于剧情的需要,主演和跑龙套的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不仅是地理上的距离,也包括心理上的距离。
张孟谈决定有所作为。
张孟谈出现在韩康子面前的时候后者还是很有优越感的。
因为张孟谈拿出了赵襄子的祖传名刀。也就是说他是奉“旨”而行。
张孟谈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奉“旨”而行潜入韩营的——赵襄子认可了他的救赵计划,并以两把祖传名刀为信物,目送他深入虎穴。
韩康子就此认为赵襄子服软了,赵家军果然顶不住了。
所以,他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但是张孟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把优越感变成了忧虑感。
张孟谈说,不错,赵氏是要完蛋了,但是赵氏完蛋了,你们韩魏两家真的能分到赵家的地吗?智伯瑶真的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两家做大吗?
韩康子沉默了。
张孟谈继续攻心:你们两家之所以愿意出兵,一方面是由于智伯瑶的协迫,另一方面也是被他的分地谎言所诱惑。你不妨想想看,智伯瑶连你固有的百里领地都要掠夺,他怎么可能给你赵家的地呢?即便暂时给你赵家的地,那也是缓兵之计啊。他的军力比你强,随时可以叫你吐出来……
韩康子急了:如果智伯瑶居心叵测,那我们韩魏两家就联合起来!
张孟谈笑:要是智伯瑶分而化之呢?拉一个打一个呢?
那你说怎么办?
一不留神,韩康子把张孟谈当做自己的谋臣,向他问计了。
张孟谈侃侃而谈:联合是对的,但不是两家联合而是三家联合。韩魏赵三家。这样一来,我们在兵力上就占有绝对优势,可确保击败智伯瑶。同时我们三家的力量又在伯仲之间。当智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后,毫无疑问,我们谁都不能吃掉另外两家。那接下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均分智氏之地而不相互构成威胁。再者说了,智伯瑶地多啊,分他的地总比分赵家的地来得爽吧……
韩康子不说话了。
他不得不承认,张孟谈的话是有道理的,提出来的建议也是相当诱人的,但他总害怕这里面是不是藏着一个圈套。
战国江湖上,所谓的生存就是从一个又一个圈套里钻出来,寻找生机。
另外一点,他也不是一个反水爱好者。
眼前的胜利唾手可得,赵氏之地马上就可瓜分,凭什么他张孟谈一番话下来,我就得另辟蹊径?!
所以韩康子平心静气地劝张孟谈先回去,他要和魏桓子坐下来好好地沟通再沟通,商量再商量。
但张孟谈注定是不会回去的。
因为他知道人心的变幻莫测。韩康子都还没有百分百地心服口服,何况那个还没谋面的魏桓子——他现在的工作就是要知道人心的微妙处,然后立时加以掌控。
在战国江湖上,他愿意做一个人心掌控师。
张孟谈最终留了下来,因为他坚持了。
人世间的事情只要肯坚持,基本上没有不成的。
当然这里面有一个玄机,那就是段规同志非常支持张孟谈的主张。
段规虽然是个二流谋士,但却有着一流谋士最重要的品质:随机应变。
不错,人生很多时候需要不抛弃不放弃式的坚守,但人生更需要随机应变。
段规慷慨激昂地向韩康子表示,他将前去魏营说服魏桓子也随机应变。
韩康子同意了。
段规只身前往魏营。
没想到魏桓子竟是个瞻前顾后的人。
他的顾虑是,智伯瑶是一个大老虎,现在三人缚虎,胜算究竟如何还不好说。
因为意外随时会发生。
历史上缚虎不成反被虎咬的事情屡见不鲜。他要认真地考虑一下。
张孟谈得知此事后想连夜赴魏营苦谏,却被韩康子拦住了。
冷冷地拦住了。
韩康子隐隐感觉他这两天的动静大了些。谋士进谋士出的,别反水未成却被智伯瑶一口咬断了脖子。还有那个魏桓子,态度阴晴不定。他,会不会在权衡利弊之后倒向智伯瑶并借此邀功呢?
不好说。
突然间,韩康子后背上的冷汗“刷”地下来了:办砸了,事情办砸了!不应该让段规只身前往魏营啊。智氏家族的人都知道,段规是他的谋臣,如此一来,他这等于是在主动策反……应该让张孟谈去,这样万一事败,跟他也没多大关系了……
唉,人生真是不能百密一疏。有时候,致命的疏漏不需多,一点就够了。
韩康子那叫一个忧心如焚。
从此以后,他明白了一个很深刻的成语:度日如年。
最忧心如焚的时刻,一个通知下来了:智伯瑶请他和魏桓子上山开会。至于会议内容,没说。
韩康子几乎站不住了。
看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句话真不是说着玩的。但这样的时刻,是谁把墙搞了个窟窿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墙裂了,他将大白于天下。
不,应该是大白于智伯瑶面前。
但又不能不去。
因为在实力不对称的时候,服从是唯一的选择。
魏桓子也去了。
他看上去一脸安详,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他的脚在发抖,并且看向韩康子的目光是无辜的。韩康子稍微把心放下了些。
但很快,他又将心提了起来:这孙子,是不是在装啊?这样的年代,越是一脸安详那就越可疑。
还有他的脚在抖什么?如果说,在战国江湖上脸是靠不住的话,脚就能靠住吗?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智伯瑶是肯定不会告诉他的。虽然他是今天会议的主角。他将负责揭开与本次会议有关的一切谜底,但他却不着急,只是一个劲地把玩自己手中的酒杯。
突然间,他放声大笑,笑得魏桓子的脚抖得更厉害了,也笑得韩康子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智伯瑶盯着他们两位问:你们觉得赵氏家族强盛吗?我告诉你们,他们快完了!现在的晋阳城只需要三块木板的高度就可以彻底淹没。其实,何止赵襄子,整个晋国山河表里,什么汾、浍、晋、绛,哪一条河靠得住?啊?没有嘛!所以,在我看来,水不足恃!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韩康子和魏桓子频频点头。
虽然脸上的肌肉还在不由自主地哆嗦,脚也还在发抖,但毫无疑问,他们的心里轻松了。
因为直到会议结束,智伯瑶都在抒发他心中的得意和欢快。
他请他们上山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他们做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倾听他即将面对胜利时的喜悦心情。
可以说,智伯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魏桓子发抖的脚。至于韩康子脸上的哆嗦,智伯瑶发自肺腑地以为,那是姓韩的小子在赔笑,用劲用大发了,一时没收住而已。
但是絺疵却不这么认为。
絺疵觉得事态已经很严重了——韩魏几日内必反。
因为智伯瑶说了不该说的话。
什么叫“汾、浍、晋、绛,哪一条河靠得住?”什么叫“水不足恃!”这是在往韩魏两家的心窝上捅刀子啊!
不错,今天晋水可以倒灌晋阳,那明天汾水就可以倒灌安邑,后天绛水可以倒灌平阳。安邑和平阳那可是韩魏两家的大本营……
絺疵的分析让智伯瑶的脸上挂不住了。
他不得不承认,絺疵分析得确实有道理。
但他并不相信这一点。
或者说他不全信韩魏两家会造反。
没有人会不要既得利益,聪明人也不会鸡蛋碰石头。地球人都知道的一个真理,造反者绝没有好下场。
天黑的时候,智伯瑶心安理得地躺下了。
他甚至打起了呼噜。
但是没等天亮,他就起来了。
因为那句话出现在他的梦里:汾、浍、晋、绛,哪一条河靠得住?
他突然深刻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杀伤力。
毫无疑问,这是祸从口出!
尽管他自己将此理解成一句豪迈的酒话,但韩魏两家却极可能听成一句威慑性的话语了。
这样的时刻,这种理解绝对是致命的。在这点上应该相信絺疵的洞察力。
还有韩康子脸上的哆嗦。现在想想,那是可疑的哆嗦!
必须搞明白他到底哆嗦什么。否则这哆嗦从此以后将与他的睡眠质量密切相关。智伯瑶不愿意他的每一个夜晚变得比白天长。
他要尽快和韩康子、魏桓子再次碰头,彻底摸清他们心里的小九九。
这样的时刻,“雄才大略”的智伯瑶觉得他的人生简直变得一地鸡毛。
第二天中午,晋国三巨头又坐到了一起。
此时的韩康子、魏桓子已经别无选择。因为他们也在昨天夜里醒过神来,深刻领悟了智伯瑶那句杀伤力极大的话语。
汾、浍、晋、绛,哪一条河靠得住?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啊!
看来张孟谈的猜测是对的。在战国江湖上,赵氏是第一只以身饲虎的山羊,韩魏分别是第二只和第三只。基于这样的判断,智伯瑶是不是已洞察他们的造反心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须自救。
团结起来才能自救。
但智伯瑶还是想极力隐藏他那条若隐若现的老虎尾巴。他和蔼可亲地对韩康子、魏桓子说:昨天有人跟我讲,二位将军有中变之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韩康子、魏桓子在心里恶狠狠地笑了:呵呵,现在才醒悟过来啊?晚了!
他们对智伯瑶使用了反问句:元帅相信这是真的吗?
智伯瑶马上把他们亲切关怀了一把:我如果相信它是真的,怎么会当面问你们呢?
韩康子适时来了个反间计。他告诉智伯瑶,赵襄子这小子因为被水所困,万般无奈之下竟使出下三烂的招数,用重金托人离间我们智魏韩三家。今天之所以有这场误会,肯定是有谗臣拿了赵襄子的钱,趁机在元帅耳边唧唧歪歪,使得元帅您怀疑我们魏韩两家。如此一来,我们三家合围的计划就会泡汤,赵襄子这小子就可以借机脱困了。
魏桓子也立场坚定,坚决站在韩康子这一边,帮着把话敲实了:是啊,韩康子说得对啊,这晋阳破城在即,我们谁不愿意瓜分赵家之地?只有傻瓜才会舍弃眼前这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而去干那些冒险的事。
智伯瑶笑了,笑得那叫一个如释重负。他说,我也知道你们二位肯定没有这个心思,是絺疵他多虑了。
这场峰会最后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