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巨头喝了很多酒,一个赛一个地表白自己的赤胆忠心,并一致看好合作前景。
那个下午,难以计数的美酒进入了他们的肚子,他们的心思都化为了酒精。
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出卖者和被出卖者。
只有絺疵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被智伯瑶出卖了。
絺疵是从韩康子和魏桓子冷冷的眼神中知道这一结果的。
当时的韩康子和魏桓子踉跄着脚步,行走在月色下的营寨门口。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遭遇了。
韩康子、魏桓子和他没有说话,只有眼神交流,冷冷的眼神交流。
在絺疵看来,那样冷冷的眼神只能说明两个事实:一、此二人在装醉;二、他们对絺疵抱有成见并充满警惕。
站在战国时代的月光下,絺疵明白,三巨头的决裂已不可避免,更残酷的战争一触即发。
这个春天,战国的天空不下雨
但智伯瑶却是真正地喝醉了。
醉中的他粗暴地拒绝了絺疵的再次提醒,并质疑他是不是拿了赵襄子的钱。
絺疵没有再说什么。
在絺疵看来,一个人最重要的境界是难得糊涂。
但是醉酒的糊涂不在此列。
同时,在这样的时代,巨头将继续存在。三巨头也将继续存在。
不过不是智魏韩,而是赵魏韩。
智伯瑶没戏了。
一个出卖自己谋臣的领导人毫无疑问将被历史出卖。关于这一点,絺疵看得很清楚。
智氏之命不久矣!絺疵心里一声轻叹。
他那个伟大的蚕食赵魏韩的计划,有一个美妙的开头,却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尾。
所以,他只能选择离开。
几天之后,絺疵告诉智伯瑶,自己病了,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治疗。智伯瑶同意了。
絺疵一路狂奔往秦国而去。他这是和时间赛跑,因为那场历史上匪夷所思的大反水之战正在进入倒计时。
智伯瑶醒了。
是被冻醒的。
因为冰冷的河水浸湿了他的床。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智伯瑶的反应是手下的兵们脑子进水了。
因为他相信这样一个道理:只有脑子进水的兵才会把水引到自己的营寨里。
肯定是出现了豆腐渣工程,才导致了水渠的决口。智伯瑶骂得那叫一个气急败坏。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到处不见一丝亮光,只听见洪水的刷刷声,那是水涌到营寨里时发出的欢快声。
但很快,这声音就变得嘈杂了。因为智伯瑶听到了喊杀声。
还有自己的名字。
连起来听,传过来的声音是这样的:拿智瑶来献者重赏。
那一瞬间,智伯瑶分外想念一个人。
絺疵。
只是,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永远见不到他了。
因为不久之后,他的头颅被做成了尿壶,里面盛满了赵襄子新鲜的尿液。
其实不仅是他,智伯瑶的整个家族都为这场战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赵襄子以一个胜利者的豪迈之情对他的家族进行了酣畅淋漓的报复。
他们全都停止了呼吸。
能够继续呼吸的只有那个原先叫智果的智者,现在,这个人的姓已变成辅氏。因此,他躲过了这宿命的一劫。
这是周贞定王十六年的春天。这个春天,战国的天空不下雨。
下血。
在一片血色迷蒙中,韩赵魏不仅三分智氏的土地,还三分了晋国。晋国的国君幽公依旧存在,但只能龟缩在今天山西侯马和闻喜这两个小城市里,每天的工作就是到韩赵魏三家去朝见,尽可能地说一些吉利话,这样,他才能确保自己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而这样的规矩,是得到一点物质好处的周国王姬午替他立下的。
幽公为此很生气,很郁闷,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姬午告诉他,人生的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有意义。姬午说这番话时表情生动,那真叫一个感同身受。
豫让的人生意义
豫让也在寻找人生的意义。
曾经,作为智氏的一员猛将,豫让的人生意义就是杀敌。
替智伯瑶杀敌。
可现如今,智伯瑶化作了赵襄子身边的一只尿壶,这让他觉得很迷茫。
他的人生意义轰然倒塌了。
为了重构其人生意义,豫让决意与赵襄子为敌。他要杀了这个人。他偷偷潜入赵襄子家的厕所当中,准备趁他最放松的那一刻让他魂归九天。
但是豫让的目的没有达到,他被赵襄子揪了出来。
赵襄子之所以会揪他并不是因为抓住了一个窥阴癖患者,而是出于好奇: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心中会有如此的信仰,对一个已经烟消云散的家族念念于兹。
赵襄子对有信仰的人是很敬重的,因为他自己就是个有信仰的人。他决定放了他。
赵襄子对外公开给出的理由是:杀义士者不祥。
但是豫让看上去却毫无表情。他没有半点感激的意思,相反脸上还是充满了仇恨。赵襄子不放心了,他问豫让:我今天放了你,你以后还会来刺杀我吗?
豫让点头了,点得很坚定:你放我,是你对我的私恩;我替已故主子报仇,是我做臣子的大义。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赵襄子沉默了。
不过他的手下没有沉默,而是群情激愤。见过狂妄的,没见过如此狂妄的。他们建议赵襄子趁此机会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赵襄子没有这样做。
赵襄子认为做大事的人,讲究一言九鼎。他让豫让再次带着仇恨上路了。
他倒要看看,一个人心中的仇恨可以持续多久;一个人心中的信仰之火可以燃烧多久。当然,对于自身的安全,他还是选择了避居晋阳以离其祸。
这就是发生在战国时代的真实故事。一个“义”字让一个江湖大佬退避三舍,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豫让的老婆就不知道什么是“义”。她只觉得自己的老公是神经病,和一只死人做的尿壶过不去。她非常担心一只尿壶导致的血案会让豫让成为倒在血泊中的受害者。
而她,从此会成为乱世中的著名寡妇。她的下半生,将在众人的指指点点和某些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中度过。
她不想这样活。
豫让老婆知道,改变这样命运的一个大前提是去掉豫让脑子里那根多出来的筋。于是无数个阳光灿烂和不那么灿烂的日子里,豫让老婆都在豫让面前伸出一根手指。
那根手指指向了韩、魏的方向。
向前走,莫回头。那里是天堂,是富贵之乡。就到那里去寻找你的名和利吧。
豫让老婆说得那叫一个循循善诱。
豫让出发了。
只是他没有去韩、魏,他去的是赵国的方向。
一个心中有信仰的人只跟信仰走,不跟名利走。
豫让来到了晋阳,不过,没有人知道他是豫让。因为他对自己使用了毁容术。
胡须没了,眉毛没了。像一个乞丐一样出没在闹市中。
豫让想:自己搞成这模样,应该不会有人认出他来。
但很可惜,有一个人还是把他认了出来。
他老婆。
他老婆一路追赶他到晋阳,硬是凭声音把他认了出来。
为了真正做到不让赵襄子察觉,豫让一狠心,对自己实施了毁声术。
他大口吞下烧得火红的木炭,以毁坏自己的声带。
豫让老婆至此再也认不出他来了。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正无可奈何地往著名寡妇的道路上狂奔。
因为豫让豁出去了。他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给他的老婆留下一点念想。
晋阳,今夜请将我遗忘。
老婆,你爱谁谁。
站在人来人往的晋阳街头,豫让老婆泪流满面。
豫让的一个朋友也想不通。
在豫让即将行刺的历史时刻,这位朋友把豫让接到了自己家中,和他进行了一番行刺学的理论探讨。
当然,对于豫让一根筋地将行刺进行到底,他朋友是不反对的。
反对的是方式方法。
朋友建议,豫让本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先“诈投赵氏”,待得到重用后,再“乘隙行事”,何苦采取目前这种自虐行刺法呢?
豫让笑了。
是苦笑。
因为世人不理解他。
甚至朋友也不理解他。
在豫让心目中,做刺客也是要走正道的。如果先“诈投赵氏”得到重用后再行刺,那是贰臣,是不臣之举;现如今虽然自己身体受了点委屈,可这样的行刺却是光明正大的。豫让认为,他自己这么做为的就是要让天下身怀二心的人臣,在自己的行为面前羞愧而死。
他的朋友再也说不出话来,感觉自己像极了那些身怀二心的人臣,不羞愧而死都说不过去。
从此以后的晋阳是两个人的晋阳。
豫让和赵襄子的。
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们历史性地在一座桥上遭遇了。
桥叫赤桥,所以这座桥注定要流血。
当赵襄子驾着马车经过赤桥的时候,他不知道,命运女神在桥梁之下埋了伏笔。
豫让躲在了桥梁下面,持利刃,抱赴死之心。
马车越走越近,赵襄子离利刃越来越近。
但最终赵襄子没有接触到利刃。
他的马救了他。
拉车的马长时间发出悲鸣,它们好像看到了命运的玄机。
这玄机如此锋利,以至于必定要割破某一个人的喉咙。
赵襄子发出命令:停止前进,仔细搜查桥上桥下。
豫让就这样被搜了出来。
实际上赵襄子并不知道此人就是豫让。是豫让自己用嘶哑的声音告诉他的。
豫让想死得明明白白。因为他认定,自己这一回必死无疑。
赵襄子被震撼了。
什么叫信仰?
这就叫信仰!
豫让这样的一个人,把信仰做到如此极致,他不能不百感交集。
如果要豫让死,就是要信仰死。何况在此之前,他已经宣布:杀义士者不祥。
在战国江湖上混,赵襄子不愿意做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但是,赵襄子所有的手下都希望他杀了此人。
因为豫让太可怕了。因为信仰太可怕了。这样的人活着,对这个世界简直是一种侮辱。
所以杀豫让,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赵襄子的第一谋臣张孟谈在他身边一个劲地说:主公,霸业为重!霸业为重!不杀此人,霸业无成。
赵襄子的心硬了。他终于明白,相信信仰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实在是付不起。
就让勇于担当的豫让去付好了。
现如今,他要杀死这个人,杀死这个战国义士。
战国第一义士。
豫让是慷慨赴死的。
只是临死之前,他提了一个要求:要借赵襄子的衣服一用。
他要在上面连砍三刀。这样他才有脸面在九泉之下和智伯瑶见面。
这样,自己才能死而瞑目。
赵襄子同意了。
他愿意成全豫让的要求,让他真正毫无遗憾地为信仰而死。
赵襄子把外套脱了下来,平放在桥上。豫让持剑三击,大呼痛快。
四分之一炷香之后,豫让身首异处。
他是用同一把剑自杀身亡的。一个人和他所追逐的信仰至此尘埃落定。
赵襄子如释重负地将他被剑击的外套取回,却再也不敢穿在身上。因为他看到了三道鲜红的血印。
旁边的人也看到了,他们谁都不敢说一句话,包括那个一身计谋的张孟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