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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布鲁斯帕廷顿计划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的第三周,伦敦一连几天浓雾迷漫,令人怀疑我们能否从贝克街的窗口看到对面房屋的轮廓。头一天福尔摩斯是在替他那册巨大的参考书编制索引中度过的,第二天和第三天他则耐心地研究他最近才爱好的一个题目——中世纪的音乐。可是到了第四天,我们用过早饭,把椅子放回桌下的位置后,感受阵阵湿漉漉的雾气飘来,在窗台上凝成一滴一滴的水珠的时候,我的同伴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无聊的生活了。他强压着急躁活泼的性情,在屋里来回走动,一会咬咬指甲,一会儿敲敲家具,对这种生活极其恼火。

“华生,报上难道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他问道。

我知道,福尔摩斯所谓的有趣的新闻,就是指犯罪方面的报道。报上有关于革命发生的新闻,有可能要打仗的新闻,还有即将改组政府的新闻。可是这些,我的同伴都漠不关心。我看到的犯罪报道,没有一件有意思的。福尔摩斯叹了口气,接着不停地来回踱步。“伦敦的罪犯真是无能,”他发着牢骚,如同一个在比赛中失意的运动员,“华生,你看外边,隐约看得见人影,在这种浓雾的天气里,罪犯可在伦敦四处游逛,就像老虎潜伏在丛林中一样,谁也别想看见。只有他向受害者猛扑过去时受害者才能看清楚。”

“小偷还是不少的。”我说。福尔摩斯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个阴沉的大舞台适合上演更严重的剧情,”他说,“这个社会应该感到幸运——我不是个罪犯。”“真是这样!”我真心地说。“如果我是布鲁克斯或伍德豪斯,或者是那有充分理由要我的命的五十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在我自己的追踪下,我又能逃多久?一张传票,一次假约会,就万事大吉了。幸亏那些充满暗杀的国家没有起雾的日子。哈!来了,我们的单调沉闷总算到头了。”女仆送来一封电报。福尔摩斯打开电报,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好啊!真是不错!”他说,“我哥哥麦克罗夫特就要来啦。”“为什么以前不来?”我问道。“为什么以前不来?这就简直像是在一条乡间小路上遇见了电车。麦克罗夫特有他的轨道,他得在那些轨道上奔波。蓓尔美尔街他的寓所,第欧根尼俱乐部,白厅——那是他的活一动圈子。他只来过这儿一次,这次又有什么事使他不得不来呢?”“他没说吗?”

福尔摩斯把他哥哥的电报递给我。

为卡多甘·韦斯特事一定要见你。即来。

麦克罗夫特

“卡多甘·韦斯特?我好像听说过。”“我毫无印象,但麦克罗夫特突然前来,一定有不一般的事。啊哈,行星也会脱离轨道的!对啦,你了解我哥哥吗?”

我隐约记得一些,在办理“希腊译员”一案时曾听说过。

“你对我说过,他在政府里做个小差事。”福尔摩斯笑了起来。“那时候,我们还不熟,谈起国家大事,不能不谨慎一些。你说他在英国政府里工作,这不错;但你如果说他有时就是英国政府,在某种程度上说你讲的也不错。”

“福尔摩斯!”“我早就知道你会吃惊的。麦克罗夫特是年薪四百五十英镑的小职员,无任何政治上的野心,不慕名利,但却是我们这个国家里最不可缺少的人。”

“那是怎么一回事?”“唔,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取得了不一般的地位,这种事情亘古未有。他的头脑缜密而有条理,记忆力非凡无人能及。同样的才能,我用来侦察推理破案,而他则用于那种特殊事物的处理上。每个部门做出的结论都送到他那里,他是中转站,一切都由他加以平衡。别人都是专家,而他的专长是无所不知。假定一位部长需要有关海军、印度、加拿大以及金银复本位制问题方面的情报,可以从不同部门分别获取毫无关联的意见。可是,只有迈克罗夫特才能把这些意见汇总起来,可以立刻说出各要素之间如何互相关联。开始,他们把他作为捷径和方便的手段;现在他已经成了不可缺少的关键人物了。在他的脑子里,样样事情都分类储存着,可以马上拿出来,他的话对国家政策至关重要。他就活在这样的生活里。除非我为了一两个小问题登门求教,他才将智力松弛一下,别的事一概漠不关心。可是丘比特今天从天而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卡多甘·韦斯特是谁?他同麦克罗夫特又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我叫道,迅速奔向沙发上的一堆报纸上,“对,对,在这儿,肯定是他!卡多甘·韦斯特是个年轻人,他在星期二被发现死在地下铁道。”福尔摩斯坐了起来,全神贯注,烟斗停在嘴边。

“事态一定很严重,华生。这样一个人之死竟然改变了我哥哥的平常生活,一定非同一般。究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据我所知事情没有一点线索。那个青年显而易见是从火车上掉下去摔死的。他并没有遭到抢劫,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怀疑是暴力行为。是不是?”“已经验过尸,”我说,“发现许多新情况。要是仔细推敲,我敢说这是一个离奇的案件。”“从对我哥哥的影响来判断,我看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他舒服地蜷伏在他的扶手椅中。“华生,让我们一起研究这件事的发生过程。”“这个人叫阿瑟·卡多甘·韦斯特,未婚,今年二十七岁,生前在乌尔威奇工厂工作。”“政府雇员。瞧,同麦克罗夫特有关系了!”“他在星期一晚上突然离开乌尔威奇,他的未婚妻魏奥蕾特·韦斯特伯莉小姐是最后见到他的人。他在大雾之晚的七点半忽然离开了她。他们之间并未发生争吵,她也不知道原因何在。后来,一个名叫梅森的铁路工人在伦敦地下铁道的阿尔盖特站外发现了他的尸体。”

“什么时间?”

“尸体在星期二早上六点发现,在离车站很近的地方躺在铁道远处东向路轨的左侧,头骨碎裂,伤势十分严重,很可能是从车上摔下来的,那地方有个隧道。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只能是摔在铁路上的,如果要把尸体从站外转移来,是无法通过站台的,站台口总有检查人员。”“不错,情况够明确了。这个人的死,不是从火车上摔下去的就是被人从车上抛下去的。这我清楚了,说下去吧。”“尸体旁边的铁轨经过的火车是东去的列车,有的是市区火车,有的来自威尔斯登和邻近的车站。可以肯定,这个遇难的年轻人是在那天晚上极晚的时候乘车向这个方向去的。不过,还无法断定他是在什么地方上的车。”

“车票,看车票准能知道。”

“他口袋里没有车票。”

“没有车票!哎呀,华生,这真是怪事。据我所知,不出示车票是进不了地铁月台的。假定他有车票,那么车票不见是为了掩盖他在什么车站上的车吗?有可能。也许车票丢在车厢里了?也有可能。这一点很奇怪,很有趣。我想他没有被盗吧?”

“根据他的物品清单断定根本没有。钱包里有两镑十五先令,还有一本首都——州郡银行乌尔威奇分行的支票。根据这些东西,可以断定他的身份。还有乌尔威奇剧院的两张当天晚上的特座戏票,还有一小捆技术文件。”

福尔摩斯用充满满足的声调喊道:“华生,我终于明白啦!英国政府——乌尔威奇,兵工厂——技术文件——麦克罗夫特兄长,各环节都全了。不过,如果我没有听错,这是他自己来了。”

不久,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高大的身躯走进房来。他长得结实魁梧,因此看上去显得有点笨重,可是眉宇之间显露出威严的神色,机警的眼睛透出深沉的光芒,唇间现出果敢,表情又是那样的敏锐,以至无论谁看过他第一眼之后,就会忘掉那粗壮的身躯,而只记住他那出类拔萃的智慧。跟在他身后的,是我们的老朋友,苏格兰场的雷斯德——严肃而阴沉的面色预示着问题的严重。这位侦探在握手时一言不发。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用力脱下外套,在一把靠椅里坐了下来。

“这件事真令人大伤脑筋,歇洛克,”他说,“我最不喜欢改变我的习惯,可是不这样不行。照目前暹罗的情形看,我离开办公室已经非常糟糕了。可是,这是一个重要的事件,我从没见过首相这样坐卧不安,而海军部简直就像个倒个儿的蜂窝,你知道这案子吗?”“刚看过。技术文件是什么?”“啊,这就是关键所在!幸亏没有曝光,否则报界会闹得一塌糊涂。这个倒霉的青年口袋里装的文件是布鲁斯帕廷顿潜水艇计划。”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话时的严肃表情说明这个问题极其重要,我和他弟弟一直听他说下去。

“你一定听说了吧?我想大家都听说了。”

“只听过这个名称。”

“它是如此重要,直接涉及到政府严格遵守的机密。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布鲁斯帕廷顿的效力范围以内,根本不可能进行海战。两年前,政府从预算中偷偷拨出一大笔款,用在这项专利发明上,并采取了一切措施加以防范。这项无比复杂的计划包括三十多个单项专利,每一个单项都是整体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计划存放在和兵工厂相邻的机密办公室内一个精心特制的保险柜里,办公室装有防盗门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把计划从办公室取走。即使海军的总技师要查阅计划,也必须到乌尔威奇办公室去。但我们却在一个死在伦敦中心区的小职员的口袋中发现了这些计划,官方认识到事态十分严重。”

“不过你们已经找回来啦?”“没有,歇洛克,没有!关键就在这儿。我们还没有全找回来。从乌尔威奇取走了十份计划,卡多甘·韦斯特口袋里只有七份,最重要的三份不见了——被盗失踪了。你必须把手头一切事情都推掉,歇洛克,别像以往那样为警厅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神了。你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重大的国防问题。卡多甘·韦斯特为什么把文件拿走?丢失的文件在哪儿?他是怎么死的?尸体怎么会在那儿?怎样将损失挽回?只要查出真相,你就为国家做了大贡献。”

“你为何不亲自来解决,麦克罗夫特?我能看到的,你也能看到。”“你说得不错,歇洛克,问题是要查明细节问题。如果你将细节告诉我,我就可将一位专家的真知灼见在一把靠椅上一五一十地告诉你。那些四处奔跑询问和查看的工作不是我的事情。你是能够查清真相的,而且你的名字会出现在下一次的光荣名册上——”

我的朋友微笑着摇摇头。“我要做,也只是为了做而去做,”他说,“不过问题的确很有意思,我很乐意查明真相。请你再提供一些事实吧。”

“我在这张纸上记下了一些更重要的情况。还有几个地址,这你以后会用得着的。其中管理秘密文件的官员是政府的著名专家詹姆斯·瓦尔特爵士。在人名录中他的荣誉和头衔占了两行的位置,在业务上他十分老练,是一位出入上流社会受人欢迎的绅士。此外,他的忠诚程度是不容任何疑问的。有两个人掌管保险柜的钥匙,其中一把就由他掌管。还有,在星期一下午三点以前,文件肯定是在办公室里的。詹姆斯爵士三点左右出发带着钥匙赶往伦敦,案发的当晚,他是在巴克莱广场的辛克莱海军上将家里。”

“这一点得到了证实吗?”“是的。他的弟弟法伦廷·瓦尔特上校证实他离开了乌尔威奇,辛克莱海军上将证实他在伦敦。所以詹姆斯爵士已不再与这件事情有关。”

“另外一个有钥匙的人是谁呢?”“悉德尼·约翰逊先生。他是一个四十岁的正科员兼任绘图员,已婚,有五个孩子。他平时少言寡语。但总体来说,在公事方面他表现得相当出色,工作努力而少于交际。据他自己声称,星期一他下班后整个晚上都在家里,钥匙一直挂在他的表链上,这些只得到了他妻子的证实。”

“让我们谈谈卡多甘·韦斯特吧。”“他已为政府工作了十年,工作相当出色。他忠厚直率但性情急躁,易冲动,对这些我们并不太介意。在办公室里,他的地位仅次于悉德尼·约翰逊。他的工作使他每天能够接触计划,再就没有别的人涉及这些计划了”。

“那天晚上是谁存锁计划的?”

“正科员悉得尼·约翰逊先生。”

“哦,既然如此,计划被谁拿走就一清二楚了。实际上,计划是在副科员卡多甘·韦斯特身上发现的。这不就完了吗?”

“是这样,歇洛克,但许多事还一头雾水。首先,他为什么要把计划拿出去?”

“我想是因为计划值钱吧?”

“那他脱手就可以得到几千镑了。”

“除了拿到伦敦去交易,你能想像他还有什么别的动机吗?”

“不,我说不出来。”

“那么,就得把这一点当成我们破案的立足点。年轻的韦斯特把文件拿走了,这要有一把复制的钥匙才行——”

“他需要几把复制的钥匙才可以,还有大楼和房门。”

“那么,他就得有几把复制的钥匙。他拿到伦敦去出卖机密,无疑是为了在人们发现计划的第二天早晨再把计划放回原处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他在伦敦做这一叛国行径时却一命呜呼。”

“怎么呢?”

“我们假设,他是在回乌尔威奇途中遭到毒手并被从车厢中推下去的。”

“尸首是在阿尔盖特被发现的。此处离通往伦敦桥的车站已有很长一段距离,他可能是从这条路去乌尔威奇的。”“我们可以设想,他过伦敦桥时的情形或许有好多种。比如,他在车厢里同某一个人秘密接头,话不投机动起武来,他送了命;也可能是他想离开车厢,意外掉到车外的铁路上,雾很大,什么也看不见。”“以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也不会有更好的解释了。但是,歇洛克,你想一想,还有多少问题你忽略了。作为研究,我们不妨假设这个卡多甘,韦斯特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这些计划带往伦敦。他一定是先和外国特务约定了,如果是我就一定想办法在那个晚上不让人起疑心;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是身怀两张戏票陪同未婚妻走到途中的情况下,忽然不见的。”

“胡说八道。”雷斯德说,由于一直在坐着听他们的谈话,他早已有些不耐烦了。

“很特别的一种想法,这是说不通的第一点。说不过去的第二点是:我们假定他到了伦敦,并且见到了某个外国间谍。他必须在早上把文件送回原处,以防露出马脚。他取走了十份,但我们只见到了七份,其余的三份呢?他丢下那三份肯定不是出于自愿。那么,他叛国得到的钱又在哪里呢?在他口袋里总应该发现一大笔钱吧。”

“我看事情非常明显,”雷斯德说,“他要把计划作为交易,见到间谍后,因价格问题发生争执,他就回去了。但特务跟踪他,在火车上干掉了他,抢走了他身上的文件,把他推下火车。这不是非常显而易见的吗?”“那他的车票呢?”“有车票就会显示出间谍的住处离哪个车站最近,所以他拿走了被害者的车票。”“好,雷斯德,很好,”福尔摩斯说,“你说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果真如此的话。这案子就完结了。这里,叛国者已经死去;那边,布鲁斯一帕廷顿潜水艇计划可能也已经到了欧洲大陆。我们没有什么可做的?”“立即行动,歇洛克——立即行动!”麦克罗夫特喊道,一下跳了起来,“我的第六感官使我不能同意这一解释。拿出你的看家本领!到作案现场去!寻访一下相关的人!想方设法地为你争得荣誉吧,这可是一次大好的为国效力的机会。”

“嗯,嗯!”福尔摩斯说着耸耸肩,“来,华生!还有你,雷斯德,能不能麻烦你陪我们一两个钟头?我们从阿尔盖特车站开始调查。再见,麦克罗夫特,我将会在傍晚以前给你一份报告,不过我有言在先,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一行三人穿过隧道来到与阿尔盖特车站相交的地下铁路。一位谦恭的、面色红润的老先生代表铁路公司接待我们。

“年轻人的尸体就是在这儿被发现的。”他说,指着离铁轨大约三英尺的一处地方,“这里全是无门窗的墙,所以不可能是从上面摔下来的,只可能是从列车上,而这辆车是在周一大约午夜时分通过的。”“车厢检查后有没有发现打斗过的痕迹?”

“没有,同时也未发现车票。”

“也未发现车门是打开的?”

“没有。”

“今天早上我们得到新的消息,”雷斯德说,“有一个旅客乘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的普通地铁列车,要到阿尔盖特的时候,听见”咚“的一声,似乎是人摔在铁路上的声音,但雾太大什么也看不清。他当时没有报告。咦!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啦?”我的朋友神色紧张地站在那儿,凝视着从隧道里弯曲地伸出来的铁轨。阿尔盖特是个枢纽站,有一个路闸网。他那急切而怀疑的两眼注视着路闸。我从他机警的脸上发现我所熟悉的表情:双唇紧闭,鼻孔颤动,眉头紧锁。

“路闸,”他喃喃地说,“路闸。”

“什么路闸,你怎么了?”

“别的路线上是不是没有这么多路闸?”

“很少。”

“还有路轨的弯曲度。路闸,弯曲度。说真的!要是只有这些就好啦。”

“是什么,福尔摩斯?你发现苗头了?”

“一个想法——一种迹象,就这些。不过,案情更加耐人寻味了。出人意料,彻底地出人意料。怎么会不出人意料呢?我看不出路上有任何血迹。”

“没有什么血迹。”

“可是我知道伤势很重。”

“外伤不重但骨头碎了。”

“应该会发现血迹的。我能否到那个在大雾中听见落地声音的旅客坐过的那列火车上查看一下?”“恐怕不行了,福尔摩斯先生。列车已经拆散,车厢已经重新分挂到各路列车上去了。”

“我敢向你保证,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德说,“我亲自察看过每一节车厢,十分仔细。”我的朋友较明显的弱点是对那些反应不如他灵敏、智力不如他的人总是缺少一种耐心。

“那算了吧,”他说着转身走开,“从案发情况上看,我想察看的并不是车厢。华生,我们在这里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雷斯德先生,我们不再打扰你啦,我想我们该到乌尔威奇去看一看啦。”到了伦敦桥,福尔摩斯给他哥哥写了一封电报。发走之前,我读了一下内容,上面写着:

黑暗中有一丝可能熄灭的光亮。此刻请派通讯员将已掌握的英国的全部外国间谍或国际特务的姓名及详细住址列单送到贝克街。

歇洛克

“这会有所帮助的,华生,”他说这话时我们已经在乌尔威奇列车的座位上了。“我的哥哥麦克罗夫特把这样一件极其奇怪的案子委托给我们,我应该感激他。”

他脸上又流露出的紧张而精力饱满的表情表明:某种有探索性的新奇事件已经打开他一条令人兴奋的思路。就像一只猎犬,有时懒洋洋地躺在窝里时,耷拉着耳朵,尾巴下垂;而现在同是这只猎犬,却目光炯炯,浑身肌肉紧绷,正跟踪着气味浓烈的猎物前进。这就是福尔摩斯从今天上午以来发生的变化。几个小时前,他还穿着睡衣在雾气弥漫的房里不安地踱步,闲散无聊使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对比之下,前后判若两人。“这里有材料,有探索天地,”他说,“我真笨,竟没看出它有希望。”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

“结局我也弄不清,不过我现在有一个假设:它有可能让我们前进一步,那个青年可能是在别处死的,他的尸体可能是被放在一节车厢的顶上。”

“在车顶上!”

“奇怪吧,是不是?你仔细想一下。发现尸体的地方正好是列车开过路闸时颠簸摇晃的地方,这难道是一种自然的巧合吗?车顶上的东西难道没有可能在这个地方掉下来的吗?路闸的摇晃是不会影响到车厢里的一切的。尸体要么是从车顶上掉下来,要么就是非常奇妙的巧合。现在,想想血迹的问题吧,路轨上没有血是因为身体里的血流在别的什么地方了,每件事本身都是有启发性的。积累在一起,足能说明问题。”“车票也是其中之一了!”我惊叹道。

“当然。我们找不到没有车票的原因,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到解释了。它们都是相吻合的。”“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还没有揭开他死亡的真相,事态发展不但未变得简单,反而更加复杂了。”“也许是这样,”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这样。”他陷入沉思之中,直到这列慢车抵达乌尔威奇车站。于是他叫了一辆马车,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麦克罗夫特的字条。

“今天下午,我们得去好几个地方,”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先去詹姆斯·瓦尔特爵士家吧。”这位著名官员的住宅是一幢漂亮的别墅,别墅前的草坪延伸到泰晤士河岸。我们抵达的时候,雾气已经逐渐地散开,从中射出一道微弱、带着水汽的阳光。听见铃声后,有人出来开门。“詹姆斯爵士?先生!”他脸色严肃地说,“詹姆斯爵士今天早上已经去世了。”“天哪!”福尔摩斯惊呼起来,“怎么死的?”“先生,或许您愿意进来见见他的弟弟法伦廷上校吧?”“好!见见最好。”

我们被带进一个光线暗淡的客厅。不久,一个五十岁左右,外表英俊、略微带着胡子的高个人来到我们面前。毫无疑问,他就是死去的那位科学家的弟弟。从他惶惑的眼神、没有洗净的面颊和蓬乱的头发可以看出,他遭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重大打击。他嗓音沙哑地谈起这件事。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丑闻,”他说,“我哥哥詹姆斯爵士自尊心非常强,发生这种事他心里承受不了。他总是为他主管的那个部门的效率而自豪,这次对他可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我们原以为他可以提供一些线索,帮助我们查明这件案子的。”“我敢向你们打包票,此事对他同对我们大家一样是一个谜团。他已经把知道的所有情况都报告警方了。当然,毋庸置疑的是卡多甘·韦斯特有罪。可是,其余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你对此事有什么意见吗?”“除我所看到听到的外,我本人一无所知。我不想失礼,可是你可以了解,福尔摩斯先生,目前我们处境糟糕。所以,我只好请你们快点儿结束这次访问。”“真没想到会有这样出乎意料的发展,”当我们重新坐上马车时,我的朋友说道,“我怀疑这不是自然死亡,也许这个老家伙自杀啦?如果是后者,是不是因为失职而自责的一种表示?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现在让我们去找卡多甘·韦斯特一家。”死者母亲居住在坐落在郊区的一所小巧而维护得不错的房子里。这位老太太因极度悲伤而神志不清,对我们几乎毫无帮助。不过她身边有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女,自称是魏奥蕾特·韦斯特伯莉小姐,死者的未婚妻,她就是在他遇难的那天晚上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她说,“自从惨剧发生以来,我就没合过眼,白天晚上都在想呀,想呀,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瑟是世界上头脑最单纯、最侠义、最爱国的人。他要是会出卖交付给他严密保管的国家机密,那他早就切断自己的右手了。凡是了解他的人,都觉得这十分荒谬,反常。”

“可是事实呢,韦斯特伯莉小姐?”

“对,对,我确实无法对其做出解释。”

“他缺钱吗?”

“不,他没有过多奢求,他的薪水又很高,他积蓄了几百英镑。我们正准备在新年结婚。”

“他是否有受过精神刺激的迹像?哦,韦斯特伯莉小姐,对我们坦言吧。”她的脸色变得犹豫不决,我同伴敏锐的眼睛当然觉察到了这种变化。“是的,”她终于说了,“我觉得他好像心事重重。”

“已经很长时间了吗?”“就是这个星期前后,他表现得非常忧虑、急躁。在一次追问下,他承认有麻烦,和他的公务有关系。‘这对我来说太严重了,不能说,即使对你也不能说。’他说。其他的我就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福尔摩斯的脸色变得沉重了。

“说下去,韦斯特伯莉小姐。即使事情可能对他不利,也说下去。尽管我们也说不上会带来什么结果。”

“有一两次,他似乎准备告诉我些什么。一天晚上,谈到那秘密的重要性,我还记得他说过,外国间谍肯定会出大价钱的。”我朋友的脸色又阴沉了一层。

“还有别的什么吗?”

“他说政府对这种事防范不严——叛国者要取得计划是很容易的。”

“这些话是近来才说的吗?”

“是的,就在最近。”

“现在谈谈那个最后的夜晚吧。”

“我们是上剧院去的。因为雾太大无法坐马车,我们只好步行去那儿。刚接近办公室附近时,他忽然蹿进雾里去了。”

“什么话也没说?”

“他当时惊叫了一声,就是这些。我等了很长时间,可是他再也没回来,后来我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办公室开门之后,他们就来查问了,后来我就听到了可怕的消息。啊,福尔摩斯先生,你要是能挽回他的名声就好了,名声对他来说可是件大事。”福尔摩斯沉痛地摇摇头。

“走,华生,”他说,“我们得去文件被盗的办公室。”“原来的情况就不利于这个年轻人,但我们查询的结果对他更加不利了,”他说话时马车已经缓缓走动了。“未来的婚事使他不择手段地弄到钱,他企图出卖国家机密。如果他把打算告诉她,就使她也成了叛国的同谋者,这真是太糟啦。”“但是,福尔摩斯,她说他很爱国啊。再说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姑娘撂在街上,跑去实施这一罪行呢?”“说得对!肯定是有些牵强。不过,他们遇到的是难以应付的情况。”高级办事员悉德尼·约翰逊先生在办公室里接待了我们。我同伴的名片使他显得十分恭敬。他是一个身材偏瘦的中年人,面容憔悴,脸上有斑点,因为紧张而两只手一直不停地抽搐着。

“真糟糕,福尔摩斯先生,太糟糕啦!你听说主管人死了吗?”“我们刚从他家里来。”

“这地方一团糟,三个人死了两个,文件也被盗了,谁都知道周一关门时,我们的办公室和其他政府部门办公室一样是有效率的。天啊,真是可怕,谁能料到韦斯特会干出这种事来呢!”

“那么,你是肯定他有罪啦?”

“我看没有别的方法使他逃脱罪名,我信任他如同信任我自己一般。”

“星期一办公室是在几点钟关门的?”

“五点钟。”

“是你锁的?”

“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计划放在哪里?”

“保险柜里,是我亲自放进去的。”

“这屋子有没有看守人?”

“有,不过他还得看守另外几个部门。看守是一个诚实可靠的老兵。那天晚上,他没有发现什么,当然雾很大。”

“说不定卡多甘·韦斯特是打算在下班以后溜进来,他要拿到文件必须得有三把钥匙,对不对?”

“对,三把。外屋一把,办公室一把,保险柜一把。”

“只有詹姆斯·瓦尔特爵士和你才有这些钥匙吗?”

“我只有保险柜的钥匙,门的我没有。”

“詹姆斯爵士在工作上是一个有条有理的人吗?”

“我认为是的、这三把钥匙,就我所知,他是拴在同一个小环上的。我经常看见钥匙拴在小环上面。”

“他到伦敦去是带着这个小环去的?”

“他是这样说的。”

“你的钥匙从来不离身吗?”

“没有。”

“如果韦斯特是嫌疑犯,首先,他一定要有一把复制的钥匙,可我们在他身上没有发现;其次,如果这个办公室里有一名职员存心出卖计划,复制计划难道不比把计划原件拿走更简单些吗?”“有效地复制计划,必须要有一定的技术知识才可以。”“不过,我想詹姆斯爵士也好,你也好,韦斯特也好,都具有这种本领吧?”“那当然,我们都懂。可是,我请你别把我往这件事上拉,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已经在韦斯特身上发现了计划原件,我们东猜西想毫无用处。”

“唔,他完全可以进行复制以确保没有闪失,这样他同样能够达到目的,他却偏要去冒险偷盗原件,真是令人费解。”

“是奇怪,复制没有问题——可是他这样做了。”

“每进行一次查询,案情总是有些令人费解的地方。现在据我所知三份最重要的计划仍流失在外。”

“是的,是这样。”

“你能否告诉我,有谁掌握了这三份文件,不需要另外七份文件就可以建造一艘布鲁斯帕廷顿潜水艇了?”

“有关这一点我已经向海军部作了报告,但今天我又翻阅一下图纸,是否这样我也不能完全肯定。双阀门自动调节孔的图样是在七份文件之中的。除非他们发明出来,否则他们是不可能造出这种船的,当然也许他们会很快地越过这方面的障碍。”

“丢失的三份图纸是不是最重要的?”

“当然是。”

“我想,您是否允许我在这屋里看一看。我本来想问的问题,现在一个也记不清了。”他检查了保险柜的锁、房门,最后是窗户上的铁制窗叶。外面的草地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窗外一丛月桂树的几根树枝看上去似乎有攀折过的痕迹,他用放大镜仔细检查,接着又检查树下地上的几个模糊不清的痕迹。最后,请约翰逊先生关上铁百叶窗。他指着叫我看,百叶窗正中间并不严实,如果有人在窗外窥视室内情况是可以一清二楚的。“耽误了三天,这些脚印有点儿被破坏,但却能说明一些问题,或许什么也说明不了。好了,华生,我们的收获并不大,我估计在乌尔威奇是不可能对我们有更大的帮助了,只有看看能不能在伦敦干得更好些。”

但乌尔威奇火车站之行使我们又多了一点收获。售票员胸有成竹地说,他见过卡多甘·韦斯特,他记得他——就在星期一晚上,他是坐八点一刻开往伦敦桥的那趟车去伦敦的。他是一个人,买了一张三等单程车票。他当时十分惊慌失措的样子,他抖得厉害,找给他的钱都拿不住,还是售票员帮他拿的。看来,韦斯特在七点半钟左右离开未婚妻之后,大概在八点一刻乘坐的火车。

“让我们重想一下,华生,”福尔摩斯沉默了半小时之后说,我想不出在我们两人共同进行的侦查中,有哪一件比这更棘手。每向前走一步,就又出现一个新的障碍。不过,我们显然已经取得了某些可喜的进展。

“我们在乌尔威奇进行的查询,大都是对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不利的。可是窗下的迹印让我产生了一个假想。譬如,假定他同某一外国间谍曾有关系。对这件事可能有过誓约,不许他说出去,但还是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影响,他对未婚妻说过的话就表明了这一点。很好,我们现在假设当他和未婚妻一起去剧院的时候,他突然从雾中发现那个间谍向办公室方向走去。他本性急躁,当下决断,为了尽职而义无反顾。他跟踪着那个间谍来到窗前,看见有人盗窃文件,就去捉贼。这种说法可以解释为什么原件被拿走而不去复制了。这个外来人偷走了原件。到这里为止,这都是说得通的。”

“然后呢?”“现在我们遇到困难了。在这种情况下,按理说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首先就得去抓住那个坏蛋,同时报警。他没这么做是不是事出有因?拿走文件的是不是一名上级官员呢?那样就可以解释韦斯特的行为了。也许这个主管人借助浓雾甩掉了韦斯特,韦斯特便立刻去伦敦,赶到他住的地方去拦截他,当然前提是韦斯特知道他的住址。情况十分紧急,以至他将未婚妻一个人丢在雾中,什么都没告诉她。假定的情况和放置在地铁火车顶上、口袋里放着七份文件的韦斯特的尸体这两者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现在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应该从事情的另一个方面入手,双管齐下,现在如果麦克罗夫特把名单交给我们就有可能找到线索。”

果然,贝克街有一封由政府通讯员加急送来的信。福尔摩斯看了一眼,把它递给了我。

能做这样案件的角色不多,大多是无名鼠辈。值得一提的只有阿道尔夫·梅耶,住威斯敏斯特,乔治大街13号;路易斯·拉罗塞,住诺丁希尔,坎普敦大厦;雨果·奥伯斯坦,住肯辛顿,考费尔德花园13号。据说,后者于星期一在城里,现已离去。十分高兴你已有线索,内阁亟盼收到你的最后报告。最高当局的查询急件已到。切记。你的背后站着全国的警察。

麦克罗夫特

福尔摩斯微笑着说:“恐怕王后的全部人马也可能毫无用处。”他摊开伦敦大地图,弯下身着急地查看着。“好啦,好啦,”一会儿他得意地喊叫道,“事情终于向利于我们的一方发展了。喏,华生,我确信,我们最后一定会成功。”他突然高兴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我现在要出去,不过只是去侦查一番。你放心,没有我忠诚的伙伴和传记作者跟随,我是不会单独涉险的。你就留在这儿吧。大概过一两个小时我就能回来。万一耽搁了时间,你就拿出纸笔来,描写我们是如何拯救国家的。”

他的欢乐心情引起了我的共鸣,因为我知道,他情绪的急剧变化不会如此反差巨大,除非那高兴是确实有其原因的。在十一月的这个漫长的黄昏我始终都在等待着,焦急地盼望他回来。终于在九点钟刚过的时候,信差送来一封信:

请速来这儿,我在肯辛顿格劳塞斯特路的哥尔多尼饭店,并随身携带铁撬棍、提灯、凿刀、手枪等物。

歇·福

带着这些东西穿过昏暗的雾气笼罩的街道,对于一个体面的公民来说真是妙在不言中。我谨慎地把自己裹在大衣内,通过这些街道,驱车直奔约会地点。我的朋友正坐在这家豪华的意大利饭店门口附近的一张小圆桌旁。

“吃过了没有?来和我喝杯咖啡和柑橘酒,尝一支饭店老板的雪茄。这种雪茄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有毒。工具带来了吗?”“在这儿,在我的大衣里。”“太好了。让我把做过的事和将要做的事,简单地和你介绍一下。华生,你现在知道,那个青年的尸体是被放在车顶上的,当我肯定尸体是从车顶上而不是从车厢中摔下去的时候,这已经很清楚。”

“不可能是从桥上掉下去的吗?”“我看不可能。如果你观察一下车顶,就会看到车顶中部略微凸起,四周没有栏杆。因此可以断定卡多甘·韦斯特的尸体是被放上去的。”

“是怎么被放上去的呢?”“这就是我们要回答的问题。只有一种可能。你知道地铁在西区某几处是没有隧道的。我记得有一次乘地铁时,外面窗口碰巧就在我头顶上面,假定有一列火车停在这样的窗口下面,把一个人放在车顶上,不会有太大困难的。”

“好像不大可能吧。”“我们只好相信那句古老的格言了:当别的一切可能都被排除,剩下的必然就是真的,不管它是多么不可能。当别的一切可能性都告吹的时候,我十分高兴地发现那个刚刚离开伦敦的首要国际特务就住在紧靠近地铁的一个房子里。你对我突发的看法感到有些惊讶?”“啊,是这样吗?”“对,是这样。住在考费尔德花园13号的雨果·奥伯斯坦先生已经成为我的目标。我在格劳塞斯特车站查访,站上有位公务员给了我很大帮助。他陪我沿着铁轨走去,并且使我得以搞清楚了考费尔德花园的后楼窗户是向着铁路开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由于那里是主干线之一的交叉点,地铁列车经常要在那个地点停站几分钟。”

“了不起,福尔摩斯!”

“只能说到目前为止——到目前为止,华生,我们又向目标靠近了一步。我已查看了考费尔德花园的前后,可那家伙早已溜掉了。这是一间没有摆设的非常大的住宅。据我判断,他是住在上面一层的房间里。只有一个随从同奥伯斯坦住在一起,这个人可能是他的心腹。奥伯斯坦并未逃走而是到欧洲大陆上销赃去了,因为没有人会以私人的身份光临他的住宅,他根本没有理由害怕。可是,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事。”

“难道我们不能开一张传票,依照手续来办吗?”

“依靠我们现有的证据还不可以。”

“我们还要做什么呢?”

“我想检查一下他的屋子。”

“我不喜欢这样,福尔摩斯。”

“老兄,你在街上站岗,这件事由我来做,现在是不拘小节的时候。考虑一下麦克罗夫特、海军部和内阁以至那些对消息翘首以待的尊贵人士们吧。我不得不涉险。”

作为回答,我从桌边站了起来。

“你说得对,福尔摩斯,我们是得去。”

他也站起来握住我的手。

“我早知道你最终不会退缩的,”他说,一瞬间在他眼中闪耀着近乎温柔的目光。只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沉稳老练、严肃实际,“不用着急,将近半英里的路,我们走过去。”他说,“千万可别让工具掉出来,把你当做嫌疑犯抓起来,那就闯祸了。”考费尔德花园这一排房子都有扁平的柱子和门廊,坐落在伦敦西区,是维多利亚中期的建筑模式。夜色里传来孩子们快乐的呼喊声和“盯咚”的钢琴声,看来隔壁的一家儿童们正在联欢,四周的浓雾掩盖了我们的身影。福尔摩斯点燃了提灯,灯光照在那扇厚实的大门上。

“这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他说,“门不但锁上了而且上了闩。我们到地下室空地上去要容易一些。那一头有一个拱道,可以提防万一闯进来的过分热心的警察。我们互相帮助一下。”

不久我们走到地下室的门道。刚要走向暗处,突然,就听见雾中有警察的脚步声从我们顶上传来。等到轻轻的脚步声有节奏地离开后,福尔摩斯开始撬地下室的门。只见他弯着腰用力撬,“咔嚓”一声,门开了。跳进黑乎乎的过道后,福尔摩斯把门关上,他在前,我跟着东拐西转,不久走上没有铺地毯的楼梯。他那盏发出黄光的小灯照在一个低矮的窗子上。“到了,华生——肯定是这一个。”他打开窗子,这时传来低沉刺耳的“吱吱”声,逐渐变成“轰轰”巨响,一列火车在黑暗中飞驰而过。福尔摩斯提着灯照着窗台,那里积落着来来往往机车开过时留下的一层厚厚的煤灰,但几处煤灰已经被抹去。

“这就是他们放尸体的地方。喂,华生!这是什么?没错,是血迹。”他指着窗框上的一片痕迹,“在这儿,楼梯石上也有。证据已经有了。我们在这儿等着列车停下。”

没有多久,下一趟列车如平时一样呼啸而来,驶到隧道外面逐渐慢了下来,然后煞住车“吱吱”直响,正正好好停在我们的下面。车厢离窗台不到四英尺。福尔摩斯轻轻关上了窗子。

“现在,我们的看法已被证实了。”他说,“你认为呢,华生?”

“一件杰作,了不起的杰作。”

“这一点我不能赞同。尸体是放在车顶上的——这一想法当然并不太深奥——当我产生这一想法的时候,后来的一切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要不是因为案情重大,关于这一点也并无多大意义。我们面前还有困难。不过,或许我们能在这儿发现一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我们登上厨房的楼梯,然后走进二楼的一套房间。一间是陈设简朴的餐室,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第二间是空荡荡的卧室;我和我的同伴在最后一间停了下来,希望有所发现。显而易见这是一间书房,到处都是书本和报纸。福尔摩斯快速而有条不紊地把每个抽屉、每只小橱里的东西逐一翻查,但是看来没有成功的希望。过了一个小时,他仍然脸色紧绷,因为他的搜索毫无进展。

“这个狡猾的家伙把他的踪迹掩盖起来了,”他说,“大凡与之相关的犯罪嫌疑物都没有,有关系的信件不是销毁了,就是转移了。我们再没机会了。”在书桌上放着一个装现金的小铁匣子,福尔摩斯用凿刀撬开它,里面几卷纸上是一些图案和计算数字,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水压”、“每平方英寸压力”等字眼反复出现,这说明同潜水艇可能有些关系。福尔摩斯极其烦躁地把它扔在一旁,匣子里还剩下一个信封和几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纸片。他取出来,一看到那急切的神情,我就马上知道他的希望又增加了。

瞧,这是什么,华生?你看,报纸登载的几则代邮。从印刷和纸张看,是《每日电讯报》的寻人广告栏,是报纸右上角。没有日期——但是代邮本身有编号。这一段一定是开头:

望尽快得到消息。条件讲妥。按名片地址详告。

皮洛特

第二则:

复言难叙,需作详尽报告,接头时即给东西。

皮洛特

接着是:

情况紧急。要价必须收回,除非合同已定。希函约,广告为凭。

皮洛特

最后一则:

周一晚九时后。敲门两声,皆为自己人,不必猜疑。交货后即付硬币。

皮洛特

“记录很完整,先生!如果我们能从另一头找到这个人就好了!”他手指敲打着桌子陷入了沉思,后来,他跳起来。

“啊,或许没有什么可难的。这儿没有什么事做了,华生,我想我们还是去找《每日电讯报》帮帮忙,顺便结束我们这一天的辛苦工作吧。”

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和雷斯德在第二天早饭后按约前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告诉了他们我们头一天的行动。这位职业警官对我们坦白的夜间行为不断摇头。

“我们警察是不能这样做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怪不得你取得了我们无法获得的成就呢。不过如果你以后继续这样,无疑是为你们自己寻找不必要的麻烦。”

“为了英国,为了和平——嗯,对吧,华生?我们甘愿做国家祭坛上的供品,麦克罗夫特,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太好啦,歇洛克!令人钦佩!不过,你预备怎么做呢?”

福尔摩斯拿起桌上的《每日电讯报》。

“今天皮洛特发广告了没有?”

“什么?又有广告?”

“对,就在这儿。”

今晚同时同地点,敲两下。极为重要。与你本人安全密切相关。

皮洛特

“真的!”雷斯德叫了起来,“他要是回话,我们早就逮住他了!”“起初我也是这样想。如果二位有空的话,请随我到考费尔德花园走一趟,八点钟左右,大概我们会得到进一步解释。”

歇洛克·福尔摩斯最伟大之处在于他能使自己的大脑暂停活动。一旦他觉得自己的工作难以一时奏效时,就能把一切心思都投入到令人放松的事情上。我记得,在那难忘的一天里,他一味在埋头撰写关于拉苏斯的和音赞美诗的专题文章。至于我自己,则没他那么超脱,这一天对我来说显得特别漫长。这个问题对我们国家关系之重大,最高当局的悬念,我们准备进行的追捕的结果如何——都混在一起,刺激着我的神经。直到饭后,我才松了一口气。终于,我们上路去探险了。雷斯德和麦克罗夫特按约定在格劳塞斯特路车站外等候我们,虽然在头一天晚上奥伯斯坦的地下室门已经被我们撬开,但由于尊贵的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不愿从栏杆上爬来爬去,只好由我先进去打开大厅正门。九点钟左右,我们已经在书房里恭候我们的客人了。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子时来临,大教堂的钟声仿佛在为我们的期望大唱哀歌地有节奏地响着。雷斯德和麦克罗夫特坐在那里焦急不安,一分钟看两次表。福尔摩斯冷静地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微闭双目,但十分警觉,突然他转过头。

“来了。”他说。

我们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轻轻地走过门前又走了回来,然后传来门环在门上重重地击了两下的声音。福尔摩斯站起来,做个手势,暗示我们坐在原处。他打开外门,黑影偷偷走过他身旁,他关上门顺手闩上。“这边来!”他说。过了一会儿,我们的客人到了我们面前,福尔摩斯紧随其后。当这个人发现情形不对一声惊叫转身要跑时,被福尔摩斯一把抓住衣领推进屋里。还没等他从惊慌中恢复过来,门已关上。福尔摩斯背靠门站着。这个人瞪着眼四下张望着,终于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慌忙中他的宽边帽掉了下来,领带松开,露出长长的浅色胡子和清秀英俊的脸孔——是法伦廷·瓦尔特上校。

福尔摩斯惊奇地嘘了一声。“我真是一只蠢驴,华生,”他说,“我们要找的可不是这个家伙。”“这是谁?”麦克罗夫特急切地问。“潜水艇局局长、已故詹姆斯·瓦尔特爵士的弟弟。对,对,我知道了,他一定会来。最好让我来查问。”

我们把这个软瘫成一团的家伙抬到沙发上。此时他坐了起来,神情慌张地向四周打量,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似乎不信任他自己的知觉似的。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我是来拜访奥伯斯坦先生的。”

“一切都清楚了,瓦尔特上校。”福尔摩斯说,“真出乎我的意料,一位英国上等人竟做出这种事。你同奥伯斯坦的交往和关系已经被我们掌握了。如果你信任我们,要坦白和悔过,因为我们要从你口中得知一些细节问题,希望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这个家伙长吁了口气,用双手捂住了脸。我们等着,可是他沉默不语。

“我可以跟你明说,”福尔摩斯说,“有关本案的每个重大情节我们都已掌握。我们知道你急着用钱,你复制了你哥哥掌管的钥匙,并与奥伯斯坦勾搭上手,他通过《每日电讯报》的广告栏给你回信。周一晚上你冒着大雾去办公室,但年轻的卡多甘·韦斯特发现了你,他跟踪了你,或者他对你早有疑心。他看见你盗窃文件,但他不能报警,因为你可能是把文件拿到伦敦去给你哥哥的。他撇下未婚妻,如一个好公民该做的那样,在后面跟踪你,一直到了这个地方后,他对你的事进行了干预。瓦尔特上校,你的罪名除了背叛祖国之外,还有更为可怕的谋杀罪。”

“没有!没有!我向上帝发誓,我没有!”这个令人可憎可叹的罪犯嚷道。“告诉我们,你们怎么害死韦斯特又把他放在车厢顶上的?”“我说,我发誓除了韦斯特之死都是我做的。你们刚才说得都对,我急需用钱,因为我要还股票交易所的债。奥伯斯坦给价五千,这笔钱可免于我遭到破产。至于谋杀,我和你们一样,是清白无辜的。”“后来呢?”

“韦斯特对我早有怀疑,他像你们说的那样跟着我。我到了这个门口才发现他,因为雾太大了,三码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我按约定敲了两下门,奥伯斯坦就来到门口。韦斯特冲上来,质问我们要文件做什么。奥伯斯坦有一件护身武器,当韦斯特跟着我们冲进屋来时,奥伯斯坦用它猛击了他的头部,这一击要了他的命。不到五分钟他就死了。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置他,奥伯斯坦想到了停在后窗下面的列车或许可解燃眉之急。不过,首先他查看了我带来的文件。他让我把重要的三份给他,‘不能给你,’我说,‘如果不送回去,乌尔威奇会闹翻天的。’‘一定得给我,’他说,‘因为技术性很强,立刻复制是不可能的事。’我说:‘那么,今天晚上一定要全部还回去。’他想了一会儿后说有办法了。‘我拿这三份,’他说,‘其余的放进这个年轻人的口袋里。等他的尸体被人发现,这事就算他干的啦。’由于没有他法我只好同意。我们在窗前等了半个钟头,列车才停下来,雾是如此之大,因此把韦斯特的尸体放到车顶上根本没人看见,对我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和我相关的事就有这些。”

“你哥哥呢?”“有一次我拿他的钥匙被他发现了,我想他一定怀疑我,从他的眼神中我发现了这一点。像你所知道的,他觉得无颜见人了。”房间里一片寂静。最后,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打破了这沉默。“你可以想办法挽救,这样才能减轻你良心上的不安,也许可能减轻对你的惩罚。”

“我怎么挽救?”“奥伯斯坦带着文件去哪儿?”“不知道。”“他没留地址给你吗?”“他说只要把信寄到巴黎罗雷饭店就行了。”“想不想挽救,完全在于你。”福尔摩斯说。“只要我能做的事,我都十分愿意去做,他毁了我,使我身败名裂,我十分讨厌这个家伙。”

这是笔,这是纸,坐到桌边来。我口授,你写,把地址写上。对,现在就写:

亲爱的先生:

有关我们的交易,现在你无疑已发现,尚缺一重要分图,我有一份复印图可使其完善。但此事已经给我带来了意外的麻烦。因此你必须再加五百镑。邮汇不可靠,我除黄金或英镑外什么都不要。本想出国找你,但此刻出国会引致怀疑。故望于周六中午来查林十字饭店吸烟室相会。切记,只要黄金或英镑。

这很好。这一回要是抓不到我们所要的人,那才怪呢。

果真不错!这是一段历史——一个国家的秘史。这段刺激、有趣的历史是这个国家的公开大事记无法相比的。奥伯斯坦急于求成,被诱入网,束手就范,在英国被判十五年,在他的皮箱中发现价值高昂的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他打算在欧洲和海军中心公开贩卖。

瓦尔特上校在判决后的第二年年底死于狱中,而福尔摩斯又兴致勃勃地开始埋头于拉苏斯的和音赞美诗了。他的文章出版之后,在小范围内流传,据专家说,它是这方面的权威作品。几周后,我凑巧得知我的朋友在温莎度过了一天的美好时光,并带回一枚极其漂亮的绿宝石领带别针饰品。我问他从哪儿弄到的,他说是某位热情的贵妇送给他的礼物,他曾有幸替这位贵妇略尽绵薄之力。别的,他什么都没有说。不过我想,我能够猜中这位贵妇的闺名,并且毫不置疑地肯定这枚宝石别针将使我的朋友永远不会忘记布鲁斯帕廷顿计划那段离奇而惊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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