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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临终的侦探

哈德森太太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女房东,她长期以来吃了不少苦头。她的耐心受到了严重的考验,因为她二楼的房客奇异而不受人欢迎,生活也是没有规律极其怪癖的。他邋遢得令人无法相信:喜欢在奇怪的钟点听音乐;经常在室内练习枪法;总摆弄古怪的时常发出异味的科学实验;在他周围还充满暴力和危险的气氛,这些可能使他成为全伦敦最糟的房客。可是,他出的房钱却相当高。实际上,我和福尔摩斯在一起住的那几年,他所付的租金足可以买下这座住宅了。

房东太太极其害怕他,从来不敢去干涉他,无论他的举动多么令人难以容忍。她也喜欢他,因为他对待妇女非常彬彬有礼。他不喜欢也不信任女性,可是他一直是骑士气概的反对者。由于我知道她是真心地关心着他,所以房东太太在我婚后的第二年,来到我家告诉我他悲惨可怜的困境时,我认真地听了她所讲述的事。

“他快要死啦,华生医生。”她说,“他病了已经三天了,恐怕今天有生命危险,他不许我去请医生。今天早上,我看他颧骨凸出,大眼睛瞪着我,我再也无法忍受啦。‘不管你愿不愿意,福尔摩斯先生,我这就去叫医生来。’我说。‘那就叫华生来吧。’他说。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先生,要不,你就见不到他了。”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可从未听说他生病的事。我二话没说,赶忙穿衣戴帽。一路上,我叫她告诉我详细情况。

“要说的不是很多,先生,他一直在洛塞海特河边的一条小胡同研究一种什么病,回来后把这种病染上了,自从周三下午躺在床上后,三天了不吃不喝,也一直没走动过。”

“天哪!你怎么不请医生?”

“他不让,先生。你知道他的蛮横劲儿,我不敢不服从他。他在这世上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一看到他,你就会明白的。”他的样子的确凄惨。这是有雾的十一月,在昏暗的光线下,小小的病房阴沉沉的。但使我不寒而栗的是病床上那张消瘦而干瘪的脸,因为发烧两颊绯红,嘴唇上结了一层黑皮,双眼红红地盯着我,床单上的两只手不停地抽搐,犹如受到了某种牵力一样,声音嘶哑而且急切。我走进房时,他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看见我,眼里显露出一种神色,我明白,他认出了我。

“唉,华生,看来我们不幸的日子来啦。”他说话的声音微弱,但还是带着原有的满不在乎的味道。“我亲爱的伙伴!”我一边喊一边向他走过去。“离开!快离开!”他说道。那种紧张的神态使我想起了以前那危险的时刻。“别走近我,华生,否则你出去。”“为什么?”“因为,我要这样。不够吗?”哈德森太太说得对极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专横无礼,可看着他精疲力竭的样子又让人十分心疼。

“我只是想帮帮你。”我解释道。

“对极了,你对我最好的帮助就是你听我的话。”

“当然,福尔摩斯。”

他那严厉的脸色才有所缓和了。

“你没生我的气吧?”他喘着气问我。

可怜的人哪,他躺在床上受这么多的罪,我何来的气呢?

“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华生。”他嘶哑着声音说道。

“为了我?”

“我知道我的病,我害了从苏门答腊传来的一种苦力病,这种病,荷兰人比我们了解,虽然他们至今也束手无策。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种致命的疾病,非常容易传染。”他像发高烧似的有气无力地说着,两只大手一边抽搐一边挥动着,叫我走开。“走近了会被传染,华生——对,接触。你站远些就没事了。”天哪,福尔摩斯!你以为这样说就能一下子拦住我吗?即使陌生人也拦不住我,你以为这样对我,我就不顾老朋友的情分了吗?“我又向前走了几步,但是他喝住了我,显然是生气了。”我对你说,除非你不走近我,否则,你就离开这房间。

我极为尊敬福尔摩斯的崇高品质,即使在不了解的情况下,我也听他的话。可是,现在我的职业本能激发了我。别的事,我可以听他的,在这病房里,他得受我支配。

“福尔摩斯,”我说,“你病得太严重了,生病的人就应该像孩子一样听话,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要给你看病以便对症下药。”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如果非要请医生,最低限度也要请我相信的医生。”“这么说,你信不过我?”“我当然信得过你的友情,但是事实上你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经验有限,资格不高,这些话本不该说,可是你逼得我没有别的办法。”这话重重地伤害了我。

“这话与你不符,福尔摩斯。你的话清楚地表明了你的精神状态。我也不勉强你,要是你信不过我的话,我去请贾斯帕·密克爵士或者彭洛斯·费舍,或者其他伦敦最好的医生。无论如何,你总得请个医生。如果你认为,我可以站在这儿见死不救,也不去请别的医生来帮助你,那你就看错你的朋友啦。”

“我知道你是出于一片好心,华生,”他既像呻吟又似呜咽地说道:“你真是无知?请问,你了解达巴奴里热病吗?你知道福摩萨黑色败血症吗?”“没听说过。”

“华生,在东方有很多疾病问题,有很多奇怪的病理学现象。”他说一句停顿一下,以积聚他那微弱的力气,“最近我做了一些关于医学犯罪方面的研究,从中学到不少知识,我的病也是从研究中得的,你对此无能为力。”

“或许如此。不过,我知道爱因斯特里博士现在就在伦敦。他是当今热带病权威之一。不要再拒绝啦,福尔摩斯,我这就去请他来。”我毅然转身向门口走去。我从未这样惊讶过,病人像只老虎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将我拦住,我听见钥匙和锁孔接触发出“咔嗒”一声,不一会儿,病人又摇摇摆摆地回到床上。经过这一番激怒和剧烈动作,他显然消耗了大量体力,精疲力尽,躺在床上气喘吁吁。

“我手中的钥匙你是夺不走的。华生,我留住你,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你走,你就别想走。可是,我会顺你的心的。”(这些话都是喘着说的,每说完一句就拼命地吸气。)“我非常理解你现在是为了我好。你可以自便,可是请给我时间,让我恢复体力。现在,华生,现在不行。现在是四点钟,到六点钟,我让你走。”

“你简直疯了,福尔摩斯。”“就两个小时,华生。我答应让你六点走,愿意等吗?”“看来我毫无选择了。”“是的,华生。谢谢你,我整理被褥不需要你帮助,请你离远一点。华生,如果你想帮助我,我还有个条件,你可以去找人为我看病,但不能是你说过的那个人,而是从我指定的人中去寻找帮助。”“完全可以。”“你进入房间以来,‘完全可以’这四个字是你说出来的第一句通情达理的话。华生,书在那儿?我没有劲了。当一组电池的电都输入一个非导体,我不知道这组电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六点,华生,我们再谈。”

但是,在六点钟未到之前我们就说话了,而这次的情况使我像看到他跳到门前那一次一样大吃一惊。我站着望了一会儿病床上沉默的身躯,他的脸几乎被被子完全遮住,似乎已经睡着了。我根本无心看书,就在房里慢慢地踱步,随便看了看墙上贴着的有名罪犯的照片。我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最后来到壁炉台前。台上零乱地放着烟斗、烟丝袋、注射器、小刀、手枪子弹,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堆东西里有一个黑白两色的象牙小盒,盒上有一活动的小盖。这个小玩意儿看着很精致,我伸手去取,准备仔细看看,这时——他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恐怖的喊叫——在街上也能听清,这叫声让我毛骨悚然,浑身凉透。我转过头来,一张抽搐的脸和两只惊恐的眼睛映入我的眼帘,我手里拿着这个小盒站在那儿呆若木鸡。

“放下!快放下,华生——叫你立刻放下!”他的头躺回到枕头上,直到我把小盒放回壁炉台上,他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我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华生。我讨厌,这你是知道的。你让我无法忍受,你简直要把病人赶到避难所去了。坐下,老兄,我要休息!”

这件事给我留下极不愉快的印象。起初是粗暴野蛮和无缘无故的冲动,然后是说话无礼,与平时的和蔼态度相差天壤之分,同时也表明他的大脑是多么的混乱。在一切灾祸中数高贵的头脑被毁最令人痛惜。我情绪低沉,一声不吭地坐着,一直等到超过了规定的时间。我一直看着钟,他好像也一直在看着钟,因为刚过六点,他同往常一样生机勃勃地开始说话了。

“现在,华生,”他说,“你有零钱吗?”

“有。”

“银币呢?”

“很多。”

“半个克朗的有多少?”

“五个。”

“啊,太少啦!太少啦!真不幸,华生!虽然不多,你还是把它放到表袋里去,其余的钱放到你左边的裤子口袋里。谢谢你,这样你就可以保持平衡了。”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他颤抖起来,又发出既像咳嗽又像呜咽的声音。

“现在你把煤气灯点燃,华生,但要小心,只能点上一半。谢谢!这太好了!不,你不用拉起百叶窗。请你把信和报纸放在这张桌子上,我够得着就行。谢谢你。然后再将壁炉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拿一些过来。好极了,华生!那上面有一个夹方糖的夹子。请你用夹子把那个你喜欢的象牙小盒夹起来,放到这边的报纸里面。好!现在,你可以到夏伯克大街13号去请柯费顿·史密斯了。”

说心里话,我心里已经不想去请医生了,因为可怜的福尔摩斯这么神志不清,如果我离开他恐怕有危险,但是现在他却要我请他所要求请的。急迫的心情就跟他刚才不许我去请医生时的固执的态度一样。“这个名字我闻所未闻。”我说。

“可能如此,我的好华生。要是我告诉了你,你会吃惊的,治这种病的内行并不是一位医生,而是一个种植园主。柯费顿。史密斯先生是苏门答腊的知名人士,现在正在伦敦访问。一种疫病出现在他的种植园中,由于缺少医疗,他不得不自己进行研究,居然取得具有极大影响的成果。他这个人非常讲究条理系统,我叫你六点钟之前不要去,是因为我知道你在他书房里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他能被你请来以他独有的方法来解决我所面临的困难——他对这种病的研究已经成为他的最大嗜好——我不怀疑他会帮助我的。”

福尔摩斯的话听起来是连贯的,完全的,但却时常被喘息所打断,有时他双手又抓又捏。在我与之相处的几个小时中他是每况愈下了,深陷的黑眼窝射出的眼光更加吓人,额头上冷汗不断,热病斑点更加明显。但是,他说话时的那种自在的风度依旧。即使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支配者。“把我此时的情况详细告诉他,”他说,“你要表达出你心里对我现在状况的印象——生命垂危,神志昏迷。真的,我想不出,为什么整个海滩不是一整块丰产的牡蛎。啊,我迷糊啦!多奇怪,脑子要由脑子来控制!我在说什么,华生?”“叫我去请柯费顿·史密斯先生。”

“啊,对,我记得。我的命全掌握在他手中了,去求他,因为我们之间互相没有什么好感。他有个侄子死得很惨——我曾疑心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史密斯恨透了我。你要去说动他的心,华生。你要想尽办法把他弄来,只有他能救我了!”

“那我干脆把他拽上马车好了。”“这可不行,你要说服他来,然后你在他来之前赶回来,记住,随便什么借口都行,千万不要和他一起来。华生,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肯定有某种东西在限制生物的繁殖。华生,你和我都已尽了本分。哎呀,这个世界会不会被繁殖过多的牡蛎淹没呢?不会,不会,可怕呀!你一定要表达出心中的一切。”我听任他像个疯子一样在胡言乱语,喋喋不休,他把钥匙交给我时我太高兴了,快速地接过钥匙,否则他就会把自己锁在里面。哈德森太太在过道里等待着,祈祷着,饮泣着。我走过套间时还听得见福尔摩斯胡叫瞎唱的尖细嗓音。到了楼下,我正要叫马车时,一个人从雾中走过来。

“先生,福尔摩斯先生怎么样啦?”他问道。原来是老相识,身穿花呢便衣的苏格兰场的奠顿警长。“他生命垂危。”我回答。他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神色看着我。如果我没看错,我觉得灯光下看到的是他满面喜悦的神情。

“我听到一些关于他生病的谣传。”他说。我叫的马车来了,我离开了他。夏伯克街在诺廷希尔和肯辛顿交界的地方。这一带房子很好,界限却不明显。马车在一座体面而严肃的住宅前停下,老式的铁栏杆,双扇大门以及上面闪亮的铜件显得十分气派。一个满面严肃的管事出现了,身后射来与这一切都相协调的淡红色的灯光。

“柯费顿·史密斯先生在里面,你是华生医生!很好,先生,请允许我把你的名片交给他。”我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是不会引起柯费顿·史密斯先生的注意的。通过半开着的房门,传来嗓门特高、暴躁刺耳的声音。“他是谁?他想干什么?斯泰帕尔,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在搞研究时不许外人打扰!”管事轻声细语地在解释。

“哦,我不见他,斯泰帕尔。我的工作可不能中断。告诉他,我不在家。要是非见我不可,就叫他早上来。”

我面前浮现出福尔摩斯正在病床上辗转不安的样子,他正在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等待我去帮助他。现在不是拘小节的时候,他的生命在慢慢的耗尽,在管事还在对主人抱歉不已,还未来得及出来传达主人的口信时,我已经闯进屋子里了。一个人从火边的一把靠椅上站起来,在愤怒的叫声中,我看见一张满脸横肉的淡黄色的脸,肥大的双下巴,毛茸茸的茶色眉毛下面露出一双阴险的眼睛。他脸上油腻得很,一顶天鹅绒式的吸烟小帽故做时髦地斜压在光秃秃的脑门的红色卷发上。他脑袋很大,可是当我低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这个人的身躯又小又弱,双肩和后背勾勾着,似乎小时候得过佝偻病。

“怎么回事?”他高声尖叫着,“这样闯进我家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传话给你,叫你明天早上来吗?”“对不起,”我说,“事情十分紧急。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看来我朋友的名字对这个矮小个子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影响。愤怒的表情从他脸上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警惕。“你是从福尔摩斯那儿来的?”他问道。“是的。”“福尔摩斯怎么样?他好吗?”“他快死啦。我就是为这来的。”他指给我一把椅子,他也在自己的靠椅上坐下。就在这时候,我从壁炉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瞥见了他的脸。我敢发誓,一丝恶毒而阴险的笑容展现在他脸上,他显得有些神经紧张。一小会儿,在他转身看我的时候,他脸上显露出真诚关怀的表情。

“我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非常遗憾,”他说,“我们之间是通过几笔生意认识的,不过我极其看重他的性格和才华。他喜好研究犯罪学,我喜好研究病理学。他抓坏蛋,我杀病菌。这就是我的监狱,”说着他用手指向一个小桌子上的一排排瓶瓶罐罐,“在这里培养的胶质中,就有世界上最凶恶的犯罪分子正在服刑哩。”

“正因为你独特的知识,福尔摩斯对你评价很高,他认为在伦敦,只有你才能救他。”

这个矮小的人愣住了,那顶时髦的吸烟帽竟然滑到地上去了。

“为什么?”他问道:“为什么福尔摩斯认为我可以帮他解决困难?”

“因为你懂得东方的疾病。”

“他怎么知道他染上的病是东方疾病呢?”

“因为,他在码头上进行职业方面的调查时和印度水手一起工作过。”柯费顿·史密斯先生高兴地笑了,捡起了他的吸烟帽。“哦,是这样——呃?”他说,“我认为这事未必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他病了多久啦?”“大约三天了。”“神志昏迷吗?”“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啧!啧!这么说很严重。如果我不答应他的要求去看他,是很不近人情的;可我又极其不情愿中断我的研究。不过,华生医生,这件事有些特点,我立刻就和你去。”

我想起临行前福尔摩斯的嘱咐。

“非常抱歉,我另外还有别的事。”我说。

“很好,我一个人去,我有福尔摩斯先生的住址。你放心,我在半小时之内一定赶到那里。”我胆战心惊地回到福尔摩斯的卧室。我怕他的境况恶化。这一段时间,虽然他的脸色仍然惨白,但那种神志昏迷的症状已经消失了,他好多了,我有点放心了。

“唔,见到他了吗,华生?”

“见到了,他马上就来。”

“好极了,华生!好极了!你是最好的信使。”

“他想跟我一起来。”

“那绝对不行,华生,那是绝对不可以的。我生什么病,他问了吗?”“我告诉他你不小心从伦敦东区印度人那儿传染上的。”“对!对,华生,你真够朋友。现在你可以走了。”“我得等,我得听听他的意见,福尔摩斯。”

“那当然可以。不过,如果他认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有足够的理由认为他的见解会十分有价值,会更加坦率,碰巧床头后面有个空间足够你藏身。”“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看别无他法了,华生。虽然这地方不适于躲人,可也不容易引人生疑。就躲在那儿吧,华生,我看可以。”他突然坐起,憔悴的脸上显得全神贯注而又十分严肃。“听见车轮声了,快,华生,快呀,老兄。如果真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不要动,千万别动,听见了吗?别说话!别动!听着就行了。”说话间,他那突如其来的精力消失了,果敢老练的话音又变成神志迷糊的微弱呓语声。我急忙躲到床后。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卧室的开门声和关门声。令人非常疑惑的是:半天鸦雀无声,只听见病人急促的呼吸和喘气。我猜想,我们的客人正站在床边打量着病人。他终于说话了。

“福尔摩斯!”他喊道,“福尔摩斯!”迫切的声音就像要叫醒酣睡的人那样。“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福尔摩斯!”传来“沙沙”的声音,似乎他在摇晃病人的肩膀。

“是史密斯先生吗?”福尔摩斯小声问道,“我真无法想像你能来。”那个人笑了。

“不,”他说,“你看,我来了。福尔摩斯,这叫以德报怨啊!”

“你真好——真高尚,我欣赏你的独到的专业知识。”

我们的来客“扑哧”笑了一声。

“你是欣赏,不幸的是,你是伦敦惟一表示欣赏的人。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吗?”

“同样的病。”福尔摩斯说。“啊!你认得出症状?”“当然。”“唔,这我不会感到奇怪,福尔摩斯。我不会感到奇怪你得了同样的病。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前景可就不妙了。可怜的维克托在得病的第四天就死去了——他可是个身强力壮、生龙活虎的年轻小伙子啊。正如你所认为的,这非常奇怪,他居然在伦敦中心区染上了这种罕见的亚洲传染病。对于这种病,我有过专门研究。奇怪的巧合啊,福尔摩斯。这件事引起了你的注意,你可真行,不过还得无情地告诉你一点,这是有前因后果的。”

“我知道是你干的。”“哦,你知道,是吗?可是你却最终束手无策,虽然你到处造我的谣言,又能怎么样?老天有眼,此次你自己得了病又求我来帮助你,你现在心里想什么呢?这到底玩的什么把戏——嗯?”

我听见病人急促而吃力的喘息声,“给我水!”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就要完蛋了,我的朋友。不过,我得跟你把话说清楚再让你死,所以我把水给你。拿着,别洒出来!对。你懂得我说的话吗?”福尔摩斯呻吟起来。

“请帮我一下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低声说,“我一定把我的话忘掉——我发誓,我一定。以前的事我一笔勾销怎么样,只请你把我的病治好?”“什么?”“哎,忘掉维克托·萨维奇是怎么死的。实际上刚才你已经承认是你下的手,我一定忘掉它。”“你忘掉也好,记住也好,这是你的事。你是不可能再站到证人席上了,我对你把话说死吧,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再见到你,也一定是在别的情况下了。就算你知道我侄子是怎么死的,又能把我如何?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他而是你。”

对,对!来找我的那个家伙——他的名字我忘了——对我说,你的病是在东区水手中染上的。

“我只能这样认为。”

“你太自以为是了,是不是,福尔摩斯?你以为你很高明,是不是?这一回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你回想一下吧,福尔摩斯,你得上这病不会另有原因吗?”“我的大脑混乱,我无法思考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帮助我!”“是的,我要帮助你。我要帮助你弄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及你是怎样被弄成这样的。我愿意你在死前知道真相。”“帮我一点吧,减轻我的痛苦吧。”“痛苦吗?是的,苦力们到咽气前总是要发出几声嚎叫,我看你好像是抽筋了吧。”“是的,是的,抽筋了。”“嗯,不过你还能听出我在说什么。现在听着!你记不记得,在你没得这病的时候,是否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再想想。”

“我脑袋太痛,想不起来啦。”

“哦,那么我来告诉你,收到过什么邮件没有?”

“邮件?”

“一个小盒子?”

“我头昏脑乱——我要死了。”

“听着,福尔摩斯!”又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他又在摇晃濒临死亡的病人,“你得听我说,你一定得听我说。你记得一个盒子——个象牙盒子吧?周三送来的,你把它打开了——还记得吗?”

“对,对,打开了,里面有个很尖的弹簧。是恶作剧——”

“不是开玩笑,你这傻瓜上了我的当。你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你多管闲事!若非你找我的麻烦,我才不会对付你。”“我记得,”福尔摩斯气喘吁吁地说,“那个弹簧!它刺出血来啦。就是这个盒子——它在桌子上。”“就是这个,不错!一会儿我把它放进口袋带走,你就会连最后的一个证据也丢失了。现在你明白真相了,福尔摩斯。你知道了,是我把你害死的,你可以死了。对维克托。萨维奇的遭遇你了如指掌,现在我让你也感受一下吧!你已接近死亡,福尔摩斯。我要坐在这里,眼看着你死去。”我简直听不见福尔摩斯那细若蚊蚋的声音了。

“说什么?”史密斯问,“把煤气灯扭大些?啊,夜晚来临了,是吧?好,我来扭!这样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你。”他走过房间,突然屋里灯火通明。“还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的吗,朋友?”“香烟,火柴。”我惊喜得差点尖叫起来,这话语又是我所熟悉的那种极其自然的声音——或许有些虚弱。长时间的沉默。我感到柯费顿史密斯一声不吭,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瞪着我的朋友。

“这是什么意思?”我终于听见他开口了,声音焦躁而紧张。

“导演戏剧的最成功的方法就是自己充当某个角色。”福尔摩斯说道,“我对你说了,三天来,我没吃没喝,多谢你的好意,给我倒了一杯水。但是,我觉得最叫人难受的是不能抽烟。啊,现在可以抽了。”我听见划火柴的声音,“这就好多了。喂!喂!这脚步声是我一位朋友的吗?”外面传来脚步声。门打开了,莫顿警长的身影出现在那儿。

“一切顺利,你要找的那个人在这儿。”福尔摩斯说。

“我以你谋害维克托·萨维奇的罪名逮捕你。”警官说。

“你还可以加一条。他还企图谋害一个名叫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人,”我的朋友笑着说道,“为了救一个病人,警长,柯费顿。史密斯先生很大度,他扭大了灯光,发出我们约定的信号。对了,犯人上衣右边口袋里有个小盒子,把他的外衣脱下来,谢谢你。如果我是你,一定要小心地拿着它。放在这儿,在审讯中可能有用。”

突然一阵哄乱和扭打,夹着铁器相撞和一声尖叫。“你反抗只能是自讨苦吃,”警长轻蔑地说道,“站住别动,听见没有?”手铐“咔”的一声锁上了。

“这是圈套!”一阵吼叫,“上被告席的应该是福尔摩斯,而不是我。他叫我来给他治病,我十分担忧因此就来了。他编造了一通话,然后在法庭上控告我,这全是他神志不清的猜疑。福尔摩斯,你可以随便信口雌黄。我的话和你的话同样是可信的。”“天哪!”福尔摩斯叫了起来,“我把你给忘了,亲爱的华生,太抱歉了,请出来吧,但我想不用再向你介绍柯费顿·史密斯先生了吧?因为几小时前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外面有马车吗?我换好衣服跟你们一起走,因为我到警察局可能还有些用处。”“这副打扮,我不再需要了,”福尔摩斯说。他在梳洗的间隙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点饼干,精神好多了。“你非常了解,我的生活习惯极其不合规律,这些对我来说无所谓,对别人可能就行不通。重要的是要让哈德森太太对我的情况信以为真,因为这必须由她去找你,再由你转告他。你不见怪吧,华生?你得承认,你是没有伪装才能的,如果让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决不可能心急如焚地去找他来,而这是整个计划的关键部分。我知道他要存心报复,所以我确信他不会不要来看看自己的杰作的。”“可是你的外表,福尔摩斯——你这张惨白可怕的脸多像啊!”

“三天里不吃不喝脸色是不会好看的,华生。至于其余的,只要一块海绵就可以解决问题。额上抹凡士林,眼睛里滴颠茄,颧骨上涂点口红,嘴唇上涂一层蜡,这一切可以产生绝妙的效果。关于装病这个论题我有时候真想写一篇文章。时而说说半个克朗啦,牡蛎啦,以及诸如此类的无关话题,就能产生神志昏迷的神奇效果。”

“既然你实际上没得什么传染病,你为什么不准我挨近你?”“你问这个嘛,我亲爱的华生?你以为我真看不起你的医道吗?不论我这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装得多么虚弱,但我的体温正常,脉搏正常,只有你我之间相距四码远,才能把你骗住。要是这一点失败,又有谁能把史密斯带到我这儿来呢?没有谁,华生,我不会碰那个盒子。当你打开盒子,从盒子旁边看时,你就会看见那个弹簧像一颗毒蛇的牙齿般伸出来。萨维奇是这个魔鬼继承财产的障碍,我敢说,他就是用这种诡计把可怜的萨维奇害死的。你知道,由于到我手的邮件是形形色色的,我都严加防范。我很清楚,我假装已经中了他的诡计,这样才能攻其不备,让他在得意忘形下亲口说出真相。我是以真正艺术家的牺牲精神完成这一次装病的。谢谢你,华生,你得帮助我穿上衣服。等警察局的事情一了,我想到辛普森饭店去吃点营养丰富、美味可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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