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塔胡同是条很长的典型的北京胡同,西口是北沟沿,东口是繁华的西四牌楼。胡同里有大杂院,也有朱门府第,更多的则是小康人家的独门四合院。
北平的“南卢”,前门是北沟沿,后门是砖塔胡同。1951年我们搬到了砖塔胡同西口内,我在这条胡同内生活了近40年。砖塔胡同是条很长的典型的北京胡同,西口是北沟沿(今赵登禹路),东口是繁华的西四牌楼。胡同里有大杂院,也有朱门府第,更多的则是小康人家的独门四合院,门口都有楷书漆写的对联,大都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向阳春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等吉祥颂语。东口有一座小庙,庙内有一座高一丈五尺的七级灰色砖塔,砖塔胡同因此而得名。提起此塔来头大,实为西城一古迹。相传金元间,有高僧法名行秀,自称万松野老,在北京传道,耶律楚材曾师之,从学3年。老人死后,耶律楚材为其建塔,以留纪念。清乾隆十八年重修,石额名“万松老人塔”,但这些石额已不知下落,1927年,时任交通部长的叶恭绰先生重加修整,并亲手书写匾额“元万松老人塔”现在砖塔仍完好无损。在元杂剧中就赫然出现了“砖塔胡同”四字,并播之于艺人之口,可见这条胡同历史悠久,已有六七百年历史了。
“文革”后期,我常去看望“动后余生”的左笑鸿叔,闲谈中说起人们形容北京小康人家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笑鸿叔幼年曾在福建福州居住,他说福州住宅家均是长门黑色短联,门口高悬红灯笼,福州人又喜欢吃红粬调成的肉和虾酱,可成天生绝对: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臭鱼烂虾红糟肉长门短对大灯笼此语一出,令我喷饭。有意思的是,这上联14字,把北京中产家庭的风貌、情趣、韵味形容得恰到好处。余生也晚,来到北平时,“胖丫头”已是“前朝遗迹”,但是天棚、鱼缸、石榴树仍然处处可见,如果夏天不搭凉栩,大门内没有鱼缸和石榴树就不成为家庭。北平人讲究的就是这个调调,而你想懂得这个调调,浮光掠影的走马观花不行,您必须泡在胡同里,才能领略到个中的滋味与情趣,这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这么说吧,您如果没在胡同里住过十年八年的,您就算不上是北京人,也就和北京隔着一层纱,始终也没认识北京,也始终是个“外人。”由四合院组成一条条胡同,就是北京城的灵魂,也就是北京区别于其他城市的个性,一个城市缺少了个性,也就缺少了魅力。试想一下,北京如果没有了四合院,没有了胡同,那还能叫北京吗?让我们保护这世界上绝无仅有已经不多了的四合院和胡同吧!
北京的胡同真是丰富多彩,你住得越久,就会越感到新奇,像是一座挖掘不尽的宝山,你每天都会有新奇的发现。你每天都要走过的胡同,你躲阴凉的老槐树,你司空见惯的门墩儿,甚至你每天打醋的油盐店,当你和人们聊起来的时候,敢情他们都有一段传说,都有一段故事,是历史沧桑的见证者,卖耍货的老掌柜的,抱过襁褓中的你,是看着你长大的爷爷辈儿。这些足够你徘徊低咏,长叹唏嘘的了。父亲喜欢北京,喜欢它的历史,喜欢它的文化,也喜欢胡同。所以他的小说大多是以北京为背景的,像大家所熟知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夜深沉》等,近20部长篇小说都是描写北京各个阶层,各个时代的众生相的。我在父亲的书架上,曾经看到过他搜集到的许多有关北京民俗风土、历史沿革的书,如《燕京岁时记》、《帝京景物略》、《都门纪略》、《北平岁时志》等,这些书成了我走进北京神秘之门的钥匙,成了我经常翻阅的书。我之所以喜爱北京,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他经常给我们讲北京的美。
父亲喜欢胡同,在他的小说和散文中,都有大量的胡同描写,我选录一篇父亲写于上世纪40年代的文章,看他是怎样描写北平的:
风飘果市香
“已凉天气未寒时,”这句话用在江南于今都嫌过早,只有北平的中秋天气,乃是恰合。我于北平中秋的赏识,有些出人意料,乃是根据“老妈妈大全”,“奶奶经”而来,喜欢夜逛“果子市”逛果子市的兴趣,第一就是“已凉天气未寒时”。第二是是找诗意。第三是“起哄”。第四是“踏月”。直到第五,才是买水果。你愿意让我报告一下吗?
果子市并不专指哪个地方,东单(东单牌楼之简称,下仿此)、西单、东四、西四。东四的隆福寺,西四的白塔寺,北城的新街口,南城的菜市口,临时会有果子市出现。早在阴历十三的那天晚半晌儿,果子摊儿就在这些地方出现了。吃过晚饭,孩子们就嚷着要逛果子市。这事交给他们姥姥或妈妈吧。我们还有三个斗方名士(其实很少写斗方),或穿哔叽西服,或穿薄呢长袍,在微微的西风敲打院子里树叶声中,走出了大门。胡同里的人家白粉墙上涂上了月光,先觉得身心上有一番轻松意味,顺步遛到最近一个果子市,远远地就嚷到一片清芬(仿佛用清香两字都不妥似的)。到了附近小販将长短竹竿儿,桃出两三个不带罩子的电灯泡,高高低低,好像在街店屋檐外,挂了许多水晶球,一片雪亮。在这电光下面,青中透白的鸭儿梨,堆山似的,放在摊案上。红戛戛枣儿,紫的玫瑰葡萄,淡青的牛乳葡萄,用箩筐盛满了,沿街放着,苹果是比较珍贵一点儿的水果,像擦了胭脂的胖娃娃的脸蛋子,堆成各种样式,放在蓝布面的桌案上。石榴熟得笑破了口,露出带醉的水晶牙齿,也成堆放在那里。其余是虎拉车(大花红)、山里红(山楂)、海裳果儿,左一簸箕,右一筐子。一堆接着一堆,摆了半里多路。老太太、少奶奶、小姐、孩子们,成群的绕了这些水果摊子,人挤有点儿,但并不嘈杂,因为根本这是轻松的市场。大半边月亮在天上照着,不大的风吹动了女人的鬓发。大家在这环境里斯斯文文地挑水果,小贩子冲着人直乐,很客气地说:“这梨又脆又甜,你不称上点儿?”我疑心在君子国。
哪里来的这一阵浓香,我想。呵!上风头,有个花摊子,电灯下一根横索,成串的挂了紫碧葡萄还带了绿叶儿,下面一只水桶,放了成捆的晚香玉和玉簪花,也有些五色的马蹄莲。另一只桶,飘上两片嫩荷叶,放着成捆的嫩香莲和红白莲花,最可爱的是一条条的藕,又白又肥,色调配得那样好看。
10点钟了,提了几个大鲜荷叶包儿回去。胡同里月已当顶,土地上像铺了水银。人家院墙里伸出来的树头,留下一丛丛的倩影,面上有点凉飕飕,但身上并不冷。胡同里很少行人,自己听到自己的脚步响,吁吁鸣,不知是哪里送来几句洞箫声。我心里有一首诗,但我捉不住她,她仿佛在半空中。
写得很美,把北平的街市胡同描绘得就像一幅色彩绚丽的画。父亲说他心里有首诗,但捉不住她,但父亲却把这些司空见惯的平常事物,变成了送进你心灵深处的诗,温柔地拨动着你的心弦。我初到北平的时候,正是春天,处处散发着春的气息,而令我感到最富有的春的气息是北平人的春装,最有特色的当属北平的女学生,她们是清一色的制服,上衣是阴丹士林布蓝色大襟小褂,下面是齐膝的黑色印度绸裙子。白色的长统细线袜,脚穿歪扣袢的黑皮鞋或千层底黑布鞋,书和作业本不是放在书包里,而是用一条草绿色的捆书带把一叠书本捆起来,或是挎在肩上,或是系在自行车把上,三五成群地从胡同里走过,边走边发出开心的笑声。到了冬天,女学生都改穿了长棉袍,外面仍要罩上一件蓝布大褂,时时会闪露出紫红色或是花色的棉袍,一种含而不露的美,懂得美的真谛的美!北平男人的装着,更有意思了,除掉卖力气的是短打扮,余者不分老幼,也不分贫富,上小学的男孩,耄耋之年的老翁,站在柜台的伙计,大学里的教授,都是一袭蓝衫,到了冬天,尽管是绸面灰鼠或是驼绒袍子,外面都要罩上一件蓝布大褂,尤其是毛蓝布的,哪怕是洗出了白碴,也别有一种风韵,没有人会笑话你寒酸,北京人不喜欢暴发户式的张扬,他们有着几百年古都的历史积累,文化底蕴足,不需要外部的点缀,北平人喜欢含蓄的、内在的、天然而又大度的美,这就是北京人,只有六朝古都,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北京人,也只有这样的北京人,才能和这东方古都融成一体!
北京人的胡同不尽是诗意和深邃的,它也有喧闹的时候,只说从晨到晚,胡同里的小贩叫卖声,就令人馋吻大开。至今忆起来,还令人回味无穷。北京可能是数代首善之区的原故,就是“引车卖浆者”都有谦谦君子之风,小贩们不抢道,不争生意,你按着钟点去买你需要的东西,绝不会错,准时无误地送到你家门口来,既是约定俗成,也是一种信义。诚如北京人说的“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现在想起来,除掉卖菜的,“打拨浪鼓”卖杂货等日用品之外,光吃食就有糖三角、馒头、烧饼、油炸鬼、芸豆卷、豌豆黄、馄饨、杏仁茶、豆面丸子、炸豆腐、面茶、煎灌肠、豌豆糕、吹糖人的、画糖人的、豆汁儿、捏面人的、肥卤鸡、薰鱼、羊头肉、菱角、鸡头米还有打冰盏的,一挑跟一挑,一车跟一车,伴随着好听的吆喝,络绎不绝。
说起老北京的吆喝,更是一绝。小贩们的吆喝各具特色,不像一般城市的小贩单调的叫喊,赤裸裸的“卖”。北京小贩的吆喝是一种艺术,其声调的和谐与旋律变化,是优美的音乐,其词句的夸张幽默,又是一首白描体的诗,它虽然也是“广告”,但又不让你生厌。比如夏天卖切块西瓜的,掌柜的手拿芭蕉扇,边轰苍蝇边吆喝:“船呐大的块,冰糖的味,闹块尝了吧,两个大来。”唱了半天,并没出现“西瓜”两字。而“瓜”自在其中,也没有叫你买,只是请你“尝”,你不动心吗?再比如,炎炎夏日,下午两三点钟,正是酷热难耐之际,胡同深处,传来京腔京韵的叫卖声:“冰激儿的凌,雪花儿的酪,盛得多来尝口道!桂花糖,搁得多,又甜又凉又解渴……”就凭这如歌的吆喝,不用吃,就让人从心底沁出甜津津的凉意,何况卖的是“雪花酪”多美的名字!还有卖果子干的,平头车的四周围上蓝布,并用白布绽上“冰镇梅汤”字样,讲究的车上放着银漆的冰桶,成对的蓝花磁海碗,一只盛果子干,一只盛酸梅汤,盛冰盘、小瓷壶的铜方盘,周围都是呈亮的铜钉,还有铜嵌的字号牌,大都是“路遇斋”或“遇缘斋”,小贩子手持两个小铜碗,敲击出动听的“叮叮铎,叮铎叮铎,叮叮铎”的花点来,北京人称之为“打冰盏儿的”,吆喝出来意味悠长:“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您就闹碗尝一尝,酸梅汤的汤儿来,哎,另一个味儿呀。”春天,卖小金鱼的小贩,拉着长声吆喝:“吆喝大小……小金鱼咧……蛤蟆骨朵儿哎”听见这叫卖声,父亲就会搁下笔,带着我们到门外去选几尾金鱼。看着玻璃缸里绿草红鱼,看着我们喜悦的样子,父亲脸上总会绽出笑容。
北京的吆喝,随着季节而变化,胡同里的叫卖声也随之变化着情韵。一般来说,叫卖声都是欢快而活泼的。而惟独卖硬面饽饽的吆喝,却是一种凄凉怨楚的呼叫,使你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售者大都是老翁,在冬夜,家人正在围炉闲话,随着凄厉的西北风,传来一声苍老的哀号:“硬面……饽饽……”谁不为之心动,父亲说:“这吆喝,像深夜钟声那么感人!”冬夜中,还有卖水萝卜的,“水萝卜赛鸭梨,辣来换!”其声也哀婉动人,父亲为此,曾填词一阕:
白话摸鱼儿禁夜市声
卜居西四之西,街巷偏僻,值此冬防禁夜,愈感幽静。晚来佣书小倦,掷笔起立,窗外凉月半环,霜寒压瓦。自启门视之,长街如洗,寂无行踪,偶有三轮车过,始觉犹是梦境。忽闻“萝卜赛梨辣来换”声,正是川居八年梦想境地之实现也。归室构思,填《摸鱼儿》一阕。因押换字,非鸾端韵不可(押上声入声,便不好听)。此韵极狭,颇为所苦,既成,亦颇引为得意也。录供读者一粲。
满长街电灯黄色,三轮儿无伴。寒风一卷风沙起,落叶枯条牵绊。十点半,原不是更深,却已行人断。岗亭几段,有一警青衣,老枪挟着着,悄立短墙畔。
谁吆喝?隔条胡同正蹿,长声拖得难贯。硬面饽饽呼凄切,听着教人心颤。将命算。扶棍的。盲人锣打丁当缓。应声可玩。道萝卜赛梨,央求买,允许辣来换。
此调调以幽咽见长,平仄一定,填词家向不通融。十点半之十字,宜平,我没法换,硬面二字宜平,萝卜赛梨之赛,亦宜平。
吆喝声中,硬面向叫成银棉,赛呼筛,只好从俗矣。反正是打油,我想见笑大方,也没关系也。
词中把北平冬夜胡同的特有情韵,有声有色,形象逼真刻摹出来,一幅萧瑟冬夜市井图,赫然入目!此词一出,深受读者赞许,事隔60年,还有词曲爱好者,对我盛赞这词,认为俚句入词,不仅幽默,而且妥贴,没有深厚的词章功底,是很难做到的。我对于词只是个爱好者,不谙此道,不敢妄加议论,可是读起来感到亲切有味,完全是我童年记忆中的胡同写照。
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到北平后的第一个农历七月十五,晚上一轮明月,像一只晶莹剔透的冰盘,洒着银色的光辉,点点的星辰,闪闪烁烁,如颗颗明珠。胡同里很多人家都点上了蒿子灯。蒿子灯是北平平民家庭点的自制灯。七月的蒿子长的很茂盛,齐高人肩,郊区农民挑了许多蒿子进城来卖,家庭主妇把买来的蒿子,绑上许许多多的香头,或放在院子里,或放在街门口,点着了的香头,放出点点红光,远远望去,如千百点火珠,褶褶荧荧,似乎和天上的星星争辉。孩子们举着各式各样的灯,在胡同里跑来跑去,少数的孩子手里提着是买来的精致纸灯笼,大多数的孩子则是举着张带柄的荷叶,上插香头或是蜡烛,母亲给我和大妹妹一人买了一张长茎荷叶,叶中插了佛香,这就是北平孩子地道的“莲花灯”,我和妹妹跑出了家门,加入到胡同里小伙伴中,嘴里唱着:“莲花灯,莲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妈妈论”的约定俗成,七月十五莲花灯不能留,当夜点完必须扔掉,所以才有“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一说。
旧北平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有人说“道路不平,电灯不明,电话不灵”,因为绝大部分的胡同都是土路,加之风沙又多,所谓“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每逢雨过天晴,胡同里积满了水,我喜欢光着脚丫儿趟水,逮“老琉璃”(蜻蜓)。“青灯有味忆儿时”每逢忆起儿时的生活,就会沉浸在无忧无虑的快乐中!然而每逢雨霁,泥滑烂浆的胡同,可使大人们苦不堪言。为此父亲曾经自度一曲,作为自嘲:
夫子喟然叹不成曲
夫子喟然叹,叹一声命悭,我邻居绝少大机关。也没有新贵公馆。那马路修成不知是哪年,到如今,直的是沟,横的是斑,高的是堆,洼的是坑。好一似波浪腾翻,好一似山脉绵延。刮风是沙满天,下雨是泥浆遍,天晴也不见怎方便。走路坐车,不是脚板儿咯着,就是身子整个儿颠。若说山林城市,那才冤!咱这条马路呀,光秃秃地,没一棵树影儿圆。
若要派款,咱这儿可不漏捐,若要派人,也是照份儿摊。保长老爷是老是少,是肥是瘦,咱会不了然,终年谁也不打个闲照面。若有事,凭个纸条儿传,盖了图章,那就算完。
市立医院既远,市立学校又偏,一切市民福利,咱这儿少缘。不信吧?您就说停电,远从去年把时间算。咱这儿灭灯,没一天儿间断。若说别条街停两遍,咱这儿得就三遍。
这一些原因,就是缺少大机关,阔公馆。咱祷告老天,结了个善缘,鬼使神差,让二三阔人向这里搬。那时间,马路平坦,秩序完善,管保还是终年不停电。可是这里越酸,阔人越不向这儿搬。忍着啵!夫子喟然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