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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走山路啊蹚水路,人生世上如行路;

不涉江河不搏浪,不踏崎岖不识路。

攀登雪山知风寒,炼狱烈日辨暑酷;

矢志不变真谛爱,心胸坦荡天下路。

我要回家我要娃

人常说:人怕中年丧妻。

年纪轻轻的我,结婚两年妻离子散,睁着眼目睹着刚建立不久的家庭,正在新婚中的夫妻生活转眼即逝。那日子、那滋味:

眼里有泪挥不出,

心里有苦吐不出;

夜半更深光床冷,

一瞬新郎变鳏夫。

好端端的夫妻生活,为了适应农村风俗,新婚三年内的女婿,八月十五这一天一定要陪着娘子回娘家过节日。过节日原本全家团聚,兴高采烈。文化革命那年月,破四旧、树新风,狠抓阶级斗争。一年一度的节日,除了国庆节应付了事,其它的节日一四六九惨遭废除。自己个烧情作乱,头上戴着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却不甘心旧风俗的灭亡,遵照千古遗风,带着娘子、带着未满周岁的儿子。从牙缝里边省出来的几个钱,按照当地风俗买好食品去外乡拜谒岳父母去了。

原本是苦中求乐,殊不知乐极生悲。想不到八月十五月圆,我这一去变成了千古遗恨,我的新婚妻子罗月从此和我永别了。

到了岳父家里,原本欢天喜地的团聚,变成了一杯苦酒,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人常说:天作孽,莫耐何。人作孽,不可活。做梦都想不到,苦中求乐为尽人子的一份孝心,适得其反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那年月,现行反革命的我,一切行动要服从管制,判决书上写的明白:交农村劳动监督改造三年,管制三年。别说我是受管制之人,那年月农业学大寨,哪怕你是贫下中农,行动必须先请假,旷一天工扣一天口粮,扣一天工分。无政府主义思潮哪来人身自由可言。原本我请准了三天假,生产队施仁政是生产队的权利,革命委员会政府只抓走资派夺权斗争,插手农村生产队权利大不敬,而且生产队的权利又顾不过来去包办代替。

苦中求乐去岳父母家中拜节过节日,不觉中三天到期夫妻俩向岳父母辞行,出人意外地泰岳要留下罗月多住时日。原本无可厚非留下女儿乃人之常情。那年月行动听指挥,旷工便会接受处理。你听我那岳父怎么讲:女儿留在他身边吃他的、用他的,生产队扣口粮扣去,反正他女儿罗月有饭吃。还说那扣工分一事,不就一天一角钱吗,老子给,老子还是供销社职工,一天还有一块多钱,老子一天的工资顶女儿十多天劳动了。

人要服理,岳父条条是道,道道有理。据理力争反为不美,我的娘子毕竟是岳父母的心头肉啊!父女情,母女情情深似海难割舍。由她去吧,不要辜负老人们的一番心意。就这样,我的妻子罗月名正言顺地给她的爹妈留了下来。这一留留到了过春节,过完春节仍然不准她回到丈夫身边。光棍鳏夫的我,那日子过的——

相思发妻不得见,

梦里梦外儿未还;

愁肠百转奈若何,

望断云天也枉然。

在我落户的生产队里,社员们对我爱莫能助。到农村几年中,知识青年的我,层出不穷的遭遇,接连不幸的灾难好歹组成了一个家,娶了媳妇有了儿子。乐在苦中的我两年婚姻未到,却又给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原指望政治迫害不足惧兮,只要有家再苦再冤心也知足了。殊不知这命悬一线的希望岌岌可危。我的妻子回到娘家里再也回不来了。

一转眼过完了春节,又转眼到了阳春三月。妻子罗月回娘家无故旷工尅扣半年生活粮食,这在狠抓阶段斗争的年月里谁也无法抗拒。正如罗月她爹讲过:扣就扣呗理所当然,罗月照样饿不死,事实也是如此,人生长在世间,自然都有生活出路。

阳春到来,农村春耕生产大忙季节到来了。社员们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明眼人媳妇回娘家赵巧送灯台——一去不回来。这个中猫腻还用得着说吗,反革命的老婆危在旦夕了。自从我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从那时起我的真名实姓除注册户籍不变更之外,日常生活里人们的称呼、生活用语一打听反革命便是我,若问谁是反革命也就是我了。

农村大忙季节快到来了,农闲时外出的人员陆陆续续的回到生产队里,准备着农业学大寨的大战农业开始了。工人做工,农民种地。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便念过这样的课文:战士爱枪又爱炮,学生爱的书和笔。现在不是学生了,下乡当农民了。农民不种地吃什么,那年月,每天地头里站,大战农业变成了大站农业。有诗为证——

抓革命、促生产,

整天围着地头转;

人哄地皮不长粮,

地哄肚皮饿的慌。

家中揭锅不见米,

地里亩产万斤粮;

一穷二白最光荣,

阶级斗争不能忘。

谁要复辟资本路,

砸他的锅拆他房;

贫下中农掌政权,

红色江山万年长……

那时候,农业学大寨,行动军事化——

早上八点钟声响,

田间地头集合忙;

全体集合点名后,

语录歌声响四方。

一天上地八小时,

上午下午两头忙;

中间歇晌读语录,

收工再把歌儿唱。

上工地头插红旗,

下工点名又应卯;

一天工酬一角钱,

同工同酬大发扬……

还有社员唱道——

麻雀叫唤蚱蜢吼,

冤枉工分到了手;

你心有愧他不愧,

大战大站齐步走……

同工同酬同劳动——

上工打冲锋,

干活磨洋工;

收工哨子响,

回家乐融融。

农忙到来,社员们见我成天孑然一身。有取笑的:“清心寡欲啊!不想老婆儿子也不要了吗?”有人凑趣:“人家想清福呢修仙也没庙。”还有人耍笑:“六根清静一开始你就不该娶老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听话听音,话里带刺无不讥讽我胆小如鼠。有人煽动:“去毬蛋!反革命咋啦?政府又没行文反革命不该有老婆。”有人鼓劲:“找她去!你龟儿自己胆小,问你那丈父岳母嫁出门的姑娘留在家里做啥用。”也有人附合:“就是的!你的老婆你怕谁?还有那儿子,是你的毬做下来的,你怕别人咬你毬啊……”

人多嘴杂,众怨难违。公愤!怨世嫉欲的语言难免土洋结合。心里有气,粗话脏话避免不了。道路不平旁人刈,道理不平众人评。人心里都有秤,孰轻孰重心明眼亮。

生产队长发话了:“你去把你老婆接回来,大忙季节,没见过姑娘嫁出门了留在家里不出门。农业学大寨问他还要不要?劳动力不参加生产究竟想做啥?旷工半年多了真以为没王法了……”生产队长一席话,一席话一锤定音。旧社会里过来的人,家穷没念过书,不念书自然不识字。我们的队长姓王,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对庄稼活耕耘锄耙、播种收割熟悉熟谙,春夏秋冬了如指掌。义愤填膺的王队长表态之后嚷了一声:“胡会计!收工之后你开路条我盖章,准他两天假去接老婆回乡生产;言语写重些,就写再不返乡便是破坏农业学大寨。”

第二天天朦朦亮,我便起早上路,先去生产大队(现在的行政村)长家里将路条批示。大队长对我的家况深表同情,在准假路条上签下了一行字:请当地领导大力支持劝说罗月返乡劳动。签字毕,又在放行路条上盖上了鲜红的大队公章。手持两颗圆圆的大红印鉴介绍信,马不停蹄去公社(如今的镇政府、过去的乡政府)办公室递报。办公室主任阅过介绍公函之后,同样履行签字:“希望当地领导同志大力支持为感谢。”签毕意见之后,又在介绍信上边盖下了第三颗大红印章。这一天,一张出行介绍信花去了半天功夫。那年月,农业学大寨,行动军事化。别提我这一位现行的反革命份子行动不自由。贫下中农当家做主人同样地出行执路条,去回请假消假。如果出外不执路条,随时有造反组织误将你当坏人给抓起来。到那时,不当待遇自认倒霉了。我将三颗大印的准路条拆叠好,在身上装好,回到家又去生产队参加劳动了。

第三天早晨,天未明我便上路了。身上揣着三级政府核准的公函,自以为此行定能将我的合法妻子,还有我的儿子带回来。自信是人的概念,人没有自信便不会进步。自信往往差强人意,一次次让人惊魂落魄。

岳父母的家离我家四十华里,一尺见宽的羊肠小径顺河而下,要走许多的弯路,要过许许多多的小石桥。兴冲冲去到岳父母家,虽说天时大好,地利却不好。到达了岳父母居住的小山村,这一天去的真不是时候。这一天,全国上上下下,统一集中以村为单位封闭会议,传达中共中央文件“林彪爆炸事件”。自己个一到该村,亲人未曾谋面便给农村里五类份子一块儿集结去参加义务劳动。太阳偏午会议结束,我才获准有了机会去见我的妻室儿女。出乎人意地来到岳父家门前岳父挡门不让我进屋,道理简单,要与我这反革命彻底划清界线。怎么来的自然就怎么回了,至于那威力无边的公函信到了这会儿威慑力全无。岳父讥笑我说:“那把戏吓唬谁呀!女儿的去留没犯罪。”

欲哭无泪,闻风丧胆的我这时节明白了,反革命这帽子不是闹着玩儿的,正如岳父讥讽的:“我的女儿我不甘心与反革命为伍。”原以为真假反革命何足惧哉,现在明白了,管你真假反革命,你就等着家破人亡吧。

垂头丧气的我,哭笑不得地风风火火的来了风风火火地又去了。从半夜里起身离家到日头偏午,参加了重体力义务劳动到现在水米未进。回家的路上又气又急、又饥又饿几乎迈不动步子了。世上好人多,岳父母家的院落里,邻居龚兴国抄近路追上我,给我捎来了烙饼。雪中送炭的好人,今生今世不会忘记。龚兴国与岳父母家一墙之隔,中间一道木板隔墙,邻家有个风吹草动知道的一清二楚。龚兴国所言极是:“你那岳父是疯子,有班不上,半年多从早到晚守着你老婆说教,要你老婆与你划清阶级路线。”龚兴国讲的明白:“雨老表硬气些,世间何处无芳草,强扭的瓜不会甜。”点石成金的一句话让我醒悟,让我明白,这段婚姻组合原本就是错。那年月,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不由人不怕,不由人不胆颤心惊。

罗月,我的妻子原本性格内向,意志脆弱。十八岁嫁为人妻,十九岁当上人母;幸福吗?谈何容易。结婚一年多,她心仪的丈夫住学习班,挨批挨斗、挂牌游街。苦果让她尝尽了,怀着大肚子一个人参加生产劳动。临盆了,生孩子九死一生也未曾见到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为了她坐月子要花钱,半夜里逃离了学习班去外乡做石工、去挣钱。就为这私逃学习班罪加一等,她丈夫冥顽不化,到处上书有人扛着红旗反红旗,这不是找死吗!老虎屁股上拔毛从速给打成了反革命份子,刚为人母的罗月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老婆心情是不好受的。苦脸当笑脸告诉她丈夫:你不是反革命,你也不会反革命。如今你当上反革命了一家人团聚了,再不用提心吊胆地东躲西藏了……

物过境迁,事与愿违。原本同甘共苦的一对夫妻,外来压力攻守同盟渐行渐远了。当上反革命一年的我,还有两年期限三年期满。原指望三年期满便没事了。想不到一年期未满便差强人意,忍辱负重也不会让你安生。剑拔弩张的阶级斗争,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然哪来文化革命。文化革命变成了夺权斗争,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斗争。苟延残喘是不现实的,社会大方向是如此,谁愿意自己往自己的脸上抹黑呀!岳父母划清界线自然是有苦难言、迫不得已。试想想,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让他们如何处世,如何为人。不提别人当面讥笑:“看啦!这便是与反革命为伍的泰山。”相对而视,让人轻鄙地瞄上两眼心情也是受不了的。不让他们的女儿与反革命份子为伍,这便是大义灭亲,立场坚定,誓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各自站稳阶级立场。

综上所述,罗月是我的妻子不假,假的一方面是我当上了假反革命。罗月是岳父母的女儿不假,假的是我这女婿不争气,不给岳父母脸上贴金,相反让岳父母频频生气。人生气实为心意不顺,生气了一阵子过去了气便消了,气消了元气恢复焕然一新又正常人了。反革命这口气如雷惊天,硬碰硬地硬撅撅的硬挺在心里。人受不了心气难消,火烧城楼殃及池鱼。那年月,说话做事查三代、清五代这气如何顺。反革命似那疔疮毒瘤,不拔除根治毒遍全身。

明人不用指点,响鼓不用重捶。此情此景生不逢时,认命吧,谁让自己是反革命啊!

人一旦认命了,心也灰了、意也懒了。谈何容易的希望、抗争冰消瓦解,逆来顺受方为上策。不就是妻子嘛,爱她就别伤害她,爱她便让她自由去飞。一夜的夫妻百日的恩啦,一年多的夫妻恩深似海,情重泰山。给她的生活出路,是恩情之情义不容辞了。

让人放心不下的是儿子,儿子未满周岁同样地生不逢时。那年月唯成份论,夫妻双方的孩子随父姓,出身家庭同样地随父姓。父亲是工人,出身便是工人,父亲是贫农、下中农、上中农、富农、地主、小土地出租、自由职业,还有那破产地主、资本家、工商业主。比如我的出身成份,我父亲土地改革评审定:工商业兼地主。而今的我是反革命,我的儿子理所当然的小反革命了。小小的反革命留在待哺育的母亲身边,无异于埋藏在母亲身边的定时炸弹。小反革命那外公外婆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乐意。明摆着,罗月哺育着反革命的崽实质是伤害罗月。阶级斗争的岁月谁愿接受那反革命的儿子,谁愿意迎娶再婚的身边留有反革命种子的女人。与其说我自愿主动地给罗月求生的路,实质上是往死里害罗月。随她去吧,让她去的干净利索,自由自在地生活……想到这,一意孤行的我改变了主意,让罗月去她该去的地方,去要回我那生不逢时的小反革命。

我这人,天生就急性子,容不得半点拖拉疲塌,一经自个儿决定的事,义不容辞地疲于奔命。转过了一道山弯弯,咫尺之隔的岳父母家就在眼前了。抬头望去,乡间羊肠小径上出现了走来的一个人。定眼一望,妈妈呀那不是罗月吗!抱着儿子哭哭啼啼从小道那头儿朝这头儿走来了。这头儿这条道是回家的路,目睹着罗月从远处飞速地走来,我心里乍猛地一喜,看来罗月是要回家了。

悲喜交集的我,迎着我那爱妻呼喊着狂奔着迎上去了:“罗月别急!我来了。”

罗月远远地认出了我,无比兴奋的呼喊着我:“雨生啊我要回家!”

什么叫急?久别重逢的夫妻出现在咫尺之隔心里那急急不可耐。急不可耐的我百米之余象长出了飞毛腿,一眨眼便跑到罗月身边。二话不说,一弯腰将爱妻平端着搂在怀里,罗月怀里的小反革命呜哇呜哇地哭了起来。罗月爱憎交加地白眼我:“轻点儿瞧把儿子都吓哭了。”

我像哄小孩子似的一语双关:“没你的日子好苦啊!见不着儿子同样地苦熬岁月。”

罗月扑哧一笑:“有那么严重吗!放下我,我有话要说。”

我从怀里放下了罗月,罗月哄着小儿子。撩起衣襟,将奶头塞儿子嘴里,小反革命不哭了,胖胖的圆脸儿上笑的甜甜的。小家伙笑什么啊!笑他妈痴?笑他爸蠢?我不解气地爱恨交加俯下身凑近儿子脸狠吻了一下。小家伙不领情,吐出吮着的奶又呜哇地大哭了起来。

罗月咬牙切齿地佯装生气的损我:“瞧你胡子拉碴的扎疼儿子了。”罗月冲我一翻白眼,似嗔非嗔地妩媚一笑,嘴里哦哦地别哭宝贝哄着儿子,再一次将奶头放进儿子嘴里,儿子尝到了甜头,哭声戛然而止了。

久别重逢的我,万分激动地催促罗月:“走吧咱们回家啰!”

罗月打断了我的兴奋:“别急!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爹和妈不会放过我们。”

“那你出来干什么啊?”

“追你呗!你比流星还跑的快。”

“爹妈让你来追我?”

“哪能呀!我是自个儿溜出后门的。”

“要是我不往回走呢你能追上我吗?”

“你会往回走的,你的脾气我清楚。”

“既然明白我的脾气就应该一道回家。”

“回家容易他们会害你的。”

“谁呀!”

“曾元显呗!他讲了,如果我执意回到你身边一定送你去劳改农场。”

“吹!他有这能耐吗你真信啦?”

“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已经蒙冤受害一次了,我不能让你遭受到第二次受罪。”

“你打算与我离婚?”

“不是的绝不会。”

“你就这样两地分居长期耗着能行吗?”

“过一时看一时呗。”

“你看问题太单纯了,你是有家庭、有丈夫、有居住地的人了。知道吗,你这一别半年生活口粮给扣除了,劳动报酬也没有了。”

“没有便没有呗!爹妈既然这样决定,吃他们用他们的。你就安心回家去吧过一天我就算一天了。”

话不投契六月寒。多灾多难的岁月,别说我这无名小字辈。君不见国家的开国元勋、革命功臣不一样地蒙冤受屈吗?不一样地妻离子散吗。事到头来不由人,祸事临头不由人。区区的一介反革命,掐死你犹如蚂蚁。判你交农村劳动管制三年已经轻饶了你了。罗月的担心不无道理。那年月,杞人忧天、担惊害怕地过日子司空见惯,防不胜防地大祸临头你还不知。

始料不及的我这反革命,如今已是上街的老鼠人见人喊打。在那蹉跎岁月里人人自危,别说我这反革命合法的妻子得不到保障,想想自个儿这条生命,已变成了运动大方向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由人剁。家庭土崩瓦解,妻室儿女鞭长莫及,谁也顾不得谁了。

那真是:人说有缘命莫份,

缠缠绵绵不可能;

夫妻原本同林鸟,

大难到来各自飞。

人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自个儿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免得一死,求得生存实乃不幸之中之万幸。奈若何自作孽有了待哺的小反革命,襁褓中的婴儿何罪之有,同样地命悬一线的遭受到岳父母唾弃。看似铁石心肠的岳父岳母,在那声势浩大划清阶级路线的岁月里也是出于无奈,迫不得已地痛下杀手,斩草要除根。罗月毕竟才二十岁,正是花季女人。再婚不是难事,难就犯难的是反革命崽拖泥带水,再婚男方是不会接受的,想嫁人自然而然地不那么容易了。

沉默,无话可说的我沉浸在痛苦中。倏然间,岳父岳母怒气冲冲、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一见我便劈头大骂:“畜生!害我的女儿水深火热还不足意呀!你想将罗月置死地而不顾吗……”

听听!火辣辣的诅咒不给人情面。问心无愧的我变成扪心有愧了。世上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罗月的父母义无反顾地也是我的再生父母。对抗!大逆不道。顶嘴!有失礼教。错错错!错在我是罗月的丈夫,错在是罗月爹娘的女婿,女婿的我自然是罗月爹娘半个儿子了。儿子不敢顶撞老子,儿子对长辈惟命是从。岳父想骂便骂呗,岳母想吵就吵呗。装聋子、装哑巴。反革命仅能如此,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时一刻接受着群众的监督管制。所谓的监督管制,那便是不准乱行乱动,不准乱说乱言,四乱牢记在心里见人矮三分。

罗月一见她爹妈盛气凌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强加罪于人,又见我缩头乌龟不言不哼,自个儿跳了出来顶撞她爹:“不怪雨生,是我主动找他的。”

岳父正在骂劲上,一见女儿拆他的台气得面红耳赤,急的说不上话来。岳母旁观者清,一见罗月大逆不道反驳她爹,这还了得,六亲都不认了。一跺脚,居心叵测地叫骂开来:“反了你了!生养你的爹妈你不认,厚颜无耻地追随反革命。告诉你,你要不听爹娘的,死心塌地跟着他只有让他倒霉。不信是吧,你跟他走呀!不出三天自然有公安抓他的。到那时,再判他个十年、二十年劳动改造,劳改农场可不是农村管制来去自由了。你跟着他事实是害了他,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你才二十岁,不愁嫁不出去,跟着反革命一辈子痛苦,子子孙孙都没好日子过。听妈的,既然他来了,你将小孽种还给他。从新嫁人,妈给你选择贫下中农,一辈子你不受苦。”

罗月不从,谁的话也不听,固执己见的说道:“娃儿没满岁呢,娃儿正吃奶呢。”

岳父一旁怂恿:“给他呀叫他滚,大反革命你都划清界线了,小反革命你不睁亮眼睛啦!”

罗月抗议着:“娃是我生的啊!”

岳母大声呵咤:“呸!呸呸呸,你才二十岁呀,生娃还不容易吗,想生几个生几个,就象你妈我,不是生养了你们四姊妹呀。娃给我,我给他,让他快滚。”岳母迅雷不及掩耳,一把从罗月怀里抢过娃来塞给我嚷喊着:“滚啦快滚啦,从此不愿见到你。”

愣怔了片刻的我,突发事件让人始料不及。颇为费解的是令人难以想象人这脸皮儿变化之快,不得不让人瞠目结舌。过去的岳父母和蔼可亲,今儿个翻手为雨,覆手为云的岳母形象那么狰狞可怕,气势那样地咄咄逼人。容不得人半点儿疑虑,不成也得成不容人抗拒。当我双手接过哭嚷着的娃,鼻头儿一酸泪水儿长挂,谁说男儿不弹泪未必触动伤心时。

无话可说,收下了自己的儿子,就像拴在一块儿的蚂蚱,大反革命和小反革命身不由己了同一条命运。

疾步如飞的我,怀里抱着孩子走出了老远老远。老远老远还听见从后边传来的揪心裂肺的哭喊声,那声音是相当地熟悉,又是相当地陌生、相当地遥远——

我要回家我要娃……

再没有机会安稳地睡觉了

一气之下我抱走了婴儿,一口气跑出了八里地。顺河而上回家的路,八里地河道上有一座石桥叫:心怡桥。

心怡桥,是我回家途中的一道石桥。石桥结实的石条墩深深地埋在河床里。桥面是人工打磨出来的长石条,长石条重约千斤,双排并立,一米多宽的石板桥面上,留下了凹进桥面的一双人足印。传说是赤足大仙路过此桥留下的,欲试桥身结不结实壮不壮。赤足大仙用尽了千钧的足力留下了桥面上一道足印,石桥巍然屹立稳如泰山。赤足大仙心情愉快,欢声唱道:好桥桥好此乃心怡桥……从此以后,心怡桥名份俱佳留传千古。

我站在桥面上,目睹着仙人留足遐想连翩。浩瀚神州无奇不有,美丽的传说都有它美丽动人的故事。桥下流水潺潺,粼波闪闪。清澈见底的河床怪石嶙峋。成群结队的鱼儿无忧无虑,你欢我逐地嬉戏在流水里。

无独有偶、触景情生——

鱼秧喜戏流水清,

你追我逐游正兴;

激流勇退不为退,

顺流直下逆流行。

目睹着鱼秧子嬉戏心里边不是滋味,广为世间动物唯人别具一格,唯人多灾多难……正胡思乱想之际,襁褓中的婴儿醒过来了,响彻天地的哭嚷开来了。思绪给打断,游兴给剿灭,真不知这无辜的小生命无缘无故地声嘶力竭。目睹着哭声不断的小生命,脚踢手伸地不停的动弹。我学作女人抱娃时轻轻地摇晃,用手拍拍,嘴里不停地哦哦别哭。谁知这小捣蛋难解人意,不依不饶地哭个不休。

发愁的我正在一筹莫展,捧着娃的手倏然间热乎乎的、湿漉漉的。糟糕透顶这下我全明白了孩子为什么哭,那是让尿憋的发出来尿尿的信号。糟透了,也蒙透了!如梦初醒的我明白了也迟了,后悔也来不及了。瞧着尿湿衣服的婴儿,热气过去凉风一吹冷嗖嗖的如何是好。在这前不巴村,后不挨店的空旷野地,我用什么替换婴儿的尿湿衣服……无计可施的我不由得想起了罗月,倘若罗月结伴同行孩子不憋尿,不至尿湿了衣服。如今孩子没娘了,又不会说话,往后的日子咋过呀!

悲情从逆境中产生,得陇望蜀是不现实的。此情此景想出决策给孩子换衣服,拿什么换,用什么换?绝处逢生的我想出了绝妙的办法,自己不是穿着棉衣服吗?脱下来将孩子包裹起来以解燃眉之急。我将孩子放在桥面上,迅速地脱下上衣,拽下了婴儿的湿尿布、湿裤子,从上到下用衣服将婴儿包裹起来,只将婴儿的小脸蛋儿露在外边。一番折腾过去小家伙又哭开了,哭啥呀!你没娘了,我也没奶喂你,回家给你熬米汤。

正愁无米之炊的我,自言自语的有一条背袋多好啊!我将娃背在后背上暖和和的婴儿睡的香,走路也快如飞……正想着,身后边传过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一惊,扭过头望去,站在我身后边的是一位年青妇女,用一只手正捂住嘴唇冲我好笑呢。年青妇女见我转过身去瞧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瞧你!脱下了衣服不冷吗?孩子他妈呢?”

我没回答,也无法回答,除了一脸无奈便是莫可奈何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年青妇女见我有苦难言便不追根究底了,她笑着对我说:“这娃多可爱呀!瞧他哭的多伤心啦!你把孩子给我,正好我有奶给孩子,一定是给饿哭了。”年青妇女一番好意正是雪中送炭,我把孩子递给她,她一手接过孩子,一手将一个布包垫在桥面上,坐下身,扒出奶子塞进儿子嘴里,小家伙真神气,小嘴儿不停地吮着奶水,小脸蛋洋溢着欢乐的笑意。青年妇女真细心,两只奶子替换着喂饱了儿子,又端着给孩子扒了屎、尿了尿。接下来又自语着:“正好,我送孩子去外婆家了外婆要留娃呆几天。外婆家孩子姑也有娃,不愁没奶水,家里农活忙我只好一个人回家,过几天去接娃回来。正好我这一包尿布尿片没用给你用去吧,包里还有婴儿的衣服我给孩子穿戴好,你自己快把衣服穿上别冻坏了。还有背带,我给孩子穿好后你背上走路快,孩子睡觉好。”

年青妇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给孩子穿戴整齐,然后对我说:“转过身去呀,我将孩子放你背上。”我犹豫不决,不好意思地说:“你给我了你咋办?”年青妇女呵呵笑着:“我呀家里多的是几个娃也用不了。快过来呀转过身去背上孩子上路去吧。离家还远吗?”我感激涕零地回答着:“还有三十多里路呢。”年青妇女佯装生气了:“别犟性了快转过身背娃快上路吧。”

年青妇女素不相识盛情难却我不得不转过身去,年青妇女将娃拾掇好放在我后背上给我捆挷好了。说了一声快走啊赶路去吧一会天快黑了,这包袱你拿上里边有几身娃的衣服替换着用。当我双手接过包袱正想对她说几句谢谢的语言,年青妇女抢在头里替我说道:“别谢谢了你看太阳偏西了赶路要紧。”年青妇女说完话嘻嘻一串笑声转过身去大踏步走了……多好的人啦多善良的心!情绪万分激动的我从内心里唱出了歌:

陌路相逢不陌生,

天下妇女慈母心;

无娘孤儿不孤冷,

爱在人间处处春。

背带,一条背带凝聚着多少心血,用千针万线缝制成。在川东农村,生娃的妇女出门行路,农田劳作,家务把拉,总是将亲生的婴儿用翁裾包裹,用背带将娃背在背上。一条背带六七尺长,用破布片片浆糊粘贴叠成厚厚的布带子,然后一针一线地、密密麻麻地纳鞋底似的缝制。

背带真神,孩子背在背上贴着大人温暖的脊背睡的香香的、甜甜的。一条背带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走起路来轻松自如地步履如飞。如果没有这条背带,我用双手托着、抱着婴儿走路,一摇一颠地孩子极不舒服地要哭,沉甸甸的时间长了自个儿双臂使不上劲儿行动也缓慢。

陌生人的无私奉献给我帮助极大的,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这吃奶的孩子全凭这条背带背大的。

西边的太阳红似火,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行也匆匆,走也匆匆,紧走慢赶的我一口气又走出了十五里地,又要跨越一座新拱桥。

新拱桥,建在什么年代不知道,久经风吹雨打,日晒夜露自始至终地雄壮挺拔。从我记事那时候起,我经常去外婆家,必经之路的新拱桥留给我许多猜想。从我家去外婆家,四十里山路沿河而下,纵横交错的石板桥不知要跨越多少。偏是这新拱桥桥面宽,桥身高,建筑工艺精雕细琢气势宏伟形象可观。打小的我不知事,有一次,随同舅父去外婆家。走在新拱桥上,心里憋不住的疑问好奇地问舅父:“大舅!为啥新拱桥比别的桥又宽又大呀!”舅父一听呵呵大笑:“不懂了是吧,这桥凝聚着一则故事,善恶有报的故事想不想听啦!”

一听有故事可听,我马上来了精神,缠着舅父嚷:“你快讲呀!啥叫善恶有报啊?”

舅父不急不躁,仍然呵呵地笑着说:“我知道你爱听故事,别急呀!讲故事得慢慢讲,说来话长你就听好了。”

“看见了吗,这桥身一侧的后边不是有一座塔吗?”舅父用手指着一座塔对我说:“你再往河对岸远处看不是有一座石碑屹立的大坟包吗,那是关姓人家的坟,坟里边埋着的叫关云汉。关云汉生前是这一方财主,有钱有势,再往那山窝里看,那便是高楼大户关家庄。你再看那大坟包的后山活脱脱像一条大牯牛,大坟包的前边一片开阔地,坟包的左右两边两条小河汇集到此一弯不见出处。相传人死后埋在那儿后人要出大官。关家人不懂阴阳风水,是一位穷困潦倒的风水先生用罗盘勘察出来的。他对关家人说:‘此坟如果埋葬真了我的一对眼睛将会失明。’关姓人一听有这等好事,对天盟誓,如果你真失明了愿赡养你一辈子。过不多久,关老太爷关云汉与世长辞下葬在坟里,刚下葬时乌天黑地的狂风大雨,下葬的坟包自个儿圆寂了。又过了不久,风水先生的一对眼睛照他所言突然间失明了。瞎了眼的风水先生由关姓人赡养到老。不出三年,关家大公子的儿子考中了探花,当了官,果然让风水先生言中大富大贵不出三年。”

人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一位飘泊为生没根没基的瞎子长住在关家谁愿意呀!一天到晚白吃白喝谁乐意啊?没日没夜地瞎子身边离不了人照管日久天长的撒手没人管了。关云汉的大公子平素间不与人为善,自从他儿子考中了探花封了官从此便目中无人了。官宦人家里长期供养着一位瞎子,大公子心里早不是滋味。这一天他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让瞎子风水先生去磨房里边推磨,他对瞎子美言让他锻炼身体帮助消化,劳动疲倦了有利于睡觉。从此后,瞎子风水先生吃住在磨房里,寝卧也在磨房里。

有一天,瞎子风水先生的大徒弟拜见他师父来了。一见他师父受尽折磨气便不打一处出。替师父报仇又斗不过关家,不报仇又耿耿于怀。夜里,风水先生附着大徒弟耳边一通嘀咕之后,大徒弟恍然大悟:‘瞧我这笨怎么没想到这上边来呢。’

天明之后,大徒弟去晋见关家大公子。关家大公子猫哭老鼠地讨好大徒弟说:‘让你师父推磨是让他老人家筋骨强壮,又帮助消化又能睡好觉。’大徒弟一听这话心里不悦,强颜欢笑地对大公子说:‘大当家所言极是,我师父精神饱满红光满面全凭大当家细心地照料。请问大当家的当今贵公子官居几品啦?’大公子回说他儿子现在才七品官嘞。大徒弟言道,昨天我去看过宝地了,宝地不错就是美中不足,要想升官还离不了人的扶助才是。大公子一听这话中听,贪得无厌地追问大徒弟,如果真像你所谓升官发财快,我会将你视为座上宾侍候你一辈子。大徒弟言道,大可不必,我人年轻着呢,我是诚心地向你感恩照顾我师父这么多年,给你大当家的献上一份心意罢了。你在宝地前边的两河交汇处建一座气势雄伟的大拱桥,这样一来天堑变通途,财运官运从此便衔接起来了。大拱桥完成之后,在拱桥后边的河沿岸边修建一座宝塔,长此守卫着宝桥、宝地永不枯竭,世代繁荣。

这关家大公子求财求官心切,认为这大徒弟所言极是,当面酬谢大徒弟白银五百两。第二天,大徒弟接走瞎子师父回乡赡养天年,这关家大公子赠银票五百两一直送出了关家地界。大徒弟背着师父来到集市上,要了一副竹轿抬着师父回乡去了。后边之关家大公子,召集人马,大兴土木修建迄今完好无损的大石桥。话说这大拱桥落成典礼之后不久,大公子的大官人儿子仕途上暴病而亡抬回了乡里,关家也从此家破人亡。有诗证曰:

桥如弯弓塔似箭,

箭镞射中关云汉;

善恶有报自作孽,

一曲悲歌留人间。

如今的大拱桥人们称它新拱桥,新拱桥尚存人间。如今关家大院旁落别姓,世代为耕人群杂居。又有诗曰:

做人千万莫贪心,

富贵不忘穷苦人;

尊纪守法学本份,

自古善恶有报应。

我今天是咋啦?我问自己,从我开始记事时起,这条道、这座桥来往外婆家不知走过了多少遍。我是外婆养大的,我妈生下我就断奶,是外婆一匙羹、一匙汤喂养大的。一生中我尊敬的是外婆,一生中忘不了外婆的抚养之恩。外婆辛辛苦苦地将我们兄弟姊妹养大了,养大了的我们成人了,能自食其力了,有能力赡养外婆了。谁知事与愿违,一生中我尊敬的外婆就在去年里与世长辞了。外婆长逝的时候我给软禁在学习班里,想给外婆的坟头烧一炷香,垒一撮土也望尘莫及,至今想起来不孝的外孙我时常耿耿于怀。

站在新拱桥上遐想连翩,背上的小家伙醒过来了,呜哇的哭声飞向云天,飘荡在九龙河两岸空旷的田野里。一次小孩尿尿的教训让我变聪明了,我慌忙紧张地解开背带,从后背上将孩子顺到身前来,双手端着尿完了尿。小家伙呜呵哇呀尿潵完了,睁着小眼儿四处瞭望。不幸的生命无辜的遭遇对他来说一无所知,也根本不知道他变成了没娘的孩子。

等着小家伙尿完了尿,我又学着年青妇女给我示范的那样,将孩子放在双腿上翻过来从屁墩儿上边至腰下塞进尿布,又将孩子翻转来仰面朝天将垫好的尿布从胯下提起来塞进孩子的肚子里边。那年月,婴儿的尿布是用破烂衣服裁剪叠成厚厚的一块,然后用针钱缝制而成。今天这时代多好啊!从婴儿到长大用的、穿的应有尽有。时代进步人民才有好生活,国家富裕人民才会有好日子过。给婴儿换完了尿布,我又学着年轻妇女的示范将婴儿放进背带里,双手提着背绳反手从后背上又将孩子背上了,背上了孩子捆绑停当我又急匆匆赶路了。脊背上的婴儿捂着大人的脊梁又睡着了,睡的香香的、甜甜的。

走啊走!乡间的小路一尺多宽,路两旁杂草丛生。之字形的路弯弯拐拐、拐拐弯弯因地制宜顺着田垅上改制而成。走过了两座小桥,又跨过了无数次弯弯,丘陵地带无数的弯弯是过了一丘又一丘,走过一丘又一丘。走啊走,一口气走到了观音塘,观音塘悬崖峭壁数十丈,终年四季崖顶上一条河水哗哗直下,水落深潭里边从远处便听见了轰鸣声。

观音塘水有多深,无人知晓。听老一辈人常讲,乙卯年大天旱,大江小河断流,唯有这观音塘水深不见底。悬崖上边有一座观音庙,观音塘因观音庙名垂人间。人们传说中观音塘里边有观音,观音塘里边有大金钟。文化革命一开始那年,破四旧、树新风,红卫兵们毁庙宇砸神庙。要给老百姓一个真说,观音塘里边有无观音。塘沿儿边上架上几台抽水机,日夜里不停地抽啊抽呀,半月过去了,塘水不见干,老天爷突发大水,一刹那山洪爆发抽水机也给卷走了。

离家还有十五里地,剩下这段路沿途风光无数,无心去欣赏了。太阳撂西山顶子,离天黑近在咫尺,我拼足劲头,迈开大步,脚踏风火轮似的回到了石头镇。

母亲一听说我回来了,满以为儿媳妇也接回来了,兴高采烈地跑进房里边劈头便问:“罗月呢?媳妇呢她在哪?”

我正拾掇着给娃换尿布,顾不上回答母亲的问。小家伙不停的哭声吵死人,不言而喻,一目了然的母亲心里咯噔一下全明白了,一腔热情降到了冰点。原指望政府三枚大红印章促使罗月爹娘放人,并以凌利的农业学大寨上纲上线的语言督促罗月回乡生产。殊不知岳父母根本不吃这套,对当地生产队领导指示让罗月放行不屑一顾。不但不放罗月走,而且连家门也不准我进……事已至此还用着问吗。母亲见她的孙子又哭又嚷,无奈地自宽自慰:“有后人就好!有后人就好!乖孙孙一准是饿了,我去想办法给娃搅面糊。”

有奶便是娘,这话一点不假。母亲从她家里搅好了一碗面糊糊,一匙一匙地给婴儿喂吃了。小家伙真饿了,小嘴儿吮着面糊,手舞足蹈地依呀哇呀地笑个不停。那年月,文化革命夺权斗争,别说那婴儿奶粉,婴儿的食用白糖也要凭票供应。那年代,人们生活用品,吃的、穿的一四六九凭票供应。布票每人一年一丈五尺布。清油一人一年一市斤,大肉一人一月半市斤,白糖婴儿一月一市斤,成年人一年一人一市斤,还有那粮票分地方的,全国通用的五花八门,你想买一辆脚踏车也要凭票供应。不象如今市面上千货齐全,万货皆备,充裕的物品尽挑尽选。营养品有,补养品也有,你有钱飞机汽车都能买。孩子离开了娘,生活确实是问题,未满周岁的婴儿,一月一市斤奶粉怎么够用,一月里一市斤白糖也是杯水车薪啊!

文化革命岁月里出生的婴儿全凭母乳喂养,在那商品匮乏的时代,孩子的母亲缺乏营养哪来的奶水。家境好一些的,尽量想方设法让婴儿吃饱喝好。家境不好的,别无办法以菜代粮,稀的稠的凑合着维持着生命。现在的社会,改革开放的社会多幸福啊!人民的生活吃不完、穿不穷。生长在二十世纪的孩子吃啥有啥、穿啥有啥。吃的高蛋白、高维、高钙、高脂肪。穿的是品牌、名牌、奇货、新货……一样的人不同的年代,物质生活天差地别……

年过花甲的母亲给孙子喂饱喝好,又端着孩子拉屎扒尿,拾掇完对我说她抱孙子跟她睡觉。瞧着母亲疲惫不堪不忍心将无娘的孩子跟她过夜,小家伙一会儿哭、一会儿闹母亲她老人家睡觉睡不好,天明还要去地里劳动,说啥我也不同意她孙子去折腾人。母亲临走时再三叮嘱我晚上要给孩子端尿,半夜里要给孩子搅面粉。还问我家里缺啥不。我告诉母亲家里有婴儿糖票天明后去买回来,家里面糊白糖凑合着能用两天。母亲听完了我的叙述,这才出门走了,去她家里睡觉去了。

我的母亲养育了我们兄弟姊妹五人,这一生够她辛苦操劳了,养大了我们兄弟姊妹,再让她抚养孙子于心不忍。儿子不能养儿子,我这当儿子还有什么用。

我的母亲,出身在穷人家里,从小便品尝着穷困那苦。嫁给我的父亲以后生养了我们兄弟姊妹。从贫困中走过来的母亲惜钱如命,省吃俭用地四川和平解放了,将一生的心血为了替儿子们置下产业,从大地主手中拾便宜买下了一百石田地。父亲母亲目不识丁,全国面临解放大地主急于抛出手中地产。一辈子没有土地的父亲母亲为了他们的儿孙,买下了土地从此给自己买下了火坑。全中国解放以后,开展土地改革运动。政府根据土地法大纲,我的父母在农村里拥有的土地无偿地退还农民分配。私营的企业属私有产权,评审定为:工商业兼地主成份。按照国家制定的阶级斗争准则,在两种不同性质的矛盾社会阶段。父亲母亲享受着选民权,拥有参加选举和被选举的权利。阶级性质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属于敌我矛盾。深刻体现了党和政府落实贯彻保护民族工商业的英明措施,体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精辟论证的: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绝大部分与土地有联系……他们愿意为社会主义服务……正确地逐步地引导他们走向公私合营道路……我的父母亲正如毛主席指出的那样,积极的为建设社会主义服务。在全县、全地区所属的企业中,父亲管理的公私合营企业首屈一指,年年摘取着“先进红旗”车间、“先进流动红旗”。

文化革命一到来时代变了,阶级斗争扩大化了。一夜之间,红卫兵抄了我们的家。社会上拉开了明火执仗的夺权斗争,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斗争。父母亲经过土地法大纲评审定的成份给歪曲了,斩头留尾地变成了“地主”成份。地主成份是黑五类老大,是人民民主的专政对象,一切人身权利从此被剥夺了。父亲母亲先后打入牛棚到农村接受监督改造去了……

夜深了,吃饱喝足的小家伙睡的真香。劳命奔波了一天一夜的我,经不住瞌睡的诱惑,一头栽倒便睡过去了。睡的死死的、沉沉的、一个梦也没出现。不知什么时候,哇哇的婴儿哭声吵醒了我,我从睡梦中惊慌失措地翻身跃起,黑暗中摸索着了火柴盒,划着了火柴点亮了煤油灯。从床上端起婴儿一看,懵啦!怪不得婴儿大声的哭嚷,原来屎呀尿呀污垢了孩子一身,湿透了床铺一大片。完啦!我从心里惊叫一声,这下够人忙活了。我翻身下床,三下五除二地给婴儿扒了个净光。从外屋子端来木盆,木盆里边装进了热水瓶里边的热开水,然后兑上了凉水,温度适中我从床上抱着婴儿放进水盆里。谁知赤裸裸的婴儿滑不唧溜的,一不小心从双手中掉进了热水里,小家伙又是一通大哭。给娃洗完了澡,我用家里的翁裾将孩子包裹起来,用背带背在背上去厨房搅面糊。面糊搅好了调合好白沙糖,自个儿先尝尝温度适宜,口味适中,这才从后背上将孩子顺下来给娃喂食。一手端着儿子,一手把着勺子,借助黄澄澄的煤油灯光,一勺一勺地将娃喂饱了,喝足了。端着孩子撒尿扒屎毕了,我又用背带将娃背在背上。小家伙吃饱喝足,贴着温暖的脊背呼噜呼噜的又睡着了。

小家伙睡着了,手忙脚乱的我确实不敢贪睡觉。困倦疲乏让人不断地淌眼泪、打呵欠。有啥法呢,谁让这孩子没娘啊!谁让我头顶上戴上了反革命这顶帽。这顶帽看似不重,无形无影的让人生、要人死,让你家破人亡,让你屈死冤魂,让你猝不及防、让你万死不得复生。

不能睡觉不是不愿睡觉,有觉睡却没机会睡觉。住学习班那阵子,日日夜夜的提心吊胆让你睡觉你睡不着觉。老婆快生娃了,你胆大,对抗新生红色政权上书反革命呼吁书,逃出人间地狱“学习班”,走资本主义道路四乡八岭去做石工挣钱为老婆生娃。逃亡的那段日子里,你一心挂几肠从来没睡过安稳觉。当上反革命了,心里踏实了。除了接受群众监督管制劳动生产以外,再不用悬心吊胆,再不必东躲西藏了。家里有老婆、有孩子,安安心心地享福睡了几个安稳觉。自以为是从此风平浪静了,自个儿忘乎其形地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忘了那树欲静而风不止了。安稳没睡几个晚上,自作烧情崇尚礼教,带上老婆孩子回娘家过中秋节,原以为八月十五月团圆。出乎人意地月破了、梦碎了,老婆一去不复返了,从此以后又当爹又当妈这日子好过吗?往后的路长,夜里的梦多——

再没有机会安稳地睡觉了。

当爹的当妈真难当

婴儿背在背上睡的香香的,自个儿手忙脚乱地忙开了。秋风秋雨渐渐凉,屋外刮起了秋风,淅淅沥沥的下开了雨了。川东的屋子是土打的墙,瓦片的房,屋顶八面通风,多雨的春秋季节,房子里边冷嗖嗖的让人直磕牙。

适才间婴儿尿湿的衣服裤子、床单床褥一大堆,一大堆够人忙活了。我去厨房里边烧了一大锅热水,先用大木盆将尿湿的衣服裤子床单床褥用清水清洗一遍,然后逐片地抹肥皂,刷子刷、用手搓,忙活到天明了才将屋里屋外打扫干净了。接下来将洗净的衣物晾在后院的猪圈屋子里,猪圈屋子里有晾绳,四面通风,清洗的衣物干的快。忙完了这一切,我又忙着做早饭。早饭煮的面疙瘩,吃进肚子里结实又耐饿。囫囵吞枣地吃毕了早饭,慌忙为孩子搅好面糊。别看那面糊搅起来容易,给婴儿搅面糊相当地难了。婴儿用水一点点,面粉也是那一点点。正是因为这一点点,火候掌握不好烧焦了,水份多了太稀了,水份少了太稠了。一点点的面糊糊让人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地费尽了心机。

给婴儿喂过了早饭,平端着婴儿拉屎扒尿,放进新铺设的被窝里捂着。又去从罗月陪嫁来的衣橱里边,找出来事前为婴儿准备的替换衣服、尿布尿片给婴儿重新穿戴。谁知给婴儿穿衣服相当困难,难的是给初生的婴儿穿戴潜在着一门玄深的学问。不满周岁的婴儿,从头到脚软绵绵的,穿上衣伸不出胳膊,全凭大人从袖口里去掏出来婴儿的手。穿裤子更难,软绵绵的蹬不出足踝儿,老半天小裤子提不上腰,从里到外,一阵功夫忙下来忙的人头晕眼花,腰酸腿疼直叹气。忙完了这一切又给婴儿垫尿布,这尿布垫的多了婴儿难受地又哭又闹,垫的少了一泡尿从里到外全湿透,背在背上自个儿的衣服也会给湿透了。怪不得平常日子里,娘们儿常叨着:“娃儿半岁,黄屎半背。”这话果然不假,一手将孩子背大的我,黄屎呀溺尿呀湿透后背衣服家常便饭了。

无独有偶的我,深有体会地当爹当妈的分工不同吟诗一首:

日出月没两分明,

世上男女两种人;

耕田植桑男人壮,

哺儿育女慈母心。

回想过去看今朝,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物质生活突飞猛进。当今出生的婴儿,要穿有穿、要吃有吃。智力开发有托儿所、幼儿园、学前班多幸福啊!回想文化革命中出生的孩子,别说穿的是补丁,吃的是以菜代粮。什么高钙、高维、高蛋白、高脂肪低脂肪天方夜谭,根本没听说过也无从去见识过。无奶的孩子你想见识一下当今的奶粉呀,奶乳呀!五花八门的奶制品,做梦里边也不会出现……

没娘的孩子过早地断乳,天天面糊糊,顿顿糊糊面,吸收快饥饿快,消化快尿水多。夜夜尿床变成了不争的事实,防不胜防地让人头疼脑热无计可施。夏天,孩子尿床一洗一晒觉得没事。一到冬天夜里尿床让人愁眉不展痛心疾首。隆冬天气,屋子里边冰窖似的,晚上睡觉的床垫着被子褥子厚厚的,厚厚的让婴儿尿湿了一大片。一大片让人犯难。想清洗不敢,冬日里阳光珍贵很少露脸,褥子被子十天半月里别想晾干。晾不干事小,光床怎么睡觉。那年月,人们搞夺权斗争,极少可怜的商品供应凭票证,棉也好、布也罢一年一人一丈五尺布票,穿衣服仅此一身。床帐被褥用什么买,让你买,一是缺钱,二是缺票望洋兴叹。家里的床上被褥,有一代人传一代人遗传下来的,有翻新补旧使用了十年八年的。那年月没有破烂扔,没有垃圾出门。越穷越光荣的年代你想发富不可能,你想扔垃圾没得扔。哪象今天,物质品种丰富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垃圾扔的用汽车拉,垃圾山堆的比比皆是。当今社会,生活垃圾变成了议事话题,极大地引起了人们对环境的关心和担惊。

冬日里婴儿尿床,让人坐卧不安心神不宁。半夜里起床烧火盆烘烤,或是用大烘笼烘干。大烘笼,里边是土窖烧制的大瓦罐,瓦罐里白天晚上盛满着烧饭剩下的炭火灰。外边用竹篾编制而成窟窿的竹罩罩在瓦罐上,给小孩尿湿的衣服裤子洗净之后捂在上边烘烤用。

婴儿夜夜尿床,让人防不胜防。无计可施的我最后想出了绝妙的办法来。我从观察中发现婴儿尿床先是不停地踢蹬着腿,从这一发现让我深受启发。每天夜里睡觉之前,我用一条长布带,一端系住婴儿的一条腿,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儿上。这样一来,每当婴儿憋尿腿一动弹便会惊醒我,一跃身坐起,端着婴儿摸着黑夜潵尿在床前,床前地上放着一口大木盆。从此以后婴儿的尿床机会少了,我的睡意警觉性也变得相当地敏感了,一旦有风吹草动我便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这给我以后流浪生活里带来了不少好处,不管是在旅行途中,倘或车站码头,每当我困倦打盹的时候,心怀不轨的人靠近我的身边,异常气息立马引起了警觉神经让我从酣睡中清醒了过来。多少次小偷小摸冲着我笑:“了不起!哥们儿警惕性蛮高呢。”

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大了,过周岁了,小时候罗月给孩子缝制的衣服一天一天地用不上了。目睹着孩子人随岁月地增高长大,孩子着装又让我头疼了。买新布从新制做孩子穿戴,一是没布票二是没钱。那年月人穷,没钱是普遍现象。有钱的人家稀少,一是家里有人在单位上工作的,在工厂矿山上班的,按月按级别月月享受着国家工资,干不干活一分不少,到时候工资照发。怪不得文化革命一闹十年,夺权斗争那么热火,真正闹得凶、跳得欢都是拿国家工资不干活的人。农民靠种地吃饭,上地里应卯画工分。谁革谁的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除非运动到农民头上,身不由己之时不得不跳出去闹开了革命。

孩子长大原本是好事,学说话学走路何乐而不为。孩子长大让人欢,孩子穿戴让人愁。百般无奈之下,我将家里多年来积压的破烂衣服全部搬出来,翻新补旧,以大裁小。学着裁缝那样,先画样、后裁剪。不会用针线,学。学而知之,人的一身不都是忙不迭地一边学一边生活下去吗。功夫不负有心人,针钱把在手,一开始不会,长针短针的渐渐地运用自如学而知之了。

男人的一生,原本是力田组成的,力田才叫男。男人离不了女人,有了女人才形成了家。有了家的家庭里才会有香火继续,代代传人。男人失去了女人便失去了家,女人失去了男人的家同样地摇摇欲坠。头疼脑热的是遗孤,可怜的那一代人不是没爹、便是没娘。要么是后爹、要么是后娘,一道无法愈合的阴影伴随着孤儿寡女一生,没爹少娘的痛一生不得安宁。天下者,有了孩子想要离婚的人。离婚原本求解脱、图痛快,想过没,你给后代人的创伤让后代人记恨着你一辈子。扪心自问求得解脱的道路开心吗,要知道,人生的道路不是柏油路,柏油路也有弯路不平……

闲言太碎,回过头来书归正传。

文化革命那年月,无政府主义思潮搅乱了一切,打乱了一切。计划生育在那年月,不管你左派夺权,右派掌政,保派也好,造派也罢,人口爆满倒也达成了共同认识。只准生一个娃,谁上台、谁执政从来不松懈,约束力一贯性剑拔弩张。

生产队里,有不少独生子女的家庭,剩下的、较好的儿时穿戴不忍心扔去。目睹着我这反革命没老婆的孩子真可怜,同情心引起了共鸣,她们将家里边孩子穿不上的衣服裤子,大包小包的送到我家里,说什么老放在衣箱里边占地方,想扔掉确实觉得太可惜。多好的乡亲,多热情的慈母心。一夜之间,无娘的儿子暴富了,形形色色的穿的戴的全有了。人间的爱博大精深,让人感动不已涕泗滂沱抚膺而歌:

扶危济困人本性,

亲帮亲来邻帮邻;

天荒地老情未老,

五湖四海一家亲。

解决了孩子穿戴问题,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哺儿育女原本是人份内之事,轮到男人头上,那真是——

当爹的当妈真难当。

离婚好少烦恼

当爹的当妈真难当,明知难当又不得不当。当爹的不学着当妈,无娘的孩子谁管啦。

孩子无辜,过错是他当爹的,当爹的不识时务,投什么状,写什么信,自以为是的报社通讯员去摸老虎屁股,老虎那屁股是让人摸的吗?打你一个反革命是轻饶了你,没有生吞活剥了你便是便宜你了。反革命冤不冤?冤!冤就冤点儿吧。自不量力、自找苦吃,新生红色政权的头你也敢惹,你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苦头儿尝到了,老婆不要你了,儿子没了娘了,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活该倒霉了。

一九七二年春节过去了,无娘的孩子一岁多了。刚满岁的娃学站立、学爬、学走路。小嘴儿也哇哇地学讲话:爸爸、姑姑、阿姨、爷爷、奶奶。就是没让他学叫妈妈,孩子没了妈,叫妈不是多此一举吗。不叫妈,自然也不会让他学叫舅舅呀、外公外婆呀,外什么的一律不让他学叫。

春节过去,春天来临,农村开始了春耕生产。农业学大寨,折腾颠倒了好几年,样板田样板地,不分地理位置,不论水土保持,毁林开荒,向荒山要粮,学大寨、赶大寨,南方北方不分,春夏秋冬不晓,不辨菽麦、不识气候学大寨,学的地里不产粮伸手向国家要返销粮。

古语讲得好,吃一堑、长一智。困惑中的农民们穷则思变,谨记住毛主席的话因地制宜,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上边贯彻学大寨,下边的头儿们点头哈腰。上边唱上边的,下边做下边的,因地制宜才是农民的出路。

我们生产队的王队长,五六十岁的人了,从小与土地打交道,风雨里走,泥水里爬。春夏秋冬,哪一片地种啥,哪一片地不该种啥了如指掌,熟记于心。该施肥了、该锄草了,收下了稻子种小麦,掰下了玉米割高粱。池塘里畜水养鱼,荒山坡种果树植桑。家家养起大肥猪,地里便会多打粮。猪是农家宝,农民少不了,地里施肥不花钱,逢年过节吃饭有肉香。割什么资本主义尾巴,不准发展副业生产大错特错。家里没有家禽家畜何来零花钱,油盐柴炭离不了钱。养一只鸡,下一只蛋也能变钱啦。上边不准发展家庭副业,王队长鼓励着社员们干。社员在生产队里,每天要投工,投工记工分。家家要投肥,投肥同样按工酬。到年关一结算,投工有工分粮食,投肥有投肥粮食。地里施肥多,粮食便产得多。社员们积极性提高了,大力发展了家庭副业生产。完全与当时割尾巴对着干。

春耕生产一开始,王队长安排我去翻耕那冬水田。川东农村,层层梯田。梯田里边打从收割了稻子之后,翻耕了的水田里边一个冬天里蓄满了水。到了春天,水田泥要重新翻耕,再翻耕,然后耙平再插秧。插秧便是水稻,水稻别名叫谷子,谷子去壳变成了大米,大米便是人人离不了的大米饭。

王队长安排我去翻耕冬水田,对我是特别的照顾周全。翻耕冬水田那活自由散漫,干活早晚自个儿安排。不象集体劳动准时上班、到时下班。翻耕冬水田活不累人吃苦,吃苦是在冰水里边泡。苦是苦点工分高,不计时只计件,多耕多报酬一天顶两天。再说了,孩子没娘,整天背上背个娃,扶着犁跟着牛屁股行走这活最恰当。

春寒料峭,冰水刺骨。人和牛刚下到水田里,寒气便从脚心里直窜脑门顶端,牙齿冻的腮帮磕碰着直响。好冷!嘴里咬牙地嚷了一声,忙着给大水牛套上了辕。一手把着牛绳和鞭子,一手扶住犁,沿边儿从水田里翻耕了起来。两个圈子来回下来,两条腿冻的乌紫色,时间长了腿脚麻木了,腿脚麻木了也不知道寒冷了。

春天不是冬天,春天的太阳暖暖和和的,风儿轻轻地吹,柔柔的春风同样地暖暖的。上身穿着补丁棉衣,背上背着孩子一点儿不觉得冷。今天我翻耕着的冬水田,是生产队里面积最大的冬水田。冬水田二十五担,座落在丘陵之间。二十五担是用产粮来计算面积,一担谷平均一百斤,二十五担是指这块水田的面积产粮二千五百斤那么大的面积。这在远近的各个生产队里边,象这样大的平面儿似的水田实属罕见。我要翻耕完这一块大水田,拼足劲头最快也得四五天。

这一天,我正在翻耕着大水田,生产队里的社员张三从田坎上向我跑来了,远远地向我呐喊:“老师!师娘她回来了。”

张三者,一个生产队里的社员,拜我学石匠手艺,因此称呼我老师。张三是我的几徒弟不知道,我有石匠做灶的绝活,跟我学石匠的不计其数了。反革命是一回事,石匠是一回事。文化革命的岁月里,四人帮制定了公安六条,狠抓深挖二十一种人面大着呢,不是反革命的反革命多着呢。我这不是反革命的反革命群众心里边清楚着呢,要不然我这反革命石匠的绝活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欢迎呢。

张三大老远惊诧诧地呐喊着师娘回来了,让人心里听的咯噔一下魂魄儿也差点儿吓掉了。说不出这滋味是惊是喜,是乐是忧。我打住了牛,停下了耕地,静心凝神地听着张三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老师你知道不?师娘回来闹离婚的。她爹她妈一块儿跟着找队长盖章。她爹告诉王队长,他们家要与你划清阶级界限,要他的女儿与你离婚。还说他写好了离婚申请书求王队长帮忙盖上公章。老师你听王队长咋说,婚姻与划清阶级路线是两回事,婚姻法没规定地富反坏不准与贫下中农结婚。让我告诉你,我是队长不是?我掌握着生产队大权不是。我也是贫下中农啊!解放前家穷结不了婚,解放后当队长了这些年才结了婚。我的老婆是地主份子,我照样当我的队长,你说我也应该划清阶级了是吧。对不起,你这公章我不能盖,别认为我是文盲,党的政策我懂,哪一天婚姻法改变了,规定了划清阶级路线必须离婚我再给你盖公章。”

张三讲到这里,自鸣得意地又告诉我:“老师你还不知道,社员们等王队长话说完大家一块儿起哄,笑的笑、骂的骂,师娘和她的爹妈垂头丧气的走了……”张三讲到这里得意洋洋地又对我说:“老师我走了,歇晌时间快到了。”

张三飞叉叉地来了飞叉叉地跑了,歇晌的时间是有限的,是让人休息或解手什么的,缺席了作业时间是要尅扣工分的。

张三一走走的痛快,给人留下的极不痛快。罗月啊罗月!你那主心骨哪去了,想离婚找我谈那不就成了。你爹妈也是,一泡屎不臭搅开臭。离婚是我俩的事啊,听你爹妈的到处张扬,丑我不同样地丢人你啊……心里的怨愤交加没地方发泄,我将一肚子闷气发泄到牛鞭子上,挥空一舞,用劲一抛,“啪”地一声震天响。大水牛不知何故,受此一惊带着犁铧疯跑了起来,水花激起了一丈来高。我惊慌失措地一手紧抓住犁把,一手死拽住牛鼻子绳。疯跑的大水牛在我的呵呵声中跑慢了下来,还是漫无目标地胡窜乱跑。跑着跑着的“咕咚”一声,受惊的大水牛带着犁铧带着我,一搭儿掉进了窨井里了。

大水田里边有一处窨井,窨井面积一丈来宽,栽种收割,耕田犁耙人和牛都会绕开窨井走。窨井水深泥深,终年四季水草不长。大水牛无故遭袭,怨气不过胡窜乱跑全是我给造成的。窨井水深三尺,牛掉进窨井里剩下了脊背,人掉进窨井里齐腰水深。儿子背在背上,两条小腿也泡进了冰水里了。正愁无计可施,背上的小儿子甚觉好玩,两只小脚不停地拍打着水面。

这时节,生产队里的管水员,逐田逐块儿在水田坎上检查着水位。检查着每一块水田坎儿有没有鳝鱼、泥鳅打洞田坎漏水情况。管水员姓张,社员们叫他张管水,张管水负责着全生产队里水田、水塘、水堰儿的水土保持,按照生产队同工同酬待遇。张管水便是我徒弟张三的父亲,又是我耕地使用的大水牛专职饲养员,张管水的妻子是谢女士。张管水远远地瞧见了人和牛带犁铧掉进窨井里了,飞叉叉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嚷:“别动!我下田里牵牛。”

张管水来到大水田边,脱下棉裤,剩下条裤衩咕咚一声跑进水田里,两条腿分别地划开着哗哗水声,靠近牛头前边冲我喊:“牛绳子扔给我。”我将拽住的牛绳用劲一抛扔到前头去了,张管水一把抓的个正着。双手抓住牛绳,嘴里呵呵着。大水牛是他媳妇专职饲养的,大水牛同样少不了张管水的照料。动物通人性,日久天长建立着深厚的情谊。张管水吩咐我犁把抓紧,由他引牛上岸。我照着吩咐,一双手紧紧地抓住犁把。大水牛真听张管水的话,张管水不停的呵呵声中,双手使劲地用力往起一拖。大水牛听话地用劲一扑腾,“哗”地一声水响,仙女散花似的水浪冲天而起。大水牛像出弓的箭,哧溜一声窜出窨井去了。大水牛力大无穷,在张管水用劲地牵引下,扑腾腾地带着犁铧拖着人逃离了窨井。

张管水见我狼狈不堪的模样,笑着对我说:“伙计!大白天的跳啥水呀?你遭罪事小娃儿跟着受罪值吗?快回家吧给娃换衣服去。这里的事你甭管,交给我处理得了。”

难得张管水一片心意,我扑腾着爬上田坎,撒开脚丫子便往家跑。一是春寒料峭,裤腿湿透了的小孩容易受凉。二是心里惦记着罗月,胡思乱想着是不是回家去了。家里的门锁钥匙,罗月自个儿带有一套。

遐想便是假想,风风火火地跑到家门前,美丽的幻想破灭了。家门上的门锁纹风未动,什么罗月进家门了。我正沮丧地捅开了门锁,袁姨跑过来告诉我:“那俩老的是疯子,带着罗月到处招摇。逢人便讲他女儿要划清阶级路线,要和你打离婚。”

袁姨是一个人,五十多岁,无儿无女,收养了一个义子在重庆市里工作。袁姨生长在石头镇故土难离,我妈将临街的铺子送给袁姨住。袁姨自食其力,一辈子摆小摊、卖茶水、香烟、糖果食品维持生活。袁姨一见我背上的娃水淋淋的,惊慌失措地嚷叫起来:“这怎么得了,快给娃换衣服。”袁姨一边嚷,一边着手替我解开背带。一双手从我背上将娃取下来,迅速地脱掉了湿裤子,解开她自己的棉衣襟将娃两条冰腿捂进她胸怀嚷:“快呀你拿衣服来。”

我从家里找出来棉衣棉裤,袁姨帮着我重新将娃穿戴整齐。小家伙真耐冻,从掉进水里嘻嘻的笑到现在也没有吭一声,真个的无娘儿早当家。袁姨瞧着嘻笑的儿子,自个儿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瞧这娃多可爱呀!他外公外婆是疯子,他妈也跟着疯,自己亲生的儿子真能狠心扔下他啊!”

戚戚悲哀的袁姨,愤愤不平地又对我说:“我问过罗月,你回家了怎么不进家门啦?他爸抢过话去说道:我们是划清阶级路线来的,是来离婚。老子有工作有钱住旅馆、吃饭馆,他反革命再别想玷污贫下中农了。你听听这啥语言啦!谁人不骂她俩老的是疯子,发神经病。”

袁姨递完了话,接着又逗乐着儿子一番,这才唉声叹气的离去,去照看她的小生意去了。听袁姨刚才讲话中,罗月她们父女仨住旅馆,心里边又云起风涌。好不好歹不歹夫妻了一场,对不对错不错罗月的爹妈做过我老人家。做晚辈的对与错之间不必去计较,今天没离婚今天他仍然是我的老前辈。世上人常说,唯不是的是儿女,父母没有错。吃一口胡椒顺一口气,种下黄连自己吞。苦果是自个儿种下的,罪自己受,过错自己担。去!向两位老人赔不是,敬请两位老人来家一叙。岳父母到家门了住旅馆象话吗,岳父母一家子在女婿家门前吃饭馆,不让人骂不忠不孝也会让人笑掉大牙。

我从锅里取出来余温未冷的热红薯。热红薯是早上煮好了用碗盛着放在热水锅里热着,热水锅的灶瞠里边炭火余灰埋着温、散着热。热锅里热水不冰,碗里煮熟了的红薯不冷却。小儿子双手捧着红薯吃的津津有味,坐在小凳子上边规规矩矩的不乱动弹。我抱着儿子放在袁姨家里,袁姨听说我去找罗月兴奋地对我说:“快去吧,孩子有我呢,去把罗月接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啊!”

望着袁姨的希冀目光,心里一阵酸楚,扭过头去迈开步子朝着镇子里边旅馆走去了。一路上,心里边爱恨交加,复杂多变。一会儿又怨开了罗月,罗月啊你也真是,你爹妈气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吗?镇子里边有你的家啊!你有回家的钥匙呀。退一万步讲,过去的爱不复存在了,离婚毕竟是我俩的事啊!要离婚进家门好商量呗,不至于风雨满城人人嘲笑啊!想归想,怨归怨,挑水到井边。不见真人不烧香,你知道罗月此番如何地心情呀!思想看法怎么样也不得而知……天吔!我连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对待这码事了。

旅馆坐落在镇子里中街,一进多层的楼房。临街大堂开设着茶馆,五分钱茶水钱你可以闲扯吹牛、下象棋、甩扑克一整天。后厅楼上楼下开设着客栈住房,住宿费那年月经济实惠,块儿八角钱还管你一顿晚饭。

旅馆性质属集体事业,归属饮食服务公司。全镇所有的饭馆、餐馆、合作商店、合作旅店,除开国营单位、供销社单位的餐旅业,民间的集体性质的餐饮、生活副食、日常百货都属于饮食服务公司统辖,简称就叫“饮服公司”。

管旅馆的服务员陈姨,陈姨大不了我几岁。四川那种串串亲戚,串来串去的我应该唤她姨。究竟哪门子亲戚的姨,父母亲曾经介绍过,亲网实在太多了让人无法记忆。倒是那陈姨唤起来亲切,记起来容易。

走到茶旅栈门前,时近中午,喝茶聊天的、摆龙门阵下棋子的各自陆续地离开了茶馆回家里做午饭,或者回家里吃午饭去了。

陈姨坐在茶堂大门前,一见我便对我挤眉弄眼地悄声递信:“那俩老的是疯子,一楼三号房里边住着呢,你老婆也在里边快去看看吧。”我冲陈姨点点头,一是感激她支信儿,二是明白在心里。无声的谢过陈姨之后,三步兼作两步,心情激动地跨过大堂,一阵风似的来到三号卧室门外。

三号房门虚掩着,屋子里边黑洞洞的。大白天,里边点亮着煤油灯。透过门缝儿朝里望,黄澄澄的灯光下边两张丁字床,罗月爹坐在正向床上,紧靠着的丁字床上是罗月的母亲与罗月。三人的头紧凑在一块,岳父正在聚精会神地给二人讲经说法……进去呢不进去呢?叫门呢不叫门呢?犹豫再三的我,几反几复地最后鼓足了勇气,用手敲响了虚掩的门。

“谁呀?”正在现场说教的岳父问开了话。我回答:“是我,来请二老和罗月回家请教的。”岳父一听这话脖子一拧,满脸严肃地警告我:“谁是你二老,谁是你的罗月。我郑重地宣布,明天叫你去区法庭离婚。”

尽管岳父毫不留情地一通呵斥,我还是忍辱吞声地央求着:“你们不认这门亲事可以,婚姻亲不存在了,一笔难写个罗字,我母亲、我外公,还有我家大嫂都姓罗啊!不看僧面看佛面,罗家的亲戚到家门了视而不见说不过去的,自己问心也有愧的。看在亲戚份上,我不能将到家的贵客拒之千里。你们嫌我家脏可以不去,由我请你们去饭馆里边小叙一下总可以吧。”

“不可以!”罗月的父亲斩钉截铁,断然拒绝我一番诚意:“你听好!我们与你形同路人。毛主席说过:‘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听清楚了吗,要不要我再唱一遍——镇压反革命,大家一条心……”岳父讲话脸色铁青,敌我立场非常鲜明。僵持下去有害无益了。知道自己是反革命,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得不偿失,我像那丧家犬,夹着尾巴逃命去了。

回到家里,原本有气的我,这下子云消天晴啥气儿不复存在了。阶级斗争是不讲情面的,敌我之间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岳父手下留情、宽待俘虏,只要我同意和他的女儿离婚恩怨全消。真佩服,岳父晓理待人给我留下了脱身之路。我应该有自知之明,感谢岳母岳父为我苦心积累,恩赐于我金蝉脱壳之计。

第二天,天未明我便去生产队王队长家。王队长刚起身,正准备去自家的自留地里去除草。听我言明了情况,快人快语地准了我和我母亲各一天假。说我去区法庭打离婚孩子没人管,交给我母亲在家照看是最适合不过了。王队长洞察世故,体恤群众,油盐酱醋针眼儿的群众之事都装在他的心里。王队长深得民心,在狠抓阶级斗争的岁月里,王队长由于他老伴是地主份子,罢免了两年,改选了队长。新队长换茬了好几个,好几个新队长一上台,地里不产粮食,一切听上面的瞎指挥,自给自足有余粮的生产队闹开了饥荒,吃政府反销粮。迫不得已,上边硬着头皮,让地主家庭的直接家属王队长复出执政。王队长出任生产队长,社员们有饭吃,给国家缴拿公粮,生产队里年年储备着备战备荒的粮食。现官不如现管,现管便是当家人,当家人掌舵出错,那后果可想而知了。

回家里吃过了早饭,将孩子托给他婆婆照管,锁上家门上路了。

区法庭离石头镇八华里,搬迁至成渝老公路的边沿儿上的小镇上。紧走慢赶一个小时便到了。走进区政府大门,经过前院走进后院便是区法庭了。罗月和她的爹妈一家三口正坐在法庭里。法庭里没别人,一见她们仨我扭头正想离去。法庭庭长王法官,人们都称呼他王法官。王法官从前院走来,一见是我惊诧地问你怎么来了。一听这话我心里一惊,只好如实秉报打离婚来了。王法官若有所思,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既然来了不妨调解一下,给他们闹的我都辨不出东南西北了。”

王法官讲的有道理,应该有个了断。不然的话,若即若离到啥时候。我紧随在王法官的身后,走进法庭办公室。文化革命那年月,砸烂公检法,法庭的规模不象样儿,一间屋子,一张办公桌子,四周再放置几张长条凳子。再在进门口的侧边,横插着一块牌子:××区人民法庭。因陋就简,这在那一切砸烂的岁月里物不象物,人也不象人。

法庭里,罗月和她的妈围坐在一块聆听着她爹嘀咕着什么。罗月爹一见王法官进屋来,堆着满面笑招呼:“王法官同志,我们打离婚来了。”王法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走进办公桌后边坐下身来问:“是自愿离婚吗?”罗月爹抢着回答:“是的。”王法官接着又问:“谁与谁离婚啦?”罗月爹仍然抢着回答:“我女儿。”王法官莫明其妙地又问:“你女儿不会讲话吗?”罗月爹又代替着罗月回话:“她胆小斗不过反革命。”王法官一听这话觉得不是滋味,严肃地说道:“胡闹!你不懂吗?我要听当事人的意见。”

罗月低垂着头,抿紧着嘴唇不吱声。王法官连续三次问话:“罗月同志你为什么离婚。”罗月始终不吱声,罗月妈急坏了,推攘着罗月吵闹着:“法官问你话呢你哑巴啦!急死人啰,半年来教你的话哪去了。你不说话是不是,不说话你去死去呀!你真想跟反革命过一辈子呀……”

罗月妈絮叨开了没完没了,罗月低垂着头自始至终不言语。她妈恨铁不成钢,赌咒发誓的语言全用上了。是死是活罗月负隅顽抗紧闭着嘴唇,抽抽噎噎地哭开了。

王法官发话了:“这叫自愿离婚吗?乱弹琴。”转过头又对我说:“大忙季节回家劳动去,快走呀,我还有事呢。”王法官交待完,拂袖出门走了。王法官前脚一走,我也后脚走出法庭。王法官讲的对:这不是胡闹吗?离什么婚。春耕生产大忙季节,一个劳动力不劳动离什么婚。

走出了区法庭,走在小镇上,不知啥时候罗月跟着他爹妈追上了我。我像躲债似的后边长上了人尾巴。小镇上的人们,绝大部分我都认识,我有一套石匠的绝活,“省柴节煤灶”走进过千家万户。反革命、大石匠、儿子小石匠别说在县境内,临县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生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家庭灶火是一家之主。正是我强烈的求知欲,将学来的知识运用到石匠中走出了一条自己的道路。

走在小镇上,岳父和岳母真象是逼债的,大庭广众里也不给人留一点面子,一边一个地要挟着我。岳父咬牙切齿:“你听好,如果你不离婚有你好日子过。”岳母紧锣密鼓:“不离你就不离呗。明砍,实话对你说我们是死心了,决不让罗月回到你身边。你想想这日子能过吗?我们三天找你一次小闹,七天找你一次大吵。日子让你过不安生,心灵里留下创伤你想后悔也后悔不了……”

听听!这日子能过吗。小镇上见我们一家子演戏似的,指手划脚的说东道西,交头接耳地捂着嘴笑。人常说:“仗势欺人。”岳父岳母强迫着我和爱妻离婚这叫啥现象?你问我我问谁去,人的尊严一扫而光这日子真没法过。岳父岳母是死心眼了,划清阶级路线让俩老人走火入魔了。罢罢罢!与其屈辱求和苟且偷生是不现实的。长痛不如短痛,形同虚设的夫妻不如各谋生路。我停下脚步,半年来,罗月没有正面和我说过话。岳父岳母久经风雨,正是害怕罗月和我说话,千方百计地将罗月严加看管,半年来如影相随着罗月,不让罗月和我接触。

离婚吧!我下定决心了。转过身去问紧跟身后边的罗月:“离婚可以,我想听听你的决定。”罗月仍然是垂着头,若有所思地犹豫不决。一旁急坏了她爹她妈,嚷嚷着你死啦!快讲啊说离婚喃。沉默了好一阵子,罗月终于开口了,唉叹一声:“离吧。”

“好哇往回走!半年了终于知道你心事了,离婚我成全你。”讲完了这段话,我迈开大步重返区法庭,岳父岳母紧随左右,罗月紧跟身后,一行四人就象逃债和讨债的寸步不离地走进区法庭里,里边仍然空无一人。一行四人走进屋子里坐定之后,罗月爹自告奋勇出门去找王法官去了。屋子里剩下了罗月和她妈,谁也不与谁说话,说了也白说,何况无话可说。

好长时间,王法官走前,罗月爹跟后。一进门的王法官瞪了我一眼问:“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我坦承地直白:“想走走得了吗,强扭的瓜不甜,逼迫无奈离婚来了。”王法官问罗月你决定好了吗?罗月嗯了一声,点头算是同意。王法官说了一声:“那好,既然双方自愿了,我给你们办理离婚。”王法官重新坐定办公桌后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应离婚档案,认真地问讯着,认真地填写完毕。然后让我和罗月签字、撂手印,接下来将填写好的离婚证书,一式两份地男女双方各执一份。

婚离了,离婚就这么简单。在离婚理由的一栏里边,我如实地写上了没有理由被逼无奈。离了婚,我长吁了一口气,心情一下子轻松多了。迈出了区政府大门,我真没颜面面对小镇上的人们,做贼心虚似的离开了长街走巷道。刚走出巷道口,便是回家的泥石子公路。公路上,远远地走过来一列队伍。定眼一看,这列队伍参差不齐,形色各异。有唱着歌的、有说笑着的、有愁眉苦脸的、有垂头丧气的。不用问,这长长的列队一定是学习班里的学员。自个儿不是炼狱过学习班吗?半天劳动半天学习,显而易见地他们是从乡下劳动回学习班里吃午饭。果然,我认出了不少的人,队列中有区委刘书记,有区供销主任、区卫生院长、中学教师、有工人、有农民、有国家干部、有复退军人……

刘书记走在队列中前五名,笑容乐合地问我来区里干什么。我苦笑着回答:“离婚来了。”

刘书记认真地想了想问我:“是罗月吗?”我回答:“是”。刘书记叹了口气:“她对你恁好为啥呢。”我照直说:“岳父母强迫的,不离不行。”刘书记想想哦了一声笑着问:“真离了吗?”我回答真离了。刘书记一脸无奈,转瞬又谈笑风生——

离婚好少烦恼。

江湖义气用不上了

离婚好少烦恼!真是那样吗?一言难尽。

刚离婚,心情是愉快的,好像解除了沉重的枷锁从此扬眉吐气了。从区政府往回走的八里路,心情舒畅,思想放松,再也不为恼人的婚姻所困扰。走在路上神清气爽,迈动的双腿轻松自如。

回到家里,一进家门心情便不轻松了,两年的夫妻生活又萦绕在脑际间。人常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影。罗月在家里生活了两年,酸甜苦辣的两年,音容笑貌,投手举足,不可磨灭的耳鬓厮磨久久地让人难以忘记。忘乎其形的我,一忽儿觉得罗月回娘家去了,一忽儿又想不起来真有离婚这回事了。离婚的一段时间里,那日子过的,如痴如迷,如癫似疯。欲哭无泪,哭笑不得了。

人的一生为情所困,为情折磨,为情肝脑涂地,为情草率轻生。好多时候一想起两人的好来几多次真不想活了。每当我迷途难返之际,目睹着一天天地长大的小反革命,我又鼓足了勇气生存下去。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我便照常去耕地。社员们听说我真离婚了,有同情的、有感叹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怨天尤人已晚兮。

第三天,石头镇召开公审大会。公审大会与公判大公、宽严大会不同。那年月分别分类的清清楚楚。人犯都是从各区乡“学习班”里提出来的。所谓的宽严大会,是给一批学员定型敌我矛盾从此告别学习班。所谓的公判大会,是召集广大人民群众到会场听取一批学员定性交群众监督管制、剥夺政治权利接受生产劳动改造思想。公审大会性质提高了,纯粹的不可救药的一批学员,接受公开审理之后有杀头的、有送劳动队改造的,从此与家人分离。

宽严会在地区、或在学习班里直接召开大会。开会这一天,本地区的地、富、反、坏、右派份子集中起来做义务劳动,不得参加会场。公判大会是几个乡镇集结群众,召开声势浩大的镇压反革命大会。以此类推,几个乡里的五类份子同日里无休止的义务劳动。劳动性质与劳动项目那真是随心所欲,要你做啥你必须做啥。

公审大会就不一样了,五类份子集中起来到会场里列会。划地为狱专人专管,不准乱说乱动。为什么公审大会五类份子也参加会场,因为公审要杀人,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

到时候到会,生产队的五类份子连同各生产队里的五类份子,列队进入会场遵照着地点席地而坐。大会会场设在粮站的晒粮场上,晒粮场又宽又大用石灰、水泥、炭渣混凝而成。大坝上的一端是主席台,由地富反坏从各家各户里搬出来吃饭的桌子拼排而成。主席台上方,赫人醒目的斗大的墨迹大字“公审”二字寒气森森令人不寒而栗。被公审的人都是五花大绑,胸前挂着个黑牌标明着姓氏名字,名字上边用红墨水划了一把×。宽严与公判大会性质不一样,横幅标语是红布黑字,接受批严的人员临时从会场里点名抓上台去,不捆绑、不羁押。挂黑牌、戴高帽子是少不了。罚跪、挨打也是少不了的。公审人员提审的罪犯,是公审前从学习班里关押进局子,开会时绳索系身五花大绑从牢房里边提出来,由军车押送到会场。

大会开始,专案组组长曾元显威风凛凛地宣布开会。先唱语录歌,接着呼口号,接下来公开审理开始了。五类份子划地为狱里边悄声静坐,不准唱语录歌、不准呼口号,只视为旁观者列席听会。

大会一开始,执行主席大声宣布:“将反革命刘急抓上台来。”话声落地,从后台里边两位执抢的红卫兵一人一边架着五花大绑的刘急押上前台,打翻双膝跪地。第二名人犯叫肖远,也是五花大绑押向前台跪倒在地。

曾元显口对高音喇叭大声抱本宣科列数着罪状:

罪犯刘急,现年二十五岁,出身地主家庭,长期对党和政府心怀不满,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毛主席,恶毒攻击新生红色政权,叫嚣着与造反派决一死战……罪大恶极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处无期徒刑送劳改农场监督改造……

第二名罪犯肖远,出身工人家庭公然叫嚣与新生红色政权为敌,不上班、不劳动,混进革命队伍中扛着红旗反红旗,大搞“文攻武卫”大搞夺权斗争。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丧心病狂用枪向毛主席画像射击,罪大恶极、罪恶滔天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谁反对毛主席就坚决打倒谁!现宣布,经决定将罪恶滔天的肖远判处死刑,就地正法立即执行。

执行主席一声押下去,两名武装士兵迅猛地从后台冲向前台,捉鸡似的将瘫痪在地的肖远拖下台去,一边一个人挟着膀子,拖死猪似的拖离大会会场,拖到一片乱坟包岗子上,“呯”地一声刺耳的枪响结束了罪犯的生命。

大会场里群情激昂人人振奋,枪击毛主席画像实属十恶不赦,真个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罪犯如此狂妄胆大包天自取灭亡大快人心。会场里一片沸腾,口号声震天价响。人民热爱毛主席,拥护毛主席是众心所向。谁敢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执行主席马车,他是曾元显得力干将,帐前军师。此番马车的情绪同样地激情高昂,一遍一遍地引领着到会群众(除五类分子之外)呼口号,一遍一遍的口号声翻天覆地响彻云霄。呼到最后“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马车这位执行主席竟然手执话筒呼了个颠倒。会场里人心惶惶然没有回声,一瞬间天下大哗。这还了得,刚才杀一儆百竟然又有人公然反对毛主席,人民群众不答应。会场里一阵骚乱,群众怒发冲冠。不知是谁领头高呼:谁反对毛主席坚决镇压谁!会场里除五类份子不敢声张之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火山一般地爆发了。喊声一片、呼声一片,打倒反革命!镇压反革命……

执行主席马车自知罪孽深重,三魂吓掉了两魂,丢掉了送话器,耷拉着脑袋双膝跪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颤抖着。这一位平时里一贯追随曾元显仗势欺人坏事做尽,得到了罪有应得的下场。变成了众矢之的可算是恶有恶报了。会场里爆发出众愿难违的一片喊打声,打死他的呼喊声。曾元显这一位专案组长为了自身前途,不得不挥泪斩马谡。想前番严惩肖远也是不得而为之。肖远原本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干将,冲锋陷阵的好帮手,练枪法向主席像瞄准你不是自找死啊。肖远曾经一度地狡辩枪管走火,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人民会轻饶了你吗。不杀你难以平民愤,不杀你留作后患自身也难保。原本制裁了肖远平定了民愤,好你个马车利令智昏胡嚷乱叫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啊……曾元显目睹着火山爆发似的会场,不得不迅速地作出了决定,大义灭亲地对准话筒高声呐喊:“快来人啦,将现行反革命绳之以法送去公安局。”从台后窜出来持枪械的武装人员,抖开了绳索将他们的头儿马车五花大绑地押下台去了。

曾元显连失两爱将,为了自身前途翻脸不认人,狐朋狗友土崩瓦解一瞬同。

形势所迫——

江湖义气用不上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转眼到了端午节。

生产队里放假三天,三天的时间里你可以上山去拔柴禾、储存到冬天里烧饭装烘笼用。你可以出外去打短工、挑担卖力气挣一点油盐钱贴家花用。有手艺的,农村里的石匠、木匠、泥瓦匠你可以出外做工挣钱贴家用。文化革命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养家禽家畜,不准搞副业生产,学大寨举红旗,一穷二白最光荣。我们生产队里不吃那一套,那一套是往穷路上逼。那一套是山西的,山西的山,山西的水与南方的山水一样吗,不一样。同一块天不同一块地,因地制宜是毛主席教导的,人民只听毛主席的话,农民一样地听毛主席的话办事。毛主席说,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农民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不会出错。

自从离婚以后,罗月她爹出面搬走了罗月出嫁时的嫁妆,我将罗月的穿戴,哪怕是一张手巾、一双袜子一个不留地全给他爹派人拿走了。离了婚形同路人,留下一针一线让人触景生情引起伤痛。人们常说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形同路人了,留下来羁绊不是自找苦吃吗。家里原本没什么家具,罗月将她的嫁妆搬走了。除了锅灶碗盏、卧床饭桌、坐凳之外可说是啥家具也没。没家具好,房屋宽大了,空间开阔了。刚学走路的儿子,正好适合他游玩的天地了。

端午节这天,天快明了。我就起身拾掇我那石匠工具,石匠工具不是钢便是铁沉甸甸的。农村里的石匠,自己从地里砍下毛竹,破篾编织成竹篼,竹筐装工具用,扛在肩上,背在背上便于行动。一段时间里我应下了不少社员家去做灶,答应了他们端午节放假便行动。天朦朦亮,户外敲门声紧。心里嘀咕着谁呀!外面传来了嚷声:“老表!还没起床吗?”听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来者不是别人,是镇子里合作缝纫社里裁缝刘长。刘长祖辈居住在镇上,代代都是当裁缝。做裁缝好,世上缺少了裁缝哪来新衣服穿。那年月,走集体化道路,裁缝由独立经营转变成集体所有制。转制后的缝纫业不是集体的合作缝纫社员工,便是公办招聘的供销合作社缝纫组工人。集体的员工是合作性质,采取计件计薪多劳多得。公家的缝纫员工是揣铁饭碗的,按月付薪,按级别报酬,生老病死国家包揽,人到退休工龄同样享受着工资待遇和劳动福利。集体性质的原本没有根基,各负赢亏只能是自食其力。公家的门坎高,想应聘没那么容易。朝中有人好当官,这容易。凭党员、团员资格、善于钻营、拉拢关系,想端那铁饭碗有机可乘。平头百姓,哪怕你胸怀绝技,技艺超群,不拉关系不走后门,别端出你那贫下中农的金字招牌,要明白铁饭碗有限,供不应求。

听出了是表哥刘长的声音,我去开了房门。刘长与我哪门子亲不甚明白。明白的是听父母口里讲的,明白的是四川人、竹根亲,攀来绕去的一时半会儿无法明白。

刘长进屋子里边第一句话:“老表莫斯科!”我心里一听老大不悦,莫斯科意思明白不好搞,不好搞的四川方言没办法了。我反问刘长:“大清早的啥莫斯科啊!”刘长直言无讳,一脸苦相地诉苦着:“倒霉了!半夜里家里的烟筒倒塌了。”我心里犯忌,闯鬼了,一大早尽听见不吉利言词,怏怏不快地问刘长:“是让我砌烟筒吧?”刘长快人快语:“正是呢!不然吃饭都没地方了。”刘长说完接着又问:“小石匠呢?”我答道睡着呢。刘长自告奋勇:“你拿工具我抱孩子,咱们一块走。”

小石匠,象他爹一样远近闻名。原以为无娘的孩子从此孤单孤伶,哪承想象他爹一样走千家门,吃万家饭。他爹一手绝活“省柴节煤卫生灶”驰骋几个县境,广受大众欢迎。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请大石匠做工必须请小石匠。小石匠无娘孤儿,他爹一手抚养大的。日久天长形影不离,大小石匠分不开。做石匠的要分工程大小,工程大的开山劈石建造新房,徒弟随行,小石匠跟着上路,由随行的徒弟背娃行进。到了主人家小石匠交给主人家照管,主人家里绝大多数都有孩子的母亲。做工期间,无娘的儿子交给有孩子的母亲照管,一次又一次地享受着母爱、享受着母亲般的体贴。工程小的活计,大石匠一人足够。要做工的主家,不言而喻地来家背孩子上路,到家后照管着孩子。大石匠呢,身心不闲,不是肩上扛着、便是背着那石匠钢铁工具上路。到了主人家,一门心思地做好活让主人满意。

走进刘长表哥家,表嫂用铁炉子烧好了早茶,一见我走进家门,愁眉苦脸的又满面堆笑:“老表吔总算把你盼来了,你瞧这烟囱倒霉的饭也没法做了,我用这铁皮炉子烧了点早茶,你就趁热喝了吧!一会儿饭馆里开门了,我让你表哥去买早点。”表嫂姓袁,自然我应该称呼她袁表嫂。表嫂一脸无助地讲完话,从她丈夫刘长手里接过了娃,又是一番怨天尤人地絮絮叨叨:“瞧这娃多可爱呀!他妈的良心给狗叼了,自己亲生的骨肉真能够狠心地丢的下呀……”袁表嫂感慨一番说词之后,抱着娃去外边玩儿去了。

喝过早茶,早茶便是捞糟鸡蛋。川东农村里,家家户户都喜欢自己酿米酒。米酒做法简单,将自家里的江米用水泡净,然后用蒸笼盛着放在开水锅里边蒸熟,倒进缸里边放进酒槽,经过发酵便成了捞糟。捞糟带有轻微的酒味,因此也称作捞糟酒。喝过早点我问刘长:“老表!你们的娃儿去哪了。”刘长苦笑着说:“烟囱塌了没法做早饭,两娃一人给一角钱去外边买吃的顺便上学去了。”

做工开始了,我和刘长将倒塌的烟囱砖块从新收集了起来,将上边的泥浆灰缝剔除干净。刘长去农资公司买回来石灰,去理发店买回来人头发。再从炉膛里边将烧尽的炭灰用筛子筛细一大堆,掺和上石灰粉、人头发用清水搅成糊状,然后开始砌烟囱。大凡砌烟囱的工匠,离不了从天上吊下来一垂直直线团,做工的照直线路砌砖堆垒扶摇直上。工匠中唯我别具一格,不用挂线。首先上下瞄准了方位,定下了砌砖四平的基础,随心所欲地一块一块的砖块,刮上了适当的灰浆,运动自如地一通到顶。完成了室内二十余米的烟囱用了一个多小时。垂直的烟筒到了瓦房顶,剩下的活便是室外上至房顶面上收尾烟筒部份。算是歇晌了,刘长去饭馆里端回家一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面。让我先填饱肚子,歇歇再干活。又去商店里给我买回来一包烟,牌子是名牌,上海产大前门的。

那年月,生活清平,食品全都要凭票供应。一碗三鲜面收三市两地方粮票,或者全国通用粮票。没粮票饭馆不出售,想吃饭的饿着肚子慢慢想吧。一碗三市两,满满一大碗,一碗三市两的面条收费一角五分钱。那年月出门在外吃饭吃面认钱、认粮票不认人。真个是有钱没粮票的,黑市交易里边要啥票有啥票,只要你有钱。那年月,除了烟、酒不凭票证只凭钱,别的商品一四六九计划供应。有人问过:“为啥这俩商品不计划?”有人讥讽:“笨脑袋!一本万利的生意计划供应哪来钱啦!”一语破天机,怪不得那年月,计划经济偏偏烟和酒国家专卖。专卖这两字意味深长了,是为了国家积累公积金。

我这人,打从到了农村,商品粮从此取消了。在农村里我学会了种地、收割储存。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石匠、木匠、泥水匠,带出了一批徒弟。我这一生,清平生活习惯了,习惯了清平生活也就失去了贪欲生活。一生中,只要肚子里边吃饱了这便是最大幸福,只要身上衣服遮体,破破烂烂补上重钉我也是最大满足了。自从我有一技之长当上了石匠,最大的奢求愿望是主人家给我一包香烟。那香烟像魔鬼一样地离不开嘴,帮助人思维,帮助着人增添着力量。正是有这样的怪癖不胫而走,凡是请我做工人家一传十、十传百,生活清苦他不计较,一包香烟离不了。那年月青春年少,落户农村除了农业生产劳动,为了生计余下的时日便抡锤子,三五斤的锤子不分日夜地轮番的在手上飞舞,练出了丰健的胸肌。和罗月谈恋爱时,她亲口告诉我,对我一百个满意,令她害怕的是臂膀上充满力量的肌肉。如今人到老年,身板子结实硬朗,完全离不开蹉跎岁月里,为生计拼命苦练出石匠功夫。

歇过晌,吃毕了热面,抽足了香烟又要开始做工了。剩下的活是房屋顶面上的,人要架竹梯爬上房顶,将屋子里的烟囱继续用砖块砌出房顶外一米来高,然后将烟囱四周用木条钉死,固定之后,上边用三合灰浆凝固,然后将房顶上流水分道开来工序便是完成了。

歇晌,川东农村土话叫“打么台”。工匠去主人家里干活。一日三餐之外还要加餐两次。加餐在是歇晌时一块儿完成。早饭至午饭间歇晌一次,午饭到晚饭间再歇晌一次。歇晌中的食物,不是糯米耙耙,便是捞糟鸡蛋,面条面食也当做“打么台”食用。川东农村的主食大米饭,饭桌上边现炊现出几个菜来用餐。

剩下的活,我算计着不到一小时便结束。做灶砌烟囱是我的拿手好戏,熟能生巧工序进度快。

做工开始了,老表刘长从邻家借来一架毛竹梯,毛竹梯两丈余长,够不着上房去的房檐边。距离就差那么一两尺。每次上房,主人家从家里搬出来桌子垫在下边,竹梯再放在桌面上,下边让人扶住梯子人才往上爬。偏偏这天一时大意,大意失荆州的我险些失去了生命。上房前,原本让刘长在下边扶住梯子。抬眼一看刘长正忙着在家拾掇着瓦砾堆,不忍心让他分开心思去干活。自个儿爬上桌子,用手摇了摇竹梯架设在檐前稳妥着呢,忘记了竹梯下边桌面上的重心不均衡。正是忘记了这一点,险些儿会见马克思去了。

逐级而上,我像猴猿似的身手矫捷地眼看快爬上房顶了。就在这快爬上房顶的一瞬间,心里正琢磨着:下边竹梯的脚置放在桌面儿半边儿上,另一半的桌面儿没人压住阵脚,上梯的人在翻上房顶之际,失去了重心的半面桌子一定要翻。正想着竹梯下边的桌子要翻,鬼迷心窍地又想到了离婚的罗月,今天不是过端午吗,罗月不离婚该多好啊!夫妻双双又可以回娘家了……人在危难之际,离奇古怪的念头一瞬间出现了许多许多。转念即逝的念头过去了人又回到了现实中来。想着爬上竹梯接近了房檐,下边失去那重心的桌子一定要翻。正是惦着这一定要翻,爬着竹梯上房的我,情急之中急中生智地伸出一双手想去抓牢房檐上房。殊不知这一抓还未到房檐脚踏的竹梯下边桌面儿翻了个个,脚踏着的竹梯悬空中地倒下去了。上房顶干活的我,房顶没爬上去悬空中眼前一黑,脑袋里边轰地一声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概过了五六个小时我醒了过来,睁开眼的第一感觉我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双眼睁得大大的,身边围满了人。心里边明镜似的脑瓜子就是不记事,也不拿事,努力思索了半天半点儿也记不起来了。人失去知觉的那滋味让我切身地体会到了,植物人那种心境是多么地难受和糟糕。视线里边对身边围着的人既熟悉又陌生,他们是谁?记不起来。他们在做什么?什么也不明白。

过了一段时间,在这醒过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从不放松思索眼前这一切,努力地鼓励着记忆明白这是为什么?渐渐地、慢慢的,记忆从睡眠的状态中复苏了,运动开来了的记忆的数据终于出现了。记忆力一旦开始了运作,第一眼第一记事是刘长的妻子。抱着我儿子泪流满面,她见我醒过来的同时一直泪水长淌。我试着问她:“你哭了吗?”表嫂惊喜地摇摆着头:“好啊,你终于说话了!”说完话的表嫂惊喜过去又是唏嘘不已。我又问表嫂:“我是从房上摔下来了吗?”表嫂热泪盈眶不住地点头嗯嗯着。我又问:“我要喝尿。”表嫂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用衣襟抹眼泪嗯嗯连声地告诉我:“早喝过了,从你摔到地面上嘴里不停地嚷着要喝尿。邻居们四处去讨来了童便,你像喝水一样在昏迷中喝了个尽光。”

为什么摔伤后要喝尿,昏迷中也忘不了要喝尿。以前,常听人说人尿治跌打损伤。还听人说,挨打的小偷遍体鳞伤,首先想到的去喝人尿。人尿去风散寒,活血通络疏关节。不经意的道听途说,却给心灵里边留下了驱不散的印记。文化革命一开始,无限上纲地捕风捉影,说北京有“三家村”,石头镇有“四家店”,雨生便是“四家店”的祖师爷。一次批斗会上采取武斗,不知是谁从我后背上冷不防地用抢座砸下去。伤痕在身的我原本打算喝童便,心理又畏惧人便脏。失去了疏通血液的机会,几十年过去了,背上那枪座的伤变成了顽症痼疾。贴过数以万计的膏药,服过数不清的跌打损伤汤药。一开始淤积下来的血垢再也无法驱散,只好抱恙终身。旧伤时时复发不好之中也有它好处,它像一部观测天文的气象台,几时下雨几时晴伤痛发警报。

真正喝尿的那一次,那一次私自逃离学习班。为罗月坐月子生娃筹备钱,我扛上那石工工具去罗月娘家的山乡里做工。有一天天降大雨活该出事。我给一家主人做完了石工,吃过午饭天下大雨主人不让我走。心里惦着罗月辞谢主人的盛意上路。人常说: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谁知道我逃出学习班后罪加一等,曾元显电话通知各区乡造反派头头,不管什么地方碰见我,说我是台湾特务激起民愤。就在这一天里,冤家路窄,路上相逢九龙公社造反头子张行火、牛高子一行,大喊抓特务。不明真相的群众同仇敌忾,将我往死里打,遍体鳞伤押往公社学习班。学员们同情我,主动讨来童便让我喝。别说,那一碗童便真个的灵丹妙药,喝过那童便之后连夜里我又逃出了那人间地狱……

今天从空中掉落地上,求生欲不甘心死亡的我。出奇的念叨着喝尿。看来今生与尿有缘,生死不弃喝尿的份。

记事渐渐恢复,记忆力从死里逃生中又运动开来了。站在我身边我最熟悉也最尊敬的白衣天使——秦隆芳,秦医生在一次批斗会上替我说过一句话,那句话说我人年青不具备反党野心。就为这一句话她受到无辜的牵连,至今我一直感恩在心里。刘长发现我掉到地上了,后悔不迭地在众人的帮助下抬着我放进家里的竹躺椅上,吩咐表嫂照看我去医院里请来了秦医生。

秦医生见我醒了过来,渐渐恢复了记忆力,惊喜异常地喜形于颜。一见我能够讲话了,悬着的心思放了下来,哭笑不是地笑着安慰我:“别怕!啥事都没有。摔跟斗是给人考验,摔倒了爬起来。别看你从空中降落怪吓人的,你那是天马行空。生活里的摔跟斗越摔越结实,政治上的摔跟斗不幸又伤痛。一次次地死里逃生,你坚强地活着。”

有道是——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九九三年三月初稿博爱九五旅社

二〇一〇年四月十日至十七日重稿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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