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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人要用心去爱,爱心交替爱长在;

种瓜得瓜是常理,种豆得豆分不开。

蹉跎岁月爱蹉跎,失之交臂苦徘徊;

花开花落伴日月,春风吹生花常开。

执著的爱你敢爱吗

人常说:六月天气热。

那热!一个热字儿千古绝唱让人够受的。一年中十二个月里,六月里的骄阳似火、暑气热盛。风儿是热的,大地层是热的。热的天、热的地,热的人心情难受,坐在阴暗处也直嚷热。

六月热天里,农村生产队农活稀少,妇女们都闲暇呆家纳凉做家务。旱地里边的高粱抽穗了,梯土里边的玉米扬花了,还有那成片的绿豆,田垄上的黄豆枝杈上挂满了果实只待秋季里丰收。旱地里的农活没了,水田里的活多着呢,男人们的活春夏秋冬少不了的,不然不叫男人了。男便是力田二字组成,力田才产生了男,身为男人便是力田的命运。

川东的农村地处丘陵,层层梯田,沟底片片水田里一年四季盛产着水稻。水稻生长期在水田里,杂草伴随着稻秧苗儿一块儿生长。春天插上了秧苗儿,秋天收割稻子。从秧苗变谷穗,生长期在夏天里。夏日里暑气难当这谁不知道,夏日里谷穗生长这谁也知道。生长期中要灌溉、要施肥、要薅秧。天旱时要从河渠里、池塘里边用木制抽水车抽水浇进稻田里。川东的稻田是梯田,从低处将水抽到高处,田垄上一架一架的双人手摇水车抽水。手摇水车的人作揖磕头似的不停地摇车,车不停地轱辘辘转,水不断地从低处往高处哗哗流淌。给秧苗施肥的人,男人们行走在水田禾苗中,用手天女散花似的抛撒农家肥。薅秧这活可苦了,从秧苗插进水田里不久,男人们排成列队下到水田里,用脚去翻松泥水里的泥,用脚去刈除秧行里边的杂草,将杂草斩草除根用脚踏进那泥底里边去沤肥。从秧苗下田管理连续操作三次,最后这一次劳作便是六月天,秧苗抽穗在即,最后一次田间管理最让人头疼。

六月天里,水稻禾苗儿半人高,禾苗叶粗茎硬,叶儿上边长满着毛刺儿,人不小心便让叶苗儿划破了皮。大热的天,男人们头顶草帽,排成排,弯腰弓背地在齐腰深的禾苗丛中匍匐前行,用一双手将禾苗行间的杂草除尽。拔下来的杂草苗儿,用手挽成疙瘩,用脚深深地踏进泥层里边。人在水田里边匍匐行走,水田里的水蒸气又闷又热。沤过肥的水稻田,肥臭味儿更让人难受。几个转回从水田里边匍匐下来,每一个人汗湿衣襟,热气儿长淌。

禾苗田里有蚊虫、有水蛭,人在禾苗中匍匐前进,蚊叮虫咬家常便饭。最可恶的是水蛭,水蛭又叫蚂蝗,长年生长在肥水田里。蚂蝗听不得水响,水里一有动静穿云破雾地便游来了。蚂蝗头尾带钉,爬上人的腿肚子叮进了人的皮肤,下死劲地吸人血。用手去拽蚂蝗,蚂蝗浑身有张有弛,软中带弹性。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蚂蝗从腿上拽下来,两只手的手指甲将蚂蝗拦腰掐断,然后用禾叶儿包裹起来带上岸,扔到旱地里去。碎尸万断的蚂蝗尸身,碎成粉末也不能扔进水田里。蚂蝗见水生,一沾水便又复活了,变成了数不清的小蚂蝗。蚂蝗生性属肥,生长在肥沃的水田里,贫瘠的水田里边是不会生长蚂蝗的。凡是给蚂蝗叮过的地方,要往出淌好长一段时间的乌紫色血液。蚂蝗性毒,人给蚂蝗叮过的腿,乌血不让其淌完便会变成疮。淌血的时候不能止血,不能断流,放任自流地让它自个儿淌完那有毒的血液。

太阳傍山了,收工回到了家里。母亲来到我的房中告诉我,张姨让我吃过晚饭去她们家。这段日子里,生产队里放假让妇女们不上工。呆在家里将无娘的儿她的孙子接管了,省下我一片心思。

张姨!饮食店里员工,家住在镇子里。五十年纪的张姨从旧社会里边过来的人,解放前后祖业在集镇上开饭店。张姨这代人,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个体工商户走集体化道路。全镇子里边的餐饮业组织起来了,统一规划为饮食服务公司。张姨从此变成了员工,走上了集体化道路。

张姨一家六口人。张姨的婆母龚氏,八十年纪。旧社会里边的妇女,出嫁之后便失去了自己的姓。不管你姓什么,嫁给了张家叫张氏,嫁给了王家叫王氏。日久天长妇女们的姓氏名字无形中给淡忘了,消失了。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带领着中国人民推翻了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和平民主的新中国。彻底的为封建妇女们解除了枷锁,让受欺压封建帝制三从四德中的妇女们翻了身,有了男人们的同等地位、同等权利。

张姨的丈夫姓龚,从解放初期一直担任着镇子里的武装部长,如今退休兼职着饮食业管理工作。张姨的长子小名叫金富,在县城交通局工作,娶了媳妇安了家。家里还有膝下的女儿,小女儿名叫贵枝,从小聪明伶俐,能歌善舞,十八岁了,正在读高级中学。

我认识贵枝早在少年时代,镇子里边成立业余文工团。文工团称之为业余,是没有编制不拿酬金群众自发性组织。排练节目一般在晚上,既不影响工作也不影响学习。组织者是镇政府出面支持。直接参与者是镇子里边有文艺细胞、热爱艺术、能歌善舞的青少年男女。我在少年时期便能拉胡琴、小提琴,能诗会画、自编自唱歌曲节目,从十二岁一直从事着业余性质的农村俱乐部文艺活动。十五岁那年,在镇政府直接领导下的业余文工团里,到四乡八邻里巡回演出大型话剧《红岩》。贵枝扮演着国民党中统特务秘书,我的出身问题只能扮演反面人物。大型红岩剧中,前半场我扮演的是叛徒甫志高,后半场扮演的是杀人刽子手杨进兴。该剧四乡八邻中巡回演出轰动一时,我这叛徒甫志高在群众中不胫而走,自己的真名实姓从此没人提及过。到后来文化革命打成了反革命,以假乱真的反革命从此又取代了甫志高。我的一生中,舞台上扮演坏人有我的份,生活中飞来的坏人也有我的份。我比贵枝大五岁,十一岁时的贵枝便出现在舞台上表演节目了。

受人之请,吃过晚饭后我去了张姨家。

张姨家在镇子里西街,距我家一两公里。张姨家坐西向东,临街房又宽又大,是过去用作开饭馆的店面。经过店面房进里边是厨房,厨房后边是客厅。厨房的北边墙,两扇门两间卧室。里间是张姨和她丈夫居住的卧室,外间是贵枝的闺阁重地。贵枝的奶奶,卧床安置在客厅的墙角处。

客厅的下边是地下室,地下室是储藏间、卫生间、沐浴间。里边堆满着烧茶做饭的柴火煤炭。

走到张姨家门前,街面的大门虚掩着。不用说这是为我没插门的。那年月,一穷二白没有贼,夜不插门睡觉习以为常。华灯初上,镇子里边静悄悄。千家万户的煤油灯光,透过窗棂闪烁明亮。

走进店面房,返身将大门插上。我刚出现在客厅门口贵枝耳聪目锐的兴奋地说:“听见你插门我就知道你来了。”说完这话又埋头自习课文去了。顺便对我吱了声:“桌边儿坐啊!”

我没听她的,也没入座。她妈让我来家一定有事,不知道她妈找我何事。于是我问贵枝:“你妈呢?让我来有啥事吗!”贵枝扑哧一笑:“妈睡了,我妈让你来帮助我复习功课,让我去考大学。”是这样啊!我心里边嘀咕着,我是能帮助你复习功课那块料吗?自己有无能耐心里没数吗?辅导她!天方夜谭,我变成了夜郎自大。

贵枝见我站着不动,惊诧地问我:“咋啦!不舒服吗还是不高兴啊?”

贵枝这一着棋高,一将军我无话可说,忙不迭地自嘲解释:“不是都不是,我是在琢磨如何才能帮上忙。”

贵枝信以为真,转忧为喜:“好啊,快坐吧,站着累不累呀。”

客随主便,来者是客的我一切行动听主人的。一张木桌四个角、四个角四条腿,四方八位座,四条双人长凳置在桌子四边。贵枝见我进房后,从上方位移至左方位,有意让出上方位给我坐。川东人家,家里来人来客一视佳宾贵客聚餐入座留着上边方位。我心里暗味懵懂、暗暗嘲笑自己我算老几那是让我坐的地方吗。说内心话,上方之位我是经常入座。入座的机会是去主人家做工。做工在主人家里,只要你手艺精通,随行或有徒弟,饭桌上的上方位一定属于你。今儿夜受邀来贵枝家,一不是作客,二不是做工。上方位鲜廉寡耻,说什么也轮不上我去入座,稍做选择我便就近在下方位坐下了。

贵枝吃惊地问:“怎么不坐上边嘛?”

我自圆其说:“东西南北四边都大。”

贵枝笑笑,端起语文书,翻开里边一篇课文问我:“你瞧这篇课文是抒情还是论说啊?”我浏览了主题,信口开河地说道:“这是一篇散文,作者倾注其力地渲染情节诉诸心情感受应该属抒情文了。”

辅导贵枝复习功课,那是托词,是尊敬人的素语。我这文化底子与贵枝辅导不如说相互学习、共求进步更实际些、也更切近些。一段时间里,夜夜与贵枝共同学习的确让我自己增长了不少知识。煤油灯下从新与知识产生了缘,热爱知识爱不释手到如今。

好一段日子里,临到贵枝进入了考场。这一段夜灯下的挑灯读书耐人寻味,给人留下了终身记忆,不可磨灭地吟诗一首:

夜夜挑灯读圣贤,

学海无涯学无边;

今生文字牵攀扯,

来生攀比求攀缘。

夜夜如是,一段时间没读书了,这一段时间里自学渐渐地与知识又热恋开了。

一天夜里,贵枝有意与我摆龙门阵,她悲天怜人地自语着:“我妈也是,学校开始复课了,要我考什么大学。考大学有何不好,谁不想考上大学啊!我是那念书的料吗?老鼠上秤自称了。你看这文化革命,说是恢复功课上学念书。天天走进教室里边是念书吗,人心惶惶的,老师无心教学生,学生能有上进吗。复读了半学期了,不是入学念书,而是自欺欺人混光阴。”

一九七二年,文化革命几反几复,从批“三家村”到“文攻武卫”“夺取政权”,革命队伍产生了两极分化,一派是保守派,一派是造反派。大方向是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刘少奇打倒了。再一次由四人帮掀起了狠抓“右倾复辟翻案风”,矛头直接指向周总理,指向邓小平。学校里说是恢复了功课,文化革命一开始便搞臭了臭老九的教师们,日夜里悬心吊胆的不知哪一天变成了反革命,惴惴不安的心情产生在风云突变的岁月里能安心教书吗?简而言之,显而易见之所谓的“复课闹革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之……

贵枝感叹不无道理,耐人寻味的是,我已经当上反革命了,再一次对时局参与评论下一次的结局会更可悲。若论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是给贫下中农知无不言、言而无罪。出自反革命评论那言者必罪、罪则严惩。明知不对少说为佳,吃一堑长一智,我这现行反革命如今家破人亡了,前车之鉴不可不惧了。

贵枝见我不卑不亢、不闻不问,深知我之处境,感叹一番之后调转话题。

人生中有许多不少的回忆,许多的回忆是美好的,许多的回忆是痛苦的。回忆不倦,喜忧参半。善于回忆的人是福,勤于回忆的人有幸。

人生,失去了回忆呆板无味,酸甜苦辣才有人生。

贵枝在回忆中,出语惊人:“忘了没雨生,那年我十二岁,春节里去外乡演出,路上崴了脚是你背了我七八里路……”原本一件小事我早就遗忘了。那年我十七岁,身强力壮的,做过的事谁还记在心里呀!一晃七年过去了,时光过的真快,如今的贵枝具有独到见解的大姑娘了。贵枝唉声叹息着:“童年的时代多美好啊!天是湛蓝的,水是碧绿的,没有派性斗争,也没有夺权斗争。人与人多么地友爱,社会风气多么地安宁。雨生哥!长大了我生活里没有憧憬,人活着反倒觉得枯燥无味了。”

贵枝一番感叹,独得见解无法让人理解,也无法让人评说。贵枝变成了说书的人,对生活绘声绘色。我倒变成了听书的人,听书的唯有静心宁神去听。有滋有味的生活色彩,不花钱不听白不听。贵枝唉叹一番之后,神色凝重地自叹自怨开始了。

“唉!你说我妈这人不知如何评价为好,整天操那么多心思不知活得累不累。比如我这事,如今长大成人了,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了。不知道我妈的脑神经哪块儿发热,望子成龙望女也成凤。考什么大学,当什么大学生。我哥还不是高中毕业吗,参加工作早,如今当上了交管所所长了,娶了媳妇安了家,媳妇农村人也转变成城市户口了。读大学不是不好,这世道动荡不定能念好书吗。教师们都变成了臭老九能安心教好书吗,我说我妈不识时务,话到唇边又不敢说。妈的思想出发点没错,妈的心思还会有错吗。谁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儿女都能出人头地的为父母争口气。我妈也不仔细想想,我哥有本事,当姑娘的我会有我哥那能耐吗。我给我妈说过了,我不想念大学。我妈的工作快离休了,名额没人顶。我哥便是顶我爸的名额才有了工作。妈也明白,退休在即,单位规定内招无人顶替饭碗旁落。如果自己去念书,妈这饭碗便拱手奉送别人了。妈也知道,铁饭碗多珍贵,找工作多难找。城镇居民没工作便没有生活来源,生活来源都没了指靠什么生活呀!我妈思来想去,抱着侥幸的心理对我说:‘贵枝!这大学一定要考,考上了说明龚家有文化,出了个女状元。考不上就顶妈的班,考上了也顶妈的班,不必要去念书,这年月,你争我夺的能念书吗……’”

贵枝一番高谈阔论,让人听的合情合理,津津有味。对生活的认识,对生存的见解真个的细致入微精辟透彻。我正不知如何评论的好,也不知该不该参加评论的好。正踌躇间贵枝又说话了,红着脸伏在我耳边悄声地对我说:“雨生你知道吗!妈给我物色相好的了。”我心里暗地一惊,这话用得着对我说吗……不等我疑惑解除,贵枝不好意思地又压低着嗓门再一次问我:“你知道他是谁吗?”这话问得太突然,太令人意想不到。明明知道我对这事儿无法知道,问我知不知道不是多此一举吗。何况我对贵枝婚姻大事也不必要知道,更无权去知道。

今儿个晚上真热,特别特别的热。好长时间没下雨了,稻田的禾苗含苞待放,水田里的水给连续的烈日蒸发干了。人们盼着下雨,盼着下雨那心情,就象盼着新媳妇上门。今晚上热,比往常夜里热盛。热浪中的空气令人窒息,手里不停地摇着扇子浑身汗水淋漓。农谚语:“热生风,风生雨。”又闷又热的夜里突然间风起了,先是呜呜的风声,紧接着嗷嗷的咆哮声。天变了,人们常说:天变一时,人变一姓。天变一时刮风下雨,天变一时雨过天晴。人变一姓是姑娘出嫁,出嫁了的姑娘身随男姓。这成语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社会里的妇女嫁张家叫张氏,嫁王家叫王氏。如今新社会了,男女平等了,结婚不结姓,嫁人不嫁姓……一时间雷声隆隆,大雨滂沱。一时间世界变成了雨水世界,山洪爆发便是这样地产生的。

这时候,里边厢房张姨传出话来。大概是让惊天动地的雷声吵醒的,或许是让房顶上哗哗哗的暴雨“啪打”声惊醒过来的。醒过来了的张姨便问:“雨生没走吗?”贵枝大声回答没走。张姨又放出话来:“你俩还不睡觉磨蹭到天明吗?”贵枝同样地大声回答:“妈!知道了,我们马上睡觉。”贵枝回答完了,起身用手擎着煤油灯。煤油灯灯罩里边的灯光黄澄澄的,室外的风扑进窗棂将灯罩里的灯火苗刮的扑闪扑闪的。正欲站起身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贵枝再一次催促我:“走啊去卧室睡觉啊!恁大的暴风雨你回不了家了。”

去睡觉,如同晴天霹雳。“我睡哪呀!”震惊的我问自己。贵枝的家况我太熟悉了,里厢房一张床,那是贵枝爹妈的卧室。客厅墙角处一张床,床上躺着贵枝的奶奶,这会儿给风雨骚扰惊醒了过来咳嗽着呢。剩下的外厢房,那是贵枝的卧寝处。外厢房里边同样一张床,贵枝要我睡觉,睡哪呀!张姨催促我睡觉,我去与谁睡觉啊……贵枝见我犹豫不决六神无主心里边来气了,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擎着煤油灯,语气生硬地:“你走不?一会妈又嚷开了。”

一听说张姨又要嚷开了,吓的我紧随贵枝走进卧室里边。贵枝不解气地抱怨我:“你真不知道吗?”这问来的突然,令人摸不着头脑,真不知道贵枝让我知道什么?我正不知道该知道啥,贵枝脸蛋儿红扑扑的,垂下头、扭过脸去吱唔了半天。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对我说道:“我妈答应我给你做媳妇。”

天啦!又一次如同惊雷炸响,让人心惊胆颤失魂落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贵枝该说的话吗……

贵枝全然不惧,我行我素地放下煤油灯。走到床前撩开帐幔,用床上的蒲扇挥动着蚊帐驱赶床里边的蚊虫,搧尽蚊虫之后放下帐幔再一次冲我说:“睡觉吗!你就站着呀。”走神儿的我慌忙接口说道:“你先睡吧,让我坐在凳子上再看一会书。”贵枝真有些生气了:“几点啦!明儿个你要上地,我要念书。不睡是吧我也不睡了。”

一见贵枝真生气了,这下我不敢犟性了,如何睡?转念一想,睡就睡呗,柳下惠抱怀不乱我为什么不可以。想到这里,我又想到了念书那阵,暑假里,四女生就我一个男生一块儿复习功课准备迎高考。一天晚上同样地又是风又是雨,回不了家了,四女生一男生挤在一个屋子里打地铺,念书时最好的女友,老师和同学们一致公然的一对儿。正是这一对儿的她生拉活扯地将我参加了女人阵营。就这样从那天夜起,我俩睡在一块儿,在三位女友面前睡在一块儿,一直睡了七个晚上,夜夜都是她抱着我睡,直到进入了升学考场结束我俩啥事也没。你不信,请看那追梦故事的主人翁“山珍海味”。

今夜里,贵枝同样与我睡觉,张姨催促着我俩睡觉,贵枝言明了嫁给我同我睡觉。妈妈呀!我这一生很有情缘。听人说:前世的债今生还,难道我前世是妓女,今生收账来了……贵枝再一次不耐烦地说:“你到底睡不睡呀!”一声呀不容置疑,我像囚犯似的唯唯喏喏:“我睡我睡,你睡南头,我睡北头行不行。”贵枝妥协了:“好吧!快上床啊。”惟命是从的我,不可抗拒地上了床,将一对枕头儿的南边,挪过来一只枕头儿到北边,一上床我便合衣而卧躺在床外边。夏天的夜,上身一件背心,下身一条短裤,还能脱吗!合衣而卧还不如冬夜里穿的多呢。

贵枝也上床,从我身上翻过去睡在床里边。自从和罗月结婚后我习惯了躺外边。听人们说男外女内,男主外,女主内,睡觉也这样。明知歪理邪说,男人的心理总是争强好胜的。

床上躺了一小会儿的贵枝,见我无话可说翻身越过我的身体又下床去了。我不明白贵枝为什么下床,原来她去橱柜里边取出来毛巾被,踅转身来,用毛巾被给我盖好,自语着:“下雨刮风呢小心着凉。”言毕跳上床来,这一次上床的贵枝,不听我的安排,从南头将枕头搬到北头来,与我头对头,脸对脸躺在一起了。我正要问她为啥躺这头了。贵枝抢在头里,先发制人:“躺一会,说完话我睡那头去。”言者无罪我还有啥说的,不说了,听她说吧!或许她的讲话真有道理。

贵枝讲话了,不是讲,是在问:

“你不爱我?”

“谁讲的?”

“你自己。”

“我讲过不爱你吗?很小的时候我就爱你了。”

“真的呀!一开始为啥不娶我。”

“你太小,出身家庭不允许我娶你。”

“现在呢!现在你还不娶我啊!”

“现在……”

“现在你是想说同样不娶我?”

“……”

“不敢回答是吧!你不是想说自己是反革命,结过婚、还有孩子是这样吗回答我?”

“……”仍然无可奉告,无话可说只好沉默。黯然神伤的我,想说的贵枝替我说了,要讲的贵枝代我讲了。我了解贵枝,贵枝了解我。知我心者贵枝也,真个的心有灵犀一点通。知己知彼,贵枝爱说她说去,贵枝想讲她讲去。

贵枝静候片刻,见我三砖砸不出屁来显然她自个儿沉不住气了。黯然神伤地唉声叹气着,憋不住心里的惆怅,连珠炮似的将要说的、想说的一古脑儿地倾泻出来了。

“雨生,我是真心爱慕你的。你与山珍要好的时候我心里很来气,后来山珍离开你了我心里好快乐。殊不知来了个文化革命,你挨批、你挨斗,我替你着急,我替你抱不平。不就是你怀有远大的理想吗,想当作家有什么过错啊!你在业余宣传队的时候里,编剧、唱歌、演戏,我们过的多开心、生活的多开心。文化革命来了,一切全变了,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你是什么反革命群众心里谁不清楚。罗月也真是,人云亦云地离开你,抛下了无辜的孩子。正是你这一切不幸的遭遇,我才鼓足了勇气大胆地爱上你。我妈让你来家复习功课,醉翁之意不在酒,是默许让我嫁给你。我一不怕你是反革命,二不怕你有孩子。我愿嫁给你这是我的权利,婚姻法没规定反革命不允许结婚,不允许迎娶贫下中农的子女。再过一段时间我妈便退休了,我妈决定了我接班,我也决定了接我妈的班。有了工作,家庭费用计算着用。你去劳动我上班,儿子我抚养,不让生二胎我就生一胎,一胎也不让我俩有一个儿子足够了。这便是我的决定,决定了嫁给你,天大的灾难我也认了……”

听听!她是贵枝吗,这是贵枝应该讲的话吗……令人不可思议,让人不敢想象。错错错!天大的错。

贵枝太年轻了,年轻人感情用事不计较后果。伊甸园是传说,七仙女也是传说!过去那业余文工团的日子,贵枝登台演唱的天仙配、梁祝、刘三姐中的歌曲中毒太深。伴奏的总是我,我拉小提琴她唱歌,即兴了二人对着唱,我一边拉胡琴一边和她联手唱。一次次演唱下不了台,听众热情高涨,掌声雷动。知足了,没有酬金的业余演员们,一个个劲头比天高。群众的掌声,比黄金都珍贵。

贵枝苦心积累,情深似海地剖白了心思,意蕴丰富地欲达共鸣。殊不知,我菩萨心肠似的闻所未闻,无动于衷。贵枝一腔热情降至冰点意兴索然,痛心疾首地欲哭无泪。无形的心灵创伤是我造成的,罪魁祸首的我几欲跨越却又不敢跨越雷池。我深知,如果我稍有不慎将会引起轩然大波,那不是爱贵枝,那是在害贵枝。眼睁睁地用无情的双手将贵枝推下火坑、同归于尽……我淌泪了,流淌着无声的泪。煤油灯光里,贵枝也唏嘘着。自尊心,女人的自尊心比生命还珍贵,一瞬间让无情的我撕裂的粉碎。我还是人吗?我比那无性生活的太监还无情。

少女的心扉紧闭,多么不容易地献给心上人。心上人铁石心肠,那真是比刽子手的心肠还残忍。

贵枝无话可说,伤透了自尊心的贵枝明白了说啥也无济于事。默默无声的贵枝,一手抹着泪、一手搬离了枕头,识趣地重新躺回南头去了。钻进了被窝里边的贵枝,忽然间惊呼炸叫:“妈呀你这脚冰块似的!”言毕之后,出奇不意地用她柔软的双手紧紧的抱住了我的双脚,迅雷不及掩耳地捂进她那热烫的怀里边了。一刹那,我象触电似的全身热血沸腾了。

一瞬间,千奇百怪的意念贪欲,蠢动的肉欲火山一样地爆发开来,蕴蓄着千钧一发之势。答应她,接受她的爱,疯狂地爱她去……天爷我这不是晕过头了吗?爱她便是加深地害她。你不是爱她,你那样做了眼睁睁地推她掉进了火坑。你自个儿遭受罪孽还嫌不足,将心爱的人儿与你同归于尽你太残忍了。贵枝人年轻,年轻人意气用事,你是过来人了不能伤害无辜。你爱贵枝,真爱贵枝便爱在心里地去爱护她,去保护她。

罗月的爱前车之鉴,婚前爱的你死我活。爱情结出了硕果,大难临头烟飞火灭。海誓山盟的爱一瞬间土崩瓦解,转眼即逝荡然无存。

贵枝人年轻,年轻人富于幻想,善于憧憬,将爱情打扮的美如神话。不知道世道凶险,过生活道路崎岖。久经日月、风风雨雨。蹉跎岁月唯成份论,什么叫阶级斗争贵枝全然不知。意气用事地将爱情打扮成神秘色彩,神秘色彩的爱情蛊惑着贵枝的心。贵枝不懂事,吃一堑长一智的反革命人云亦云,将会重蹈覆辙遗恨终身。

爱情不是玩家家,不是像舞台唱戏、电影煽情那么地动魂摄魄。爱情是苦度日月,催生自掘的幽幽坟墓。

人生世上欠债还钱,爱情债无力偿还。

反革命的我今生欠下了一次爱情债了,抱憾终生再不能欠下又一次爱情债了。

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清白地来到人世间,清清白白地离开人世何乐而不为。人的一生不欠债、不愧疚,活着时一身轻松,死之后无所顾忌心安理得。

夜!撩人的夜,恼人的夜;风声呼呼、雨声哗哗,雷声隆隆,电光闪耀……

反革命的我,面对着赤诚的爱不敢接受退却了,胆怯了真他妈不是男人。

苦啊!蹉跎岁月——

执著的爱你敢爱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人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一日之计在于晨了。

我这一生从不嗜睡喜欢早起,哪怕夜里很晚地睡觉,早晨五点钟我便会醒了过来。从小养成了怪癖,一生中习以为常了。

贵枝也醒了过来,起床照明了煤油灯。煤油灯光金灿灿地映照着贵枝的脸,强颜欢笑的贵枝眼皮儿耷拉着,眼泡儿红肿着,显然贵枝一夜未睡流干了眼泪。奈若何!我深深地知道,我的绝情让贵枝痛苦。毕竟这痛苦是短暂的,真要我接受了她的爱那是对她的极大伤害,她会一辈子也忘不了伤痛。与其让贵枝痛苦一辈子,不如让贵枝委屈地忍受这短暂的痛。正是人们常讲的:长痛不如短痛,疮疤好了忘记痛。

贵枝苦笑着问我:“你想走了吗?”

我也苦笑着回答:“是的,你恨我吗?”

“当然,恨死你了。”

“忘了我吧,我们还是朋友,我会对你像亲妹妹那样地爱。”

“别贫嘴了我受够了。”

“明天便高考了,你应该放下心态,忘了这美好的一夜。我衷心地祝福你考出个好成绩来,如愿以偿地实现愿望。”

“不考了。”“为啥呀?”

“问你自己吧,我考大学完全是为了你,证明我不是不学无术的人。如今你都不要我了,我考大学让谁瞧啊!”

“别哭啊怎么又哭啦,一夜的哭还嫌不够啊!我的处境你并不清楚,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乐观。你的心意我领了,你的大胆决定是不现实的,现实是残酷的,残酷是不容商量的。凭你自身的条件,找一位真正的、称意的一块儿生活我会替你由衷地高兴,我会为你真心地祝福。刚才我说过了我会永远对你好,永远爱你在心里。听我一次真诚的劝告,你应该振作起来迎接高考,展示一下你的才华去证明自己。”

“你别劝我好吗呜呜!我说不考就不考了,知心人失之交臂,我亦心灰意冷。明天妈办离休了,我的顶替表格已经递上去了。批复下来我就去上班,决不会拖累你的啊!呜呜呜……”

贵枝又哭了,伤伤心心地哭,摇背抽肩地哭。这样哭下去场面更会僵,倘若张姨走进房来我将如何对付……想到这,心情焦躁不安,三十六计走为上,不硬下心肠何时了了。我鼻子一酸,唏嘘地告诉贵枝:“请保重我走了。”扭过头,蹑足跨过客厅,经过店堂,抽开大门逃命似的跑回家去了。早饭也顾不上吃,扛着锄头去自留地里除草去了。

自留地!是按社员人头一人半分地属个人所有。使用期一开始定性为二十年,执行到后来政策放宽让社员们长期使用。自留地的性质,让社员栽种蔬菜用地。自个儿种上蔬菜吃方便、用方便,不花钱去集市上买。自留地里种下的蔬菜人吃一部分,个人家里养的猪吃一部分。一部分留着去赶集,变成钱可以称盐、买油、买学生用品、买日杂生活用品好处多着呢。

一边在地里除草,一边心思惦记着贵枝,这会儿她还哭吗?恨我是免不了的,谁让我不是他妈的男人伤透了她的心……这事过去了几十年,今天的贵枝仍然忘不了恨死我,恶言相损我:人家那时候死心塌地的跟随你,你半点儿心肠不领情。损归损、恨归恨,贵枝常对妇女们递信:雨生那怪物比柳下惠还柳下惠呢。时间检测人,是非辨证人,是好是歹活在世上总会有人评论。

那一夜风流未遂,痛苦过去了一年。一年后贵枝结婚了,嫁了一位铁路工人。那年月,铁路工人铁饭碗。头戴大盘帽,身穿铁路制服要神气有神气,要英俊够英俊。那时候,炫耀铁路工人的民歌民谣比比皆是,唠一把让你听听:

小姑娘,快长大,

铁路工人顶呱呱;

头顶大帽真神气,

铁路制服唰唰唰。

天天大肉下干饭,

月月两回票儿拿;

老头大票一大把,

够你娘们开心花……

贵枝结婚了,嫁了个与我同姓氏的人。一开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那一夜未遂风流之后我处处避着贵枝,远远地躲着贵枝。一直到贵枝有了孩子,两个孩子都是儿子。我对贵枝避嫌解除了,贵枝对我的仇恨也逐渐淡忘了。我听邻居传玲女士告诉我:“贵枝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是好人,是个正人君子。”从这以后我才从疏远贵枝的防范心理,转变成了友好的心理。再以后,贵枝家一有什么杂什子活、房顶上的、锅灶上的工匠活都是我包揽着做,只管饭不收工钱。

川东民居,住房都是泥打的墙瓦片当的房。房顶上的瓦片风吹雨打的时间长了,瓦当破了一下雨房里便漏水。民居住房,一年中离不开一次两次地重新翻检翻盖,添砖添瓦。锅灶上的,川东人家烧茶做饭不是使用柴火,便是燃烧原煤。千家万户离不了锅灶,同样离不了石匠修修补补,打磨改造。

日久天长,我和贵枝的友谊恢复到从前,真象亲兄妹一样,恢复到无话不说的友谊程度。一天,我问贵枝:“天下之大,千家万姓之多这是何苦?”身为人母的贵枝,如今两个娃的母亲了仍然对我耿耿于怀。见我旧事重提心里来气,不无讥讽地挖苦我:“认命呗!滥竽充数不可以吗……”

话说我那邻居传玲,比我大一岁,从小我俩一块儿长大,她的家和我的家对过。传玲的母亲过世的早,什么模样我也记不清了。她爹娶了个后娘,一家三口人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那后娘对传玲视为亲生,从没有听见过传玲的后娘骂过她。传玲念过了初级小学再也没念过书了。

那时候,新中国建立不久,百业待兴,文化事业相当的落后。那时候,一个乡上才一所中心小学,一个县里才一座公办中学,从小学生考上中学,那真是像选状元郎似的。失学儿童一时半会真无法应酬。不象今天国家富裕了,人民生活好起来了,普及教育遍地开花,大学学府比比皆是。

失了学的传玲,她爹给她买回来一匹黄牛。黄牛在川东不耕地,耕地用水牛。买回家来的黄牛当马帮用,用途交通工具没两样。买驼牛便宜,买驼马贵。驼牛帮每天夜半起身,翻山越岭去大山里煤矿运煤到镇上。驼牛帮有组织、有纪律定点为镇子里的饭馆、餐馆、公共食堂长期运输。

我和传玲学业一样地失了学。失了学的我并不后悔,也不后悔出身家庭成份阻碍着上学。那年月,学校提倡的: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为工农兵子弟办学的方针。自知之明的我,立下决心,选择高尔基“我的大学”之路。

为了生活,为了买书买文具。十二岁的我见天去山里挑煤跑运输,一挣下钱我便买书拼命地自学。每天不亮,不是传玲叫醒我,便是我去叫传玲上路。星月满天的夜路走起路来不费力,月落星稀的夜里不是扎火把,便是手摇着焚香照明路。遇见刮风下雨,摸黑滚爬,摔倒爬起家常便饭,阻挡不了挣钱的路。日复日、月复月,我与传玲之间患难相处,逐渐产生了情愫。五年后,传玲十八岁了,我那年十七岁。机会来了。供销社饮食业向社会上招工,贫下中农的传玲应聘了,当上了坐堂售票员了。从此我俩见面的机会逐渐稀少了,渐渐的形同陌生人。贵枝参加工作了,与传玲一个系统,经常接触,两人变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的同性之间免不了提说着我。传玲透信贵枝称赞我。从贵枝口里同样得到了证实,传玲常对贵枝讲:“雨生是好人,好人得不到好报。”

人海沧桑,沤海百象。为人要公道,做事要正派。是非颇杂自有公论,奸宄奸倭群众眼睛是雪亮的。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岁月悠悠,一晃到了一九七七年,国家开始恢复了高考制度,有才之士均可报考入学。已经不是反革命的我,心里边蠢蠢欲动。我在阅读了众多高考招生简章之后,别具一格地选择了“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满以为凭我从少年时期,乃至屈打成“反革命”期间,从不间断地为故乡文娱宣传事业编演过不少歌曲,自以为是凭一技之长能考上学院,谁知事与愿违受到不正当待遇。故事情节将会出现在《歌在天涯》故事书里边。

这一年,恰恰是纪念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一周年纪念活动。受当地文工团之邀,我以日出而工作,夜以继夜地为故乡宣传队编写了大型歌剧《毛主席永远活在人民心里》。高考失落让人郁郁寡欢,不平等待遇让人无法振作起来。当我观看完了自己编写的歌剧,完满地演出赢得了观众喝彩的掌声。第二天我便背上胡琴,提着小提琴离开了故乡,到了北京。从此云游四方去圆自己的“作家梦”。

打那以后,我与贵枝的信息从此音信皆无了,听说她也离开了石头镇,跟随她的丈夫举家迁往青海去了。

人啊!为了生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为什么呀我的真爱一次次破灭

我家居住在石头镇,石头镇有四座城门:东边东定门,南边南安门,西边西康门,北边北靖门。我家居住在南安门外。石头镇里边原有十处大小不同的庙宇,各路神仙菩萨都是用石头打磨而成的。解放前,据老人们讲,石头镇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解放后,大庙都改成了学校,办公用地。菩萨在劫难逃,文化革命全部毁于一旦。

从我的记事中,启蒙念书就在南安门内的川祖庙里。川祖庙上下三重厅,庙前有戏台戏园子。从我参加业余文娱团队,节目演出就在那戏园子里。

石头镇人海中,有一门望族宋氏宗祠,宗祠里边有一个叫宋子洋的,解放前当过国民党师长之职。宋子洋拥有大片的土地,四川和平解放前夕将土地便宜抛售。我爹我妈不识时务,没文化,从宋师长手里买下了一部份土地。却不知他们原以为为了儿孙们不再受穷,事与愿违地却为自己买下了灾难,也给儿孙们买下了罹难。

话说这宋子洋宋师长,有权有势,在石头镇里,大兴土木建设了一座大型的西式别墅形的宋家祠堂。解放后政府改建为忠心小学。我从念书在川祖庙里念至三年级时搬迁至忠心完小小学里念书。川祖庙又改建成区粮站。我的学海生涯,小学毕业在宋师长的别墅里。完校有三棵白杨树,也是宋师长从外地移栽成活的。念书的时候,那白杨树耸天顶立,飒飒风声,独树一帜实为壮观。这宋师长在镇子里还建有大型住宅,住宅里边有山有水风光旖旎。解放后改住区政府办公用地。宋师长本人率部参加四川和平起义。全国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一系列大运动中,石头镇枪杀了不计其数的土豪劣绅,宋师长不在其列。回乡赋闲中宋师长年事已高,解放不到三年抱恙病故家乡。出殡之日,送葬的仪仗队伍数里之遥,鼓乐喧天热闹一时。

宋师长生前妻室一妻一妾。正室没有生育,二房倒是为他生养了一女一子。大女子叫大猪,小儿子叫小猪。四川民间风俗,给自己出世的儿女总喜欢牛呀、马呀、狗呀给小名。唤起来亲切,听起来易记。人生原本分为十二属相,十二属相测人一生。话说那宋师长去世之后,留下遗孀家眷多有不便。宋师长去世后不久,宋师长过去的部僚下属从石头镇替家眷们搬离了户籍,从此从镇上销声匿迹了。从我打小的记忆中,宋师长小儿子与我同岁,曾经在小学里同班念过书。宋师长那千金小姐,出落的美貌人才在石头镇上堪称一绝。

我家居住在南安门外,父亲身经历行,辛劳打拼立足于镇上实在不易。解放前夕,川东一带土匪盛行。一次我父亲生意紧张,一时交纳不出苛刻的保护费,惹恼了土匪们夜里放了一把大火。将父亲苦挣苦拼积攒的家业化为灰烬。一无所有的父亲,靠自己诚信经商赢得了大众的信任。一人有难大家帮的中国民族风气。广大的人民群众捐物捐款让父亲从灾难中挺过来了。父亲盘下了(佃租)一家油坊作业,办起了榨油厂。四岭八乡的农民们,冲着父亲的平常为人,将自家地里的油料植物悉数赊欠给父亲加工作业。父亲在大爱的人间里,重整旗鼓,一鼓作气地生意越做越大了,不到三年烧毁的家园一半重现人间。紧接着四川和平解放了。从此以后,父亲参加了公私合营,积极地为新中国建设奉献自己的力量。顾不及将未完成的一部份烧毁房屋重建起来,紧邻重建的一半街房的破旧房屋从此变成了废墟。从我长大以后,开始念书了,放学回到家里,将那一片废墟里边种满了果树。那时候,石头镇成立了苗圃。苗圃是公家公办的。

苗圃拥有着大片的土地,培植着品种不同的果树苗和花卉苗出售。苗圃之大,工人就那么几个人。年少时的我喜欢种植果树,自家里那一片废墟,做梦我都惦念着变成那苏联“米丘林”果园该多好啊!种果树要买果树苗,买果树苗离不了钱。学生少年哪来钱啦!没钱的人窍门儿挺多:偷!一个偷字儿窜上心头,跃跃欲试欲罢不能了。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从宋家祠堂如今的中心小学校回家的路有两条:你可以经过集镇街道上回家,你可以走城墙外边经过苗圃回到家里。隔三差五地,我便绕道儿经过苗圃偷一棵核桃树苗,或是一棵桔子苗,捎回家里种植在屋址废墟里。日久天长,我将这片废墟种满了各种果树。给它们浇水、施肥,小树苗儿一天一天地长大。在品种繁多的果树苗中,一小部分是偷来的,绝大部分是买来的。我妈给我的零花钱,总是饿着肚子省下钱来买果树苗,实在没钱只好偷了。后来参加了少年先锋队。脑海中那一个偷字从此连根拔起了,红领巾去做贼多丢人啦。

小树苗一天天成长着,种树的我也一天天长大。长大了的我去石场里边搬来石块,用肩挑,用背扛。积少成多,日积月累,数年之后我将那一片废墟用围墙圈了起来,实现了心中的愿望,一步步朝着米丘林果园式迈步了。

文化革命一到来,世道变了,和平安静的日子不见了。一夜之间,我爹下放到牛棚去了。我妈变成了地主分子了,紧接着下放到农村监督劳动去了。

农村里,不分五类分子共同享有着自留地。我妈没有,没有的理由简单,我家过去的废墟屋址变成了果林,果林不大,正好够数我妈在农村里拥有的自留地面积。

我妈一生都热爱土地,从小从土地窝里长大的,泥水里边摔打大的。种地识春秋,睁眼辨菽麦。父亲经营的厂子里,政府划拨了菜园地。热爱土地的母亲,将那一片菜园地拾掇的花红柳绿、菽麦飘香。母亲没有农村的自留地,便在我初具规模的果园里边耕种起蔬菜来了。谁知道枝叶茂盛的果树行间,采光少,夜露少,不断地往地里施肥,蔬菜秧苗儿成长慢,收获大不如阳光地里。不成正比的劳动收获,母亲从无怨言,笑在脸上自宽自慰:“怕啥呢!没菜吃不是有鲜果吗。”

初见成效的果园,由我从小栽培之后,从此精心地培育管理,先先后后地开花结果了。一年四季中,樱桃呀、李子呀、桃子呀、枇杷斑粟呀、梨子核桃呀、葡萄橘子呀应有尽有,产量不多,足够一家人尝鲜品味了。

那年月,农业学大寨;“向荒山进军!”“向坡地要粮!”瞎指挥生产让全国性、灾难性地毁林开荒。母亲下放的农村里,原有的大片果园、山林竹木一扫而光。社员们从沟壑里边用肩挑、用背扛将泥土背到山上铺成地。地片上边再种上粮食,遇上小天干粮食颗粒无收,遇上大旱涝,雨少时一泡大水全部冲光。粮食没有收成,从此水土得不到保持,山崩地塌祸害人间。三中全会以后退耕还林,从此山又变绿了,水也变绿了。

一九七二年,罗月与我离婚一年了,这一年里贵枝向我示爱,赤裸裸的爱情吓破了我的胆。我已经害过罗月一次了,不忍心第二次去害贵枝姑娘了。贵枝姑娘年轻气盛,不懂世态炎凉,不识生活真谛。反革命的我品嚼着逆流苦果一个人便够受了,受够了也委屈了一个人。一个人明知有错又嫁祸于人,让心爱的人去跳火坑问心无愧吗?宁肯背信弃义不做忘情绝义。嫁祸于人还是人吗,反革命明知有假,假就假点儿吧,一个人承受足够了,让心爱之人分担着痛苦于心不忍啊……就这样我决定离开她,忍痛割爱我那心仪已久的心上人贵枝姑娘。

一九七二年,从大会接受批判宣判之日算起,时至今日我承受着亦假似真的反革命一年零三个月,距离那接受管制三年期限还差一年零九个月。奇怪的是,公判会上下判的判决书年限是一九七〇年三月廿日。若照那判决书上拟定的时日,我应该距离那服从三年管制期限还剩下九个月了。不明不白的判决书,不白不明的判决时日让人匪夷所思,让人闹不明白。

“砸烂公检法”的文化大革命,更让人闹不明白的,公检法不复存在了,突兀间冒出一个县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一小撮人借鸡下蛋地稳操胜券,结党营私、捕风捉影、借刀杀人大搞群众斗群众。制造出了一系列惊天冤案,动地的错案、假案屈案不绝产生。冠冕堂皇的县公安局、市公安局军事管制;一小撮人趁机拉大旗作虎皮,大搞武装夺取政权。包罗万象、越俎代庖,唯恐天下不乱地横行乡里;为非作歹地任意抓人、判人、杀人、管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自从贵枝家痛苦熬煎了爱的罹难难产之后,从此我不敢面对贵枝,远远地逃避着贵枝。贵枝同时具备着如出一辙的惧我心理,一位黄花闺女坦诚地向心爱的人示爱,惨遭拒绝沉重的打击匪夷所思,不能理喻也无法谅解。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与贵枝的情谊从此渐行渐远,形同陌路生人了。

一天,母亲告诉我说,长行他媳妇求助她,欲借母亲的自留地建住房。母亲那块自留地原是自家荒废的屋基地,书中已经讲述过了是我将破垣断壁的废旧屋址拓展着土地。又是我从小憧憬着米丘林果园式的梦想,栽种下各种果树,如今果树成林、硕果累累。

从小我遐想中的米丘林果园,兴在我手里、毁在我手里了。怎样毁掉了我辛勤耕耘的小小的米丘林式果园,这话还得从一九六九年说起。

一九六九年十月,下乡知青的我,遭受到文化革命的冲击,理想、抱负全没了。急于想成家的我,金秋十月我与罗月结了婚。结婚不久,我便接受了公社革命委员会通知,去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公社革命委员会举办的学习班,你不参加不行;不参加便扣你帽子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令人咋舌、要人性命的无限上纲,不听驱使杀你的人头也容易。

从我进入了学习班,一学习便是半年了。每天无休止的读语录、唱语录歌、呼口号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接下来参加讨论,结合思想检查自己。革命委员会不知道谁革谁的命。制造混乱,混淆视听,蒙蔽不明真相的群众斗群众,制造出一系列无限上纲、无中生有的冤假错案。

当我困惑学习班无休止的软磨硬泡日子里,一切人身自由全失去了。我的新婚妻子罗月,一人呆家里多有不便。再说新媳妇进家门时日不久,社会关系各方面都生疏。正是这样,罗月邀请她母亲来家做伴。白天罗月去地里劳动,她母亲便帮她女儿做家务。白手兴家的罗月,初做人妇,丈夫也不在身边,面对新的家庭真不知道如何成家,如何立业了。有了她母亲在她身边,我对新媳妇罗月放心,罗月也能够从她的母亲那里,作手把教如何独挡一面自立门户。这期间,我听岳母到学习班告诉我,说我的同学想在母亲的自留地上建住房。

我的同学家国,同一个年级不同一个班。居住在同一条街。家国结婚以后和他父母闹分家,他父母居住的街房是租赁的,一进一出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灶房兼客厅。儿子结婚了一是居住不了,二是树大分杈,儿大分家。分了家的家国,父母给了他一笔钱,也是他爹妈一辈子积攒下来的钱倾囊给了家国让他自立门户。家国是农村二大队社员,二大队紧临石头镇南端。正是毗邻关系,家国相中了我家的废墟屋址,我遐想中的米丘林果园里建一排房,讲好了一进三间房面积,前房是临街门面房,中房是卧室,后房是猪圈厕所间。临街房里支立锅灶兼作前厅房。讲妥了占我家地面由他生产队划拨如数的占地面积自留地。

身处人间魔窟里边的我,一切思想思绪全乱套了,失去了主脑也失去主张。既然岳母与家国已经谈妥了,我执反对意见不是给岳母难堪吗?岳母是我的一半的母亲,又是罗家一半的亲威,我不听岳母的话听谁的。就这样,我亲手培植起来的果园,一瞬间一半没有了,开花结果的果树一半没有了。如今与罗月离婚了,人走了,我的果园也毁了。

今天母亲告诉我真正的同班同学长行的遗孀,孤儿孤女地有求于我,要我将那仅存的一半米丘林果园建她的住房。要我怎么回答,拒绝吗开不了口,同意吗心疼我那果园,我已经痛心过一次了,失去了一半果园了。

长行,比我大三岁,算是班里的大学生。咱俩一块儿念小学,同一年级同一个班,六年的光阴里不是很要好还是比较好。小学毕业后,家庭出身好的长行,捞了一份工作,不久又去参了军。反越战斗中,立了三等功,提升为排长,对越战争平息后,长行复员了,重新回到原单位里工作。原单位属烟酒专卖公司。过去是酒厂工人,复员后当上了酒厂管理员。长行毕业后定了婚,入伍前结了婚。当兵时间里探亲过两次。媳妇为他生育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子。文化革命一开始,长行参加了造反派,当上了造反派头目。一九六八年,也就是三年前。武装夺取政权中,枪炮无情,夺去了长行的性命。炮火硝烟的中越战斗中,胜利凯旋的长行,想不到一场文化革命夺去了他的生命。如今同学里边没有了长行,留下了他的遗孀和儿女,求在我的门下了,不答应不行了。

政治上失意,家庭破裂,从小我憧憬的米丘林果园,千辛万苦地培植的米丘林式的果园,仅凭我两次轻松的一句话,从梦想中破灭,从痛苦中烟飞火灭了。目睹着我苦心积累,夜以继日地栽培初具规模,初出成果的米丘林式的果林,多年的心血于无声处地我又亲自毁于一旦,毁在自己手里了。

问苍天——

为什么呀我的真爱一次次破灭……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日稿

爱凭努力离不了主动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转眼间要过中秋节了。生产队里酝酿着给社员们准备放五天长假。五天时间,妇女们可以做家务、养猪放羊松一口气。男人们有力气的出门卖力气,打短工、挑煤、打柴禾卖。有手艺的,在五天时间里抓紧时间找点外快,改善一下自己的家庭生活。我也做好了准备,生产队一旦放假我要出门大显神通,省柴节煤卫生灶广受人民的欢迎。

这些年来,连续不断的瞎指挥生产,害苦了农村社员,不分昼夜地向荒山要粮、向坡地进军折腾的男女老少没有闲暇。累死扒活地胡碰乱闯,该种的地荒芜了,不该种的地报废了。大战农业变成了一句空话,变成了大站农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日不闲地站在地里边出工不出力,除了一天三请示、四汇报,余下的功夫吹牛聊天,甩扑克下棋子,候到收工钟声一响,前呼后拥地奔向自己的自留地。

人们常说:吃一堑,长一智。穷怕了的农民们不愿意了。毛主席说过:穷则思变。社员们听毛主席的,想从贫困里挣脱出来。毛主席又说过:因地制宜,农林牧副渔一齐发展。农民们谨记毛主席教导,只有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指示办事才能解脱贫困。毛主席还说过:有劳有逸,劳逸相结合……正是这样,天天读毛主席语录的农民,走出了贫困的阴影,踏上了走向脱贫致富的路。去年,罗月和我离了婚。除了孩子便没了家庭负担,极度痛苦中的我,将全部心思出工出勤。功夫不负有心人,年终一结算,我还清了结婚时欠下的债务。投工的工分值也多,粮食也分的多。纯收入了180多元钱。

那时候,一位学徒工月工资18元,生活费自负。以此类推,我比学徒工报酬丰厚多了。农闲的日子、放假的日子,石匠的我额外地还有酬金。我这反革命,假也罢、真也罢,人民相信我,人民需要我。生活在广大人民的怀抱里,就象生活在和睦共处的大家庭里一样。

再过两天便过节了,想着那长假五天我要好好地大显身手了。吃过晚饭,候着儿子睡觉以后,我将家里的石匠工具,锤子呀钻子呀,墨斗呀米尺呀清理一遍,检验装好,等着用时好上路。正这时,嘭嘭地敲门声,我大声问:“谁呀?”门外边传进屋里回答声:“是我来科。”

来科!念小学时同班同学。出身小商家庭。来科的父亲原本是合作商店的经理,土地改革分田地那时候,意气用事地弃商从农。别人谁不想弃农经商,唯来科的父亲独树一帜,开创了商界里边的先河。梦寐以求的土地,不花钱按人头比例分配机不可失呀,从商人变农民这种抉择,引起了后代人不满情趣。来科常在我面前抱怨他爹,说他爹是疯子,一家人商品粮不舒服,泥水里刨食他快活。

曾经我也惦念过这事,来科他爹疯,疯的是热爱土地,失去了商品粮,没失去政治地位。从商成份,政策待遇贫下中农。不象我的父亲母亲,从小帮人佣耕,佃租田地操作,吃够了没有自己的土地那苦。人到中年弃农经商,辛勤打拼积累了财富。四川和平解放在即,一生尝尽了没有土地那痛苦,不想将那痛苦遗传给后代子孙。咬着牙,忍着饿,将平日里做生意积攒的钱,一九四八年从大军阀地主手里拾便宜买下了一百石田。父亲母亲热爱土地,为了让儿女们不重蹈覆辙走他们的路,拥有自己的土地,真正地做土地的主人。没文化的父亲母亲不识时务地为自己买下了一身的罪恶,为后代子孙们铺成了荆棘的道路。来科他爹热爱土地,比及我父亲母亲热爱土地,大方向是一致的,遭遇却又是不一致了。工商业兼地主成份是极其容易地混淆的两类不同质的矛盾,毛主席一针见血地精辟论述印证在实际生活里。

来科是我插队的同一生产队,来科家庭出身好,担任着生产队里记分考勤员。每天准时到地里敲钟出工,考勤在田间地头。叫张三张三到,考勤表上画一个圈,叫李四李四未到,考勤表上划一把×。那年月同工同酬,出工考勤、收工点名,因事迟到早退的按时间扣出报酬。

我给来科开了门,来科一进房门便问:“没睡呀!”我实话相告早着呢。随后问道:“喝茶不我去沏茶去?”来科阻止说道:“晚上喝的稀饭茶免了,有要事相告。”

“坐下说吧!”我让来科坐在桌前问他:“啥事,需要我帮忙吗?”

来科一听正中下怀,愁眉苦脸地告诉我:“完啦这下全完了!”

没头没脑的叹息让我摸不着头脑,吃惊地问来科:“啥事啦有这么严重吗?”

来科长吁短叹,一连迭声:“完啦完啦!我与章慧的事全完啦!”

听到这儿终于闹明了猫腻,章慧的事便是来科的婚姻大事。来科与章慧经过媒人穿针引线定了婚,定婚已经三年。两家父母商定好了,准备今年九月十五举办婚礼,再过一月便要百年好合。来科夜闯家门说出这番话来,不难看出这段婚姻岌岌可危了。究竟什么原因,当事人最清楚,不妨让来科讲个明白再作定论。

来科唉叹一番之后,忧容满面告诉我:“你知道吗,再过一月结婚了,章慧提出了退婚,让我明天去她家退还彩礼。”

退婚就这简单,三年订婚一句话退婚够简单了。简单明了的事来科为什么告诉我,专程到家里言明此事意欲何在。明眼人一看便知,来科和我关系尚好,从小学毕业又念初中总是在一块。我和来科念初中,那是民办中学,每天来回十五里外去念书,天不明一块儿上路,天黑前一块儿返家。走读,在那贫困的岁月里边走读也是一种幸福。能念书便是幸福,想念书就不怕走路。如今长大成人,又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生产队里的社员,不是一家人也算一家人了。来科有求于我,因为我结过婚,结婚了的男人懂得如何取悦女人,懂得如何去讨得女人的欢心。

如今我离了婚了,也算是光棍鳏夫了。毕竟是结过婚,失败了曾经成功了,成功了一定有它成功的绝招。果然,来科求我了,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求求你了,你结过婚,一定有一套对付女人的立身之法。”

这话有点夸大其词,我不是神,也没有常胜武器。凭我自己的切身体会,女人就像那树,树欲静而风不止,男人便要像那藤,藤缠树是道理,不会有树缠藤。来科对我说:“章慧从来不和我讲话。”

我问:“为什么你知道吗?”

来科思想了半天摇头直说:“不知道。”

“这不就对了,树会动吗?”

“不会。”

“学风啊!风不止呀!”

“可她不理睬我。”

“加油呗,脸皮厚才能吃得够啊。”

“带信的说今天去退彩礼啊。”

“这就对了,三年来你没与章慧讲过一句话,你与她陌路生人要你那彩礼干吗。嫁给你与菩萨作伴她会愿意吗。啥叫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你全忘啦,让你娶一个泥塑的女人你愿意吗?”

“那是!如今可是晚啦提出退婚啊!”

“不晚!退婚谁告诉你的?”

“媒人啦。”

“原来是这你装着不知道,明天照常去她家,买上礼物,给章慧买也要给她爹妈买,让她爹妈认可你,你才有机会接近章慧。她去哪你去哪,她做啥你帮她做啥,多多关心她,多多问候她明白不?”

“明白,如何靠近她不明白?”

“主动啊!牢记住藤缠树,古人有句话:不怕你是贞节女,就怕遇上厚脸皮。脸皮厚,吃得够。要记住强攻高地,你的对手是老婆。攻下了是你的,攻不下是别人的了。”

“如果她提出退婚咋办?”

“没有如果只有主动,不达目的不罢休她会退婚吗?讨得她欢心恨不得与你私奔呢。去吧!千万记住,真正的男子汉没有过不了的关。”

“那行!我告辞了,记住你的话我是男子汉。”

来科正往出走,户外拍门声起。

“谁呀!”我问。门外传进话来:“老表是我。”

门开了,原来是表哥家志。来科与家志一照面,家志吃惊地问来科:“你也在呀!”来科笑着回答:“我请教过了你们说吧。”说完这话来科出门走了。

表兄家志一进门自语着:“我原以为你睡觉了呢,你还没睡呀!”我调侃着问道:“早着呢你睡觉了吗。”

家志回避了反诘,一脸苦相地唉声叹气:“老表咋办?莫斯科了。”

莫斯科,川东人的口头禅,意思是走投无路了。表兄家志是我三舅的儿子,三舅是我大哥、大姐的亲舅,异母同父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舅了。父亲年青时,先娶了我大哥大姐的母亲。大哥大姐的母亲生下他们俩便去世了。数年后,父亲迎娶了我的母亲,生养了我们几姊妹、几兄弟,前娘后母的全是我母亲抚养大的。

家志表兄比我大两岁,三舅是小商成份。家志才有机会捞了一份煤矿工作下井。解放初期那煤窑,全是人工操作,肩拖背扛的体力干活。年纪轻轻的家志落了个哮喘病。谈婚论嫁早过,婚姻迟迟难对付。去年,家志告诉我,媒人给他介绍了对象,对象是普济乡人。女子二十三岁,也是大龄女子,家庭出身是地主,高不成,低不就这婚事一直撂浅了下来。得知这信息后,我为他终身有靠由衷地高兴。

家志今夜里一进门愁眉不展,怀揣着心事地莫斯科,毋庸讳言同样地婚姻出麻达了。事实上,家志在念中学时结识了一位女生。叫茂婧,聪明美丽,一对长发辫乌黑透亮拖到屁墩儿上。茂婧能歌善舞,学校里首屈一指的校花。中学毕业后,家志一直死心塌地的暗恋着茂婧。茂婧一直不作表态,根本就象没发生过这事。这也是表兄二十七岁了迟迟未婚的原因之一。为这事,家志跑前颠后地找过我几次,知道我和茂婧要好,茂婧常喜欢上我家玩。无数次央求我向茂婧转达他对她的爱。表兄弟也亲兄弟,看在兄弟情份上我忠实地扮演着爱的使者,无数次地爱的传递频频碰头。碰得头破血流的我至今不解茂婧是何心意。那时候我没和罗月结婚。每当我转达家志表兄对茂婧女生苦苦相思,不是受到茂婧的讥讽,便是遭到茂婧的嘲笑。无数次茂婧有苦难言唉声叹息地对我言明,嘲讽我是木头人,只为别人服务从不考虑自己。毋庸讳言茂婧的苦衷我最清楚,茂婧从前到后同样地苦不堪言地暗恋着我。

茂婧讥讽我木头人,我不是梁山伯,木讷的男女不分。我有我的苦衷,家庭出身是我最大的障碍,二是我发下毒誓不当作家不安家。第三阻力便是表兄一往情深,肝脑涂地的暗恋着茂婧。茂婧如今结婚了,嫁为人妇了,表兄家志不得不为个人的终身引以为重了。

不出我的所料,家志的遭遇,命运和来科一模一样。当我听家志言道订婚一年多了他没与女方交谈过一句话。我真想骂他蠢猪,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只好平心静气地安慰他别悲观、莫失望。我将刚才传授来科的秘笈,一字不漏地传授与他。最后着重地加上了一句:“你别忘了伤痛,别自作多情地暗恋了。失去茂婧咎由自取,你不主动地表现自己她知道你真爱她吗?世上没有树缠藤,只有藤缠树。”

一句话——

爱凭努力离不了主动。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一日稿

失之交臂的爱一去不复返了

送走表兄家志,心里边猛然间咯噔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嘲笑开了自己。

今儿夜我犯啥啦!好友来科,表兄家志相继而来请教爱情。我懂爱情吗?一窍不通,适才间对二人的高谈论阔是信口雌黄胡乱吹的。想想自己不是一样的失败者吗,自不量力地在关公门前耍大刀吓唬谁呀!偏有这不明就里的来科将我视若神明,又有我的表兄当我是爱情军师。任由我颐指气使,浑然一气,高谈阔论地胡说八道。偏偏这人世间的两位傻子对我的胡诌信以为真,照计而行;一个个都终成眷属,建立起了美好幸福的家庭。再往后的日子里,这两名聪明兼傻瓜的爱情失意者一直没忘感谢我的指点迷津。事后想来确实可笑:感谢我!至今我还是爱情失败者,自个儿自始至终走不出爱情低谷。

早在问津这事儿前边。来科的大妹来素,真个的窈窕淑女。我一直对来素好,来素同样地对我好。两人好了若干年,好在心里边始终没有吐出来。倘若那时候,有人给我指点迷津,爱情要主动,以后这错综复杂的爱情之路就不会发生了,我也不至于一而再三地失败再失败了。

我与来素的好,明眼人都知道,来素的爹妈也知道,我的同学好友来科同样知道他妹子与我好。好就好呗!自个儿从来不敢说出口,原因是多方面的。来素家小商家庭出身,我的出身工商业兼地主,双料货的家庭成份让我爱她爱而止步。那年月强调阶级斗争,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斗争。我爱来素不希望让她跟我受罪,这爱一直耗着不敢公开直到最后破产了。

自从我插队到生产队,经常在地里与来素接触。两人在一块儿接触,相互间有许多的心里话想诉,想诉的话儿相互间迟迟未诉。羞涩!少男少女蒙着一个羞,总想着让对方开口,事与愿违谁也不好意思开口。我对别人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什么厚脸皮呀!主动呀!藤缠树类似的道理多多,轮到自个儿面对爱情同样地畏手畏脚了。看来旁观者清这话颇有道理,生活里千般事、万般事指手划脚易,身经历行难了。

早春二月,春耕生产在即,生产队里号召各家各户集肥。不分男女老少,背上背篓,带上刀镰,到田间地头里边拔青草,青草拔下来到指定的水田边过秤评论工分。收下来的青草派人工撒向水田里,用人脚将青草踏进泥水里边沤肥促进农作物生长。

“去南山你去吗?”来素问我。我兴高采烈地回答:“去哦!”两人就这样,背上背着竹篓,手握镰刀,一前一后地上路了。

来到南山坡地上,草苗儿绿茸茸的长满了野地,没过多久功夫我和来素的竹篓里边都装不下了。我去找来菖藤条,将青草在竹篓上边堆小山丘似的,再用藤条沿边儿捆扎好,一竹篓子青草足有百十斤重。两人带着喜悦的心情准备返生产队里过磅交差。

川东女人的脊背练就了铜墙铁壁。从娘肚子下地之后,长到五六岁时,家里有弟弟妹妹的便要学习用脊背背。长大了割猪草,打柴禾都是用脊背背。男人们是用肩膀扛、挑、担,女女善于利用脊背,一百二百斤重背在背上行走如飞。

我和来素装满了青草一切准备停当,准备背上背篓去交差。我让来素先背背篓头前走路,百斤重的背篓有人从后边助一把力挺起身来不吃力。殊不知,来素两胳膊穿进背绳,放好在肩上往起一站,“扑哧”两声闷响,背篓绳齐肩膀唰唰地全断了。来素随着倒地,竹篓的后拉力使她仰面朝天地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了。吓慌了的我六神无主地嘴里边不停声的关切着问:“摔伤了吗?摔疼了没?”边问边慌忙地跑到前边弯下腰去抱来素站起来。殊不知我这一抱没抱动来素,来素“嘤”地一声,一把抱住我压倒在她身上了。

我惊慌失措地想办法往起站,来素紧搂住我的腰说啥也起不来。心儿呯咚呯咚地直跳,浑身筛糠一样地颤抖了起来,异性接触的一瞬间,无限美妙的幻觉让人如醉似痴了,真不知如何感受去如何消化了。

“你咋啦!”来素在我身体下边嗫嚅着问:“你怕啦?”“不怕!”我违心地冒充硬汉,紧紧地抱着她、压住她。

“你心在跳!”来素又问我:“你发抖啦!”

“哦!哦!你也在发抖呀?”

“爱我吗?”

“爱,一直爱在心里。”

“想不想我?”

“想,一直想在心里。”

“咱们结婚吧!”

“能行呀!你爹会同意吗?”

“那是,我爹……”

来素提说到她爹没下文了。这些天,我从社员们口中,听说来素爹托媒人给来素相过亲了。那公子哥是铁路上工人,吃香喝辣的,想到这里我问来素:“你爹不是托媒了吗?”

来素没正面回答,不置可否地唉叹一声:“命啊那就是命!”说完凄苦地淌下了泪来。一见来素动真情了,我心里边那恨,为什么不敢于站出去公开我爱她?为什么我胆小如鼠地痛苦熬煎着爱?我不是男人,我辜负了女人的心,让爱从我手里白白地流淌了。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第一次朝慕夕思的爱烟飞火灭我哭了。无声的泪水滴落在来素的脸上,与来素凄苦的泪水交融,化作无尽相思的痛渗透入泥土里,埋没了无情的初恋。

三天后,来素出嫁了,出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今儿夜,来科问迷津,表兄求方向。一位爱情的失败者,大言不惭地班门弄斧这不是盲人指马、欺世盗名啊!正在胡思乱想一通,拍门声又起。心里吃惊了,自语着闯鬼了!这夜深的谁又叫门了。疑神疑鬼的我懒得问是谁敲门,既然有人敲门了,必然有人有事相访,拉开房门一看!我惊叫一声:“老天怎么会是你呀!”

“为什么不会是我呀!”

朗朗的星月光下,龙慧玉树临风地站在我面前。龙慧,我的同班同学,是石头镇宋氏大家族的一份子。念书的时候我不知道龙慧一直喜欢我,喜欢我的龙慧却一直不敢爱我。那时三品女生热恋着我,那时候,校里校外,甚至班主任老师也至今不忘好一对恋人。龙慧那时候不敢靠近我,显而易见有自知之明。后来三品考中了名牌学校远离石头镇了,我和龙慧皆因出身不好滞留在石头镇当农民了。龙慧出身地主家庭,命运与我一样地前途堪忧。

那年月,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份子家庭出身的儿女,别提那攀龙附凤,女儿长大成人谁不想嫁给贫下中农。那年月突出政治,政治挂帅。嫁给贫下中农便是寻求那珍贵的政治生命,便是求得解放超越自我逃离那五类份子的牢笼。

龙慧出生在地主家庭里,唯一的命运抉择是重在表现了。念书的时候我爱龙慧吗?爱过,那是学友之间友谊的爱。龙慧对我一往情深,我早有觉察却又不敢跨越雷池。从学校出来以后,龙慧的爹妈考虑到女儿的政治前途,给龙慧私下里允诺了一门亲事。许婚给过去的同班同学男生杨星。

杨星家在石头镇,父母解放前开饭馆,解放后走集体化道路,变成饮食服务公司的员工。家庭成份小商,小商成份是无产阶级阵营的组成部分。无产阶级领导下的新中国,是以工人阶级为领导,贫下中农为辅导的政权国家,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民主专政的国家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那便是人民内部矛盾与敌我之间的矛盾了。龙慧出生在敌我矛盾的家庭里,寻求政治庇护无可非议,也是与时俱进的最佳选择。

自从三品高考得意远离石头镇,从此我与三品的情缘已断。龙慧得知三品结婚了,站出来公开地向我诉说抑郁多年的相思苦。在一段时间里,蠢蠢欲动的心思真想答应龙慧的爱。人们常说婚姻有门弟之分,门当户对重要。细想想,我与龙慧一丘之貉同病相怜再恰当不过了。殊不知,龙慧爹妈为龙慧定婚在先,杨星偏偏又是我的朋友,两者间孰轻孰重无形之中我与龙慧产生了隔阂,一道无形鸿沟无法让人跨越。事实证明在若干年后,杨星坦率地告诉我:“那时候,龙慧没日没夜地往你家跑我心比刀割还难受,最后好不容易结婚了,新婚初夜龙慧是处女我才放弃了对你敌视。”原本我想告诉他,你的婚姻成功,如果我不放弃不会有你美梦了……

深夜龙慧造访这不是第一次,通宵达旦彻夜长谈司空见惯了。今夜龙慧又是深夜造访,想必又有不开心的事儿要对我诉了。我与龙慧之间,恒久地保持着友谊,无话不说,直到龙慧与杨星结婚之后,这情浓于水的关系从此宣告结束了。

走进屋里的龙慧第一句话便问:“娃睡了吗?”我回答他睡了。每次龙慧来家,首先第一句话便是关心着娃,今夜又是连番地问:“娃端过屎了吗、尿过尿了吗?”我心里闹不明白,没结婚的龙慧心眼儿这么细腻,做谁的妻子便是谁的福份,只可惜我没那份福。

龙慧坐定之后郁郁寡欢地忧容满面,我问龙慧又有不开心的事吗?龙慧愁眉苦脸地回答:“你不知道啊国庆节我便要结婚了啦!”那一声啦尾音十足,声调凝重。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越想越闹不明白。

人生三件事,结婚、生子,养老人。结婚是人生一大喜,人逢喜事精神爽,龙慧有难言苦衷,喜忧参半这心理是有的,也不至于愁眉不展神不守舍地落魄样儿。我给龙慧沏了一碗茶,龙慧知道我喜欢品茶,曾经送过我一包茶叶,说秉烛达旦用得上。浓茶提神、醒脑,让人神志清醒,有利于赶夜舞文弄墨之人。两人坐定之后,主随客便,静下心思聆听龙慧那神神道道。龙慧长叹一口气,忧郁地自语道:“我不与他结婚了!”

出语惊人,那个他当然是我的同学杨星。不与他结婚出自龙慧的嘴里,试想那不愿结婚的理由一定是十分地充足的。不然的话,从一位未婚的女子对婚约的断然的决定不是轻而易举,也不是信口开河说笑而已。

好长一段时间没和龙慧见过面了,算算看从结婚与罗月一块儿生活,龙慧一直没露过面。闪电似的我与罗月又离婚了,龙慧倩影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自从我与罗月分离之后,龙慧曾经来家安慰过我,到今天为止来来往往快一年了,一年里边的私下约会也无计其数了。

龙慧沉默了一阵子,反复唉声叹气之后,掷地又是一声:“坚决与他断绝关系。”又一声出语惊人,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几次欲问她咋回事,又怕问话触动她伤处。想问她、安慰她难以抉择,优柔寡断的我自认为还是由她说去,由她发泄她心里的恨。猛然间,龙慧语调直转而下,矛头直接指向着我,不容商量地问我:

“你说话呀喜欢我不?”

毫无思想准备的我,仓促应对:“喜欢啊!”

“爱过我没?”

“……”

“回答我呀爱过吗?”

“爱……爱过,一直爱在心里。”

“为啥以前不讲呐?”

“以前!唉,咋说呢,一开始我就不想连累你,你我同病相怜,我想让你选择一条阳光道。事实证明我过去想法是对的,罗月就是典型的例子啊!”

“罗月是罗月我是我,我有我的人生观,我有我对生活的选择。”

“你讲的不错,讲的在理,你爹你妈首先这一关无法通过,过去如此,今天更如此。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经历的事多,认识的人生多,他们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地无法选择呀!再说,杨星家况不错,家里他姐出嫁了,家业杨星独子。这是其一,其二他是你过去的同学,出身家庭好,政治上不吃亏,下一代才会有出路……”

“不听不听我不听,今晚上我不走了。”

龙慧不平则鸣,一鸣惊人。不走了啥意思呀!惊出了一身冷汗的我无所措手足,试探着问龙慧:“你这选择错大了。”龙慧不服气地问我:“我错哪儿啦?为什么错了?”我心平气和地问龙慧:“我是反革命是不?”

“是哇!哦不是不是,你是冤枉的。”

“不提这,我结过婚对吗?”

“对呀!可是已经离婚了。”

“我有孩子对不对?”

“有孩子好哇我可以不生啦!”

疯了!情绪完全失控的龙慧说啥也是白搭,再讲下去越讲越僵。不讲了,我起身假装去看娃的睡姿。龙慧见我冷落她,一时性起哭了,双手伏在桌面上,头埋在手背上嘤嘤嘤地恸哭了开来。听着龙慧的哭声我心如刀绞,答应爱她问心有愧。那不是爱、那是害,那是将龙慧推下万丈深渊。痛忍着、爱忍着,罗月之鉴历历在目,重蹈覆辙明知故犯罪不可赦、罪责难逃了。

龙慧哭了一会儿,自讨没趣地劈头又是一句问:“你过来!坐下对着我说话,你是怕得罪杨星不是,说话呀是不是?”

咄咄逼人的问话,出乎人的意料,捉襟见肘的我无法回避,只好如实相告:“你讲的对。”

“好啊!你开始就畏惧他扔下我是不是?”

“唉!不全是。”

“还有啥呀?”

“你嫁给我好不好?”

“问你自己呀!”

“这很好,我有你这贤淑的妻子三生有幸。可是你大掉身价,你嫁了个反革命。”

“不怕,反革命也是人。”

“是人不假,待遇不同你变成了后娘。”

“后娘也是人做的,我要做好后娘让人们瞧瞧。”

“唉唉!你听我敬一言,婚姻不是演戏给人瞧瞧的,结了婚是过日子,天长日久的过日子,人们的评价会损毁你,人们的唾沫会淹没你。杨星不好吗,出身好、地位好……”

“不听不听他太坏了。”

“是吗!坏到啥程度了?”

“他仗势欺人,从来不理我。”

“是吗,真如此我觉得他好。”

“啥话呀!哼!他好什么?”

“别急嘛!是他不理待你,还是你不想和他说话呀?”

“我不想和他说话,一见他我就来气。”

“真的呀!说明你心里有他。”

“啥话呀别糊弄我。”

“你想想,如果你心里真没有他你生他的气干什么呀!芸芸众生,你为什么不生别人的气呢。这就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嘛!杨星并不是坏,是他怕你,正因为他怕你心里才爱你。一开始让他怕你是好事啊!结婚以后你才能站住脚,才能主宰一切不好吗?假如我要是你,定下心来做他的妻子。”

一句话让龙慧扑哧一笑,不无讥讽地调侃我:“好哇你嫁给他呀,我再嫁给你嘻嘻嘻……”

一笑抿恩仇,带气的龙慧泄气了。临走,心平气和地对我说:“打搅你这夜深我心真有愧。”我逢迎献媚:“得了呗!有你爱我知足了。”龙慧甩头一句话,带嗔带岔,愤愤不平地反击我:“晚了,谁让你抛弃我,一个人慢慢地去爱吧!”

“你等等!”我追出门外,龙慧见我追她了,撒开脚丫子,嘻嘻哈哈地跑远了,消失在长街里。抬头仰望星空,皎月如银,繁星闪耀。如此良辰美景让我撵跑了爱……

后悔莫及——

失之交臂的爱一去不复返了。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二日稿

我的爱人在哪里

转眼到了中秋节,去年的今天是我人生大转折的一天。去年的这一天里,兴高采烈地带上妻子罗月回她的娘家。罗月背上背着儿子,我的手里提着礼品,欢欢喜喜地上路了。

小两口走在路上,有说有笑的。想着那中秋节全家团聚的欢乐景象,由不得人幻想着美好。殊不知这一去事与愿违从此罗月分道扬镳,美满和谐的婚姻一瞬间土崩瓦解地孔雀东南飞了。

今年的今天,又逢佳节,心里憋闷、郁郁寡欢。人啦!捉摸不透的旦夕祸福让人生、让人死、让人昌运发达、让人家破人亡。

大清早,我刚起床,户外敲门声响,随着喊声飘进屋里:“雨生!在家里吗?”听出声音是超琴,一个大队的,不同一个生产队社员。超琴我认识,那是在又红又专(简称红专)中学里认识的。咱俩是一个班,学的是初中课。后来生活紧张,国家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地里农作物颗粒不收的情况下学校解散了。刚念完初一初二一半的课,学生们又各奔东西了。

若干年过去,插队到农村里,与超琴一个农业生产大队。超琴家居住在第一生产队,我插户的是第二生产队。超琴的父母是人民教师,文化革命一到来,变成了漏划地主遣返农村里改造思想,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劳动生产。超琴的母亲也是人民教师,丈夫变成了漏划地主成分,无形中她自己也变成了地主老婆了。无限上纲株连九族,一家人自然逃不了厄运全部下放到农村。

超琴有一位哥叫超强,是我念小学时的同班同学。由于那时候超琴家不是地主成分,他哥在外参加工作已多年了。

平常日子里,我与超琴交往甚少。插队农村后,每年的冬天,农业生产大队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宣传队一年一次成立又解散,临时性的组织起来,是为了欢度春节,庆祝春节唱戏演节目,排练演出期间由生产队评记同等劳力工分。那年月,工人靠工薪生活,农民靠工分吃饭。生产自救,行动军事化,说白了那叫吃大锅饭。

稀客光临岂敢怠慢,我急忙忙地拉开房门,晨曦中,超琴笑靥百媚生地问我:“真在家呀!满以为你不在家呢。”我笑脸相迎:“有事吗?快请屋里坐吧。”超琴也不客气,一脚踏进屋里便问:“小石匠呢!还没起床吗?”

“没呢!”我如实说。超琴灵机一动,自告奋勇地告诉我:“我去叫醒他,我给娃穿衣服。”我吃惊地问:“你会吗?”超琴自信地吹嘘:“小瞧我啊!我哥的娃都是我照管的,哥嫂要上班没人管娃,娃的事便丢给我了。”超琴一脸认真又对我说:“我爹让我来请你,我家房顶漏水,做饭的锅灶也不好使,还有那手推磨不下料,磨面磨不细。你去拾掇工具,我进里房拾掇娃,咱俩一块儿走,趁着生产队放假这才有工夫请你呢。”

我将做灶、打磨工具选择完备,装进背篼,扛在肩上。超琴背上小石匠,小石匠一岁多了,会说话,能摇摇摆摆地走路了。两人走进石头镇,走到镇子中街,走出西康门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了。转过一道弯,爬上一座丘,下了岗,土岗子半山腰里那便是超琴的家。超琴的爹站在户外的院坝边,翘首观望着去家的路。远远地发现了我和超琴去他家了,急匆匆转身进屋子里边去了。

走进超琴家,她爹正忙着从厨房里边往客堂饭桌上摆放饭菜呢。一见我走进屋,亲热地招呼:“总算来了,菜饭都快凉了。”望着桌面上丰盛的早餐我心里边直纳闷:“嗨过年吗?七碟子八碗的。”超琴接过话:“你忘啦今天过节呢。”我尴尬地用手一拍脑门:“是呀,我连过节也忘了,你们搞这多菜一晚没睡觉吧。”超琴爹接过话茬:“你说对了,超琴一晚都没睡,吃饭吧!菜凉了便不好吃了。”

客随主便,我擦过脸就席入座。我不是来做客的,吃完饭要做活呢。超琴爹见我不上座,吃惊地问:“怎么不坐上方呢。”我对超琴爹直言:“你是老师,天地君亲师上方应该是你的。”超琴爹情绪颓废:“今天我可不是老师了。”我为超琴爹鸣不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超琴管理着我的儿子,为儿子洗脸洗手,为儿子喂饭喝水,在一张小桌子上用餐。超琴逗着儿子玩,让儿子叫阿姨。儿子小小年纪便知道取悦人,口甜如蜜的阿姨长,阿姨短叫个不停。

目睹着一桌子蔬菜便饭,可以看出做厨的超琴独具匠心,那醋溜白菜色泽鲜艳地酸辣适度,那麻婆豆腐麻辣汤香地色味俱全。那干煸豆角放进嘴里回味无穷,那红烧茄子仿真肉丁酥甜香脆,那鸡只炒尖椒更堪称一绝,诱人食欲色香果服。还有那香气扑鼻的清菜豆腐汤、番茄鸡蛋汤喝一口赏心悦目,让人久久地回肠荡气。

吃毕了饭,做工开始了。我选择了先房上,后房下,房下的活晚上也能做。超琴爹给我搬来竹梯,我准备上房干活了。

超琴的家是座孤伶的独家院落,一正向一环房,正向房三开间,中间是客堂。川东人家称客堂叫堂屋。两侧是东西厢房,厢房便是卧室。川东人叫做房圈。西边环房两间房,一间是厨房,川东人叫灶房。一间是猪牛舍,川东人叫猪牛圈。

正向三间是瓦房,环房顶是草房。超琴爹告诉我房顶年久失修,一下雨到处漏水。意思明白,我要将房顶的瓦片大翻修,草房也要大翻修。这大的工程,五间房忙下来最快也得三五天。人常说:认人为亲,做手艺的人同样有此心理。袁老师一家蒙冤受屈不争的事实,同病相怜的我第一是活要做好,要快、要省。像那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做手艺的同样讲究多快好省地为大众服务。

我上房了,先从瓦房着手翻修。翻检瓦房是我的拿手戏,翻拆过的瓦棱瓦沟,沟壑对衬,搭配相间。从高处望房顶,盖瓦排列均匀,纵横线条整齐,流水顺畅不堵不漏。半天功夫,一口气翻检完三间瓦房。按照川东人家待客礼仪,我谢绝了超琴为我打么台,打么台便是早饭至午饭间增进一餐小吃,叫打么台。超琴对我说去抓鸡熬鸡汤,打么台下挂面。我一听连连阻止,要挟着说:“如果你宰鸡这活我不干了。”上房下房的一是极不方便,况且我有儿子,一个人必须做出两个人的工作量。半天翻检完三间瓦房,这在川东农村里实属罕见。可说是我一上房就从来没有直一次腰,我不光是做活让主人满意。说内心话,我心里一直爱着超琴,知道超琴订了婚仍然不服气。做好活、做快活也是做给超琴看的。让她心里明白,雨生不是白吃饭的。虽然得不到她的爱,哪怕她对我露出一丝笑意,一声惊讶我也知足了。

吃午饭,超琴又露了一手午餐,又是风味独领风骚的午餐。用午餐时,超琴一边管理着我的儿子,一边时不时往我碗里夹菜。超琴爹也一脸的高兴,一次次地褒奖我聪明、能干。这一顿午饭特别的香、特别的甜。素菜淡饭不在于吃,注重的心情舒畅,讲究的和睦气氛。

吃过午饭,照工匠规定中午要午休两小时,今天一用毕了午饭,头一回我就急着要上房。超琴与她爹一同反对,说中午的太阳太强烈,说我上半天做了活太多、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总之说下来,说什么也不让我上房干活。

超琴与她爹是一番好意,是人爱人的仁慈之心。若在平时我是当仁不让地要午休,别说午休两小时,哪怕一小时,半小时是要休息的。今天环境不同,情况特别。自己努力的干活不正是为超琴而付出努力吗,这是其一。其二,瓦房翻检是我的拿手技艺。翻检草房呢我还是第一次,第一次超琴有求于我,我总不能翻检完瓦房不翻检草房了。让我说我不会我是说不出口的,原来我是半罐子的泥瓦匠不让人笑话吗。特别是我不愿意让超琴小瞧我,不就是没翻检过草房吗,我不会可以学呀!学而知之难道自己忘了,石匠不同样地是无师自通吗。

打小的时候,我常见工匠翻检草房,草房翻检是往房顶上加草。川东叫麦草,麦草便是收割下来除完麦穗剩下的秸梗。翻检瓦房是从上往下,翻检草房是从下往上。翻检瓦房,是用双手上房揭瓦,亮出房梁来人站在房梁上从新翻检破损的瓦片,从新覆盖好房顶上的瓦。翻检草房大同小异,人上房顶,竹梯也上房,用铁钩钩住梯子,一头扎进草房挂在草房里边的房梁上。盖草房就象打篱笆墙,一排一排的麦秸杆从下往上封住房梁。见过盖草房,就可以盖草房。自己给主人家做灶立烟筒,烟筒同样地露出房顶五尺高,烟筒周边,给草房分开排水与翻检草房有什么两样。今天我同样带着草房的铁钩环,正好让我一试身手显示自己了。我这不枉为人师的石匠、泥瓦匠。

我在房顶上一排一排地添加着麦草,超琴与她爹忙着从房下边将捆着的麦草捆,一捆一捆地用竹叉顶到房上。人站在草房顶上,又脏、又热,赤膊着上身的我汗如雨淌,污垢涂抹的脸上、手臂上、肚皮上像唱戏的大花脸,花里胡哨的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艰辛的付出,功到自然成,太阳摩顶的时候,干到太阳落山,两间不大的草房终于让我胡碰乱撞地完成了封顶,厚厚的翻检过的草房变成了花团锦簇似的房顶煞是美观。我刚下房,超琴爹开心地吁叹一声:“这下好了!再不担心下雨了。”下得房来,超琴为我烧好了洗澡水,让我去屋子后边洗澡去。风趣的逗哏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片刻儿功夫让人认不出你是谁了。”

小石匠独个儿在院子里玩的欢着呢,超琴褒奖我的同时,也夸奖着小石匠:“这娃可爱极了,自己玩自己的,不哭、不闹、不缠人。”说完超琴又进家里去了。家里边翻检房屋的垃圾,够她父女俩忙活了。超琴告诉我,她妈、她妹子赶这几天放假去县城哥嫂家去了。洗过澡,换好了衣服,原本打算吃过晚饭再干活,超琴说啥也不同意,他爹坚决不允许。说什么你今天以一当十,对天对地对谁都对得起了。早已为我铺好了凉床,说啥剩下的活儿明天再干,放假五天呢你急啥呀!

超琴爹一针见血点中了我的要害,我这一生啥都不错就是性子急。性子急不好吗?不好。数十年过去了我在品味人生,一生中铸成的错都是性子急急出来的。如果说时光能倒流,再让我蹲那学习班,蹲就蹲吧,蹲它个牢底蹲穿。即或是蹲不去了,为了坐月子的妻子,私自逃离学习班做手艺挣钱为妻子生娃花用。正如那曾元显找我谈话,曾经指责我:“你为老婆效命逃跑就跑呗,挣钱就挣呗,挣下钱重回学习班不是便没事了。你自个儿找事,四出上书反革命呼吁书,你反对我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啊……”性子急的沉不住气。罗月让她爹妈留下来,她爱留就留呗,留上一万年不问你吃,不问你穿永远也是你老婆,你性子急,存不住气,要么分,要么合,急性子造出来妻离子散……急了一辈子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得到。现在人老了,急不起来了流水过去还会再回头吗……

人常说:“听人劝,得一半。”客随主便的我,剩下的活儿明儿个再干。一身闲不住的我,帮助超琴爹拾掇房中垃圾。超琴腾出了手来对我说:“我去给孩子洗澡,洗完澡再做晚饭好吗?”多热心的主家啊!我这一生从没有遇上过对我热心的妻子。心里胡思乱想着,超琴要是我的妻子该多好啊!

非份之想是不切合实际的,不切合实际的非份之想在人的思维里边总是少不了的。

这一夜,拾掇完家里屋外已近初夜。超琴率先给娃洗毕了澡,穿戴好衣服,去她卧房里边将小石匠哄睡着了,又去厨房里边烧晚饭了。

吃晚饭中,超琴一块儿上桌了。出于好奇,我问超琴爹:“早听说超琴相好了,喝喜酒时可别忘了我啊!”原本一句玩笑话,勾出了超琴爹心事一串串。超琴爹愁眉苦脸地一声叹息:“还喜酒呢,人家闹退婚呢。”

“谁呀!”一听这话我心里不平,愤然问道,“他是谁呀如此无情?”

超琴爹长吁短叹:“还能有谁腊三呗,你不知道啊!”

我如实回答:“是谁我真不知道,只听说超琴订婚很久了。”

超琴爹直话直说:“快七年了吧,这婚是腊三家主动联姻的。七年!人生有多少七年啦!听说你与腊三十分要好是真的吗?”

腊三,说真要好其实不那么好,说不好事实上又有点儿好。认识腊三是在社会主义四清运动年代,四清运动分为前小四清运动、后大四清运动。腊三家庭出身好,他的父亲,石头镇镇党委副书记、兼镇长。腊三有如此好的家庭背景自然官运亨通了。少年时代腊三便吃香喝辣,年纪轻轻的便当上了镇文化农村俱乐部副主任。俱乐部从社会上招募一批有文化,有艺术细胞的青年男女,艺术细胞便是能说会唱,登台表演之辈。俱乐部成立了,成员四十名,男人一半,女人一半。大都是十四五岁闲散青年,有朝气、有活力,唱歌跳舞最时尚。我这同样吹拉弹唱能编会写的少年,同样地吸收为俱乐部成员,管吃、管住不拿工资。闲散的年青人组织起来为社会服务求之不得,荣誉比金钱重要,政治比生命更重要。那年代,刚从严重自然灾害的岁月里度过来,有一碗饭吃是最大的荣幸。那年月,同样强调政治挂师,同样注重阶级斗争。对出身不好的子女,用党的辩证法——出身不由人的选择,重在表现。

出身不好的我有幸地参加了俱乐部,好高兴啦!高兴的一连几个晚上无法睡觉。俱乐部的任务,半天排演节目,半天参加劳动,集体上山挑煤,送到镇子里边饭馆、餐馆,自谋生路地饮食起居。逢年过节时日,四乡八岭四出演节目,宣传党的政策,宣传新人新事新农村。俱乐部走到一处,由地方政府安排食宿。轰轰烈烈的农村俱乐部,文化革命一到来从此夭折了。

在俱乐部的岁月里,热情比天高,我担任着编剧、乐队指挥,还要参加演节目。剧情中的反面人物、坏蛋人物责无旁贷地是出身不好的子女扮演。腊三是副管事,管事的另有其人,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入过团,是团员骨干份子叫中慧。听人说,我的介入是中慧力保举荐的。经我手编写的快板剧、三句半、相声、歌曲,一四六九地交与腊三,腊三再交到镇党委审批,批示之后才能排练演出。就这样我与腊三关系不错,不错产生在那年月。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一晃过去六七年了。听人说,那时候腊三便定婚了,我真不知道是超琴。超琴对人温合,贤淑聪明。腊三能有超琴这样难得的好媳妇是他修来之福,怎么到现在提出退婚呢?我问超琴爹腊三现在在哪里,超琴接过问话介绍说:“他还能去哪,他父亲蹲牛棚了,他的工作也没了,现在在家劳动呢。”

错错错!腊三大错特错。自己走下坡路了还嫌弃人,太不够哥们儿。罗月的离我而去对我的打击太大了,容不得世上背信弃义之人。一听超琴数罗腊三,无名怒火燃烧胸膛,可口的饭菜再也咽不下去了。我问超琴腊三的家还是过去的家吗。过去在俱乐部的日子里我去腊三家好几次,如今俱乐部解散六年了再也没去过腊三家。超琴心里有气,还是那气嘟嘟的语言:“他那德行还能跳出农村。”听完超琴的说白,我再也坐不住了。对超琴言道:“孩子今晚上交给你了,我去腊三家,去给你讨个说法。”超琴不无忧虑地说:“你去合适吗?”我自信地回答超琴:“请相信我,我一定将负心汉给你带来,让他自觉地与你重归于好。”超琴爹一听此言未置可否,稍停一会儿叹息道:“去也可以,旁观者清吗,看问题会更全面些,给人做工作也接近些。古人曰:听人劝,得一半。腊三又不是冥顽不化,也是个通透达理之人。雨生前去一点化,说不定他心里自己会开窍的。这样吧,夜不成公事,待你活做完了劳驾你帮个忙走一趟。”

趁热打铁,我是个坐不住的人,对超琴爹以理服人:“老师!请你相信我一定不虚此行。打铁趁热,大白天寻人难,各忙各的事。深夜造访,突然袭击再好不过的事了,请你相信我别的能耐没有,劝说腊三功夫还是足够的。”

说走即行,超琴和她爹只好允许我上路。父女俩一直送出家门口,送出院子外,目睹着沿着羊肠小径下到沟底不见人影了方才离去。十五的月儿分外地明,如同白昼,走在乡间的田径上,诗兴涌来回想起唐诗中的“天涯共此时,同赏一轮月”来了。

想到了同赏一轮月,我不禁仰面看星空。

皓月当空又明又亮夜近子时,头顶上的明月又大又亮。我走着望着,望着瞧着。猛然间,明月的光辉格外地明,分外地亮,四下里起伏的沟壑,山林竹木一清二楚,与白天没两样。我正在惊讶之间,奇迹出现了。

赏月赏月,共赏一轮月,怪不得从古到今八月十五的月最圆,八月十五的月最亮。抬头望星空,圆月大如斗,明镜似的大放光彩,向星空辐射着、扩散着波浪似的奇葩异彩的光辉,绘制出了花团锦簇的景象……神奇壮观的夜景我期盼着嫦娥出现,玉兔出现,还有那传说中的吴刚会不会同时出现啊!

打小时候,常听人们讲故事,讲月宫里神奇动人的故事。有人说嫦娥非常的美丽,后羿冷落她,热衷他的射箭根本不考虑嫦娥的存在。寂寞中的嫦娥,百无聊赖地怀抱玉兔飞到月宫里安家了。又有人传说,月宫里边有一棵桂花树,桂花树花开香万里,吴刚是酿酒师傅,闻着桂花飘香飞进月宫里开起酒作坊,将香喷喷的桂花酿成了桂花酒……

传说终归是传说,想象中的传说总是绘声绘色地引人入胜,让人向往、让人陶醉。目不转睛的我,一眼不眨地远眺着月亮放光彩,波浪壮阔的奇葩异彩,五彩缤纷地撩动心弦让人大气儿也不敢喘。听人说,月华出现不能嚷、不能叫,一嚷一叫月华便没了。千载难逢的月华让人如醉如痴、精彩纷呈、绚丽人间。月华啊珍贵的那一瞬,那一瞬让人思绪万千,心驰神往,遐想连翩舞翩翩了。

一瞬间的奇葩异彩流失了,五彩缤纷的绚丽图画消隐了。月儿还是那么地圆、那么地亮,笑盈盈地俯瞰着人间。踏着月色,踩着星光又上路了。凉爽的夜风微微地吹拂、摩挲着山峦沟壑、森林田园。摩挲着夜行之人,透心儿地凉爽。八华里,原计划一袋烟,一生中第一次赏月行程误了,到达腊三家已是夜深人静了。

腊三的家在西山脚下,座落在一座小土岗子的山窝窝里,独家大院一字儿排开五间房,白粉的墙,青瓦的房,月光下轮廓突兀,飞檐卧脊雕梁画栋气势非同凡响。一镇之长家的岁月沧桑,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了。

走进镇长家大院,昔日里的风光不在。院子里冷冷清清,给人的感觉寒气瘆人。我径直朝西厢房走了,西厢房是腊三的卧室。六年前,曾经几次随腊三去他家玩,晚上曾经留宿过西厢房。西厢房靠西边转角处,房门面临着院门开。腊三家五口人,爹、娘、姐、妹。唯腊三是独子,腊三的大姐腊月在重庆兵工厂工作,早已成家居家在外。腊三的妹妹腊妹如今不上学了,呆在家里务农生产。腊三的爹进了牛棚,牛棚是下台干部们的集中营,集体劳动改造思想,集体行动在农场里。腊三的家如今三口人,他母亲居东厢房,他妹子闺阁北厢房,南厢房原是腊三大姐的禁地,如今人去房空变成了闲房。

走进西厢房,我趴在窗沿儿上,冲着屋子里边叫腊三。不一小会,腊三从梦里醒来,精神不振地拖着声音问:“谁呀!”一听腊三在家里,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提高了嗓门儿告诉屋里:“我是雨生找你有事。”

腊三趿着鞋,边打呵欠边开门,睡意朦胧地冲我问:“干嘛呀这夜深的。”

“好事!”我边回答边迈进屋里,屋子里支着两张床。一张是腊三的卧寝,一张是预留床位,家里来客人什么的,晚上留宿时用得上。曾经我在那一张床上睡过几次觉,屋子里边一桌一椅都皆熟悉。两张床面对面。床头一条方桌,方桌上边堆着书本杂志。一盏煤油灯,散发着黄澄澄的灯光,将黑暗的屋子里明光亮堂地照亮开来。我与腊三一人占据着一张床,坐在床沿儿边上拉开了对话。

“你找我有事吗?”

“说对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我问一件事。”

“说吧啥事啊!喝茶不,给你沏茶?”

“免了,咱俩推心置腹地说你还认我这朋友吗?”

“啥话呀,多年不见心里一直记挂着你,别以为你是反革命了我不讲交情了。这世道是非曲直谁讲的清。如今咱俩一条绳儿上的蚂蚱,我不是同样地给打成了坏份子到农村了吗。咱俩的交情归交情,海枯石烂不会变的。”

“好啊!腊兄言词恳切认我这朋友,我就冒昧地进言直言不讳了。请问你爱超琴吗?”

“唉唉!雨兄问这干吗?”

“直说吧,你心里有超琴吗?”

“有啊!订婚快七年了,没恋情有友情啊,我怎么会忘记呢。”

“好啊!不忘记好,既如此为啥不结婚啦!”

“能结婚吗这话一言难尽。”

“说说看,咱俩兄弟情谊有屁就放,有话直说,或许我能帮助你。”

“你帮助我,开玩笑,这事谁也帮不了。”

“好吧,咱俩暂不提这事,我想问你为啥要退婚,退婚有理由吗?”

“没理由,唉咋说呢,我这是有苦难言、逼不得已呀。我与超琴原本是父母作主的,七年来相互间的交往说不愿意是自欺欺人。今天的处境与你不相上下,你是现行反革命,我是坏份子。地富反坏是一条线上的人物,这遭遇,这处境不说你也明白。如果我结婚那不是害超琴吗,与其让超琴跟我受罪,不如爱她便放她一条生路。天下之大,道路之多,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再说吧,你与罗月的事足以借鉴,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啊!”

腊三一番凄苦的表白,所言是实,地富反坏别指望有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求无过便已是烧高香了。腊三大概是让运动吓破胆了,情有可谅。腊三生长在干部家庭,从小享受着富裕的生活,糖罐子里边养大的弱不禁风,温室里的鲜花经不住日月。细想想,文化革命前,少年腊三便春风得意,步步高升,从农村俱乐部逐级而上,风雨无阻地调到县文化局里边了。一场文化革命到来,说什么举旗造反的全是反革命。人言可畏,腊三犯了兵家大忌,公开反对文化大革命你这不是找死吗。幸好腊三出身寒微,贫下中农子女,父亲又是一镇之长。殊不知躲过了一劫的腊三,夺权斗争一到来,他爹下台了,权没了,挂黑牌游街,戴高帽子接受批判。一瞬之间,天地变了,腊三爹给打成了“资本主义当权派”,打入牛棚劳动改造思想去了。躲过了初一的腊三,躲不过十五。父亲政权没了,株连九族的腊三成了替罪羊,新账旧账一块儿算。最终给打成了坏份子,戴着一顶“破坏文化革命坏份子”帽子,遣返回乡接受群众监督改造生产劳动。

意外的打击,让腊三从此一蹶不振,捎话给媒人他要退婚。我与腊三一番交谈,腊三所言极是,爱一个人就不愿伤害一个人。腊三看问题,心胸光明磊落无可非议。但是腊三没想到,他的看法是一厢情愿,远非罗月比拟。罗月是给她爹妈逼的,是让政治压力压的,离婚不仅是解脱她自己,离婚是不想因为她我没有安静的日子。

超琴与罗月不能一概而论,超琴的婚事是爹妈作主的。定婚时,超琴的爹妈是人民教师,腊三的爹是一镇之长,双方关系密切。定婚后,超琴爹变成了漏划地主,腊三爹也打入了牛棚,共同的不幸遭遇让人增长了知识,是非曲直增强了人生存的信念。乃至后来腊三变成了坏份子,翁婿关系始终不变更。倒是腊三自惭形秽,提出了异议。在那人人自危的蹉跎岁月里,似是而非总是捉弄人,总是出人意料,防不胜防地几时生存几时死。

明白了腊三的心理,我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腊三让运动晕了头,辨不出东西南北了。笑的是这腊三从小娇生惯养经不住风雨人生。把住了腊三的来龙去脉,我理直气壮地告诉腊三,你这不是为超琴着想,你这是用刀子屠杀心爱的人。尽管岁月蹉跎人人自危,人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都有着执著的爱。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披肝沥胆在所不惜。

我向腊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阐述了超琴的凄苦,超琴一家的期盼……何去何从,腊三自己拿主意了。言语中,我诨笑腊三蠢,激将他,如果你退婚了我便乘虚而入,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世上的痴情女子有几多呀!

腊三一听这话,心里一激灵,失魂落魄地与我争风:“你休想,放弃你的美梦吧!明天我便与超琴结婚。”请将不如激将,腊三坐卧不住了,答应与我随道而返,披星戴月去超琴家。

一缕曙光升起来了,黎明到来,屋子里边渐渐地亮堂了。

腊三说走即行,邀约我一同上路。腊三妈起床了,正在打扫院落,见儿子与我一同往出走,不解地问:“你们这是去哪呀?”腊三告诉他妈去超琴家。腊三妈不解地问:“是去退婚吗?吃过早饭再去呀!”腊三行色匆匆让我快走,回头对他妈说:“不是退婚。”腊三妈同样不解地追问:“那是干嘛去呀?”腊三诡谲地笑开了,兴奋异常地告诉他妈:“我与超琴结婚去。”

我和腊三走在路上,腊三春风得意地走在前边疾步如飞,我亦心情愉快地自娱自乐地紧随其后。目睹着一对同学重归于好,重续姻缘,腊三高兴,我也同样地兴奋异常。

快到超琴家了,跨越一道深沟,迈上崖顶便是超琴的家。远远望去,超琴怀里抱着我的儿子,超琴父女二人站在崖顶高处,俯视着沟里的动静。腊三发现了超琴,不停地挥动着手臂,不住声地呼喊着超琴!脚踏风火轮似的沿着沟底里小径冲上崖顶去了。

这一天,悲欢离合的一对新人形影不离地有说有笑。我在这一天里,为超琴家修好了灶,打磨了石磨,下午日头偏西大功告成我辞行了。超琴爹一次次地给我工钱,我再三辞谢,风趣地说道,让一对新人珠联璧合便是赐予我最大的礼物。世上真情难买,还有比这更值钱的吗。

一对情侣喜笑颜开,强行结伴送我回到家。进了我的家门又是一番谢谢,迟迟不舍地辞别回家了。我站在门前长街上,望着一对罹难重归于好的倩影消失,一股辛酸涌上心头。

问苍天——

我的爱人在哪里!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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