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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胆战心惊履险境

前章说到鄞县知县段光清于事发当日亲临现场,在盛垫桥附近羊侯庙内打听到了领兵统帅阵亡,副统帅被抓的噩讯,紧急赶回宁波城内道署衙门,向臬、运两宪作汇报,以商讨对策。

宁绍台道的行署衙门内,尽管已是深夜,按察使孙毓桂、盐运使庆连及宁波府知府毕承昭等人,仍聚在一起,万分焦急地等候着消息的到来。

回署之后,段光清将在羊侯庙中与乡民相见的情节一一告之了臬、运两宪与毕知府,并请释放石山弄被抓村民13人,以换回被村民掳去的薛参将等27名官兵。

臬、运两宪与毕知府心知,若采取以释放村民换官兵之举,会使官府的威信与颜面丢失殆尽,更会助长乱民的嚣张气焰。搞不好事后还会因有人向朝廷告密,而被追究办事不力、向罪犯妥协等责任。

但是他们也知若不采取此举,被村民掳去的薛参将等官兵就难以放回,这又将扩大事端,造成更大的负面影响。

时感两难,如何是好?

臬、运两宪与毕知府不由得一时怔住了,谁也不想对这个难题表态,谁也不愿意来背负这一随时可能会背上的黑锅。

这时,待在道署外愁得焦头烂额,欲哭无泪,急欲知晓确切消息的薛参将等被掳官兵家属闻知信息之后,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

这些官兵家属入署之后,又是哭又是闹,在哭闹的同时还相继跪求在臬、运两宪与毕知府的面前,请命段光清知县连夜带13个人去石山弄村换回薛参将等被掳官兵。

在被掳官兵家属的一再闹腾、纠缠和强烈催逼下,万般无奈的臬、运两宪与毕知府只得勉强同意了换人方案。

这些被掳官兵家属见上峰们答应之后,并没有离去,而是继续要求在座的官员们即速派段光清知县动身前往。

难以脱身的毕知府只得向段光清问道:“你将何时动身?”

段光清见状只得赶忙说道:“现定明日午刻交换于羊侯庙,今忽将13个人送往石山弄,恐事转变也。”

薛参将等被掳官兵家属以为段光清是在作着推诿说辞,就又集体转向了段光清,仍是又哭又闹地跪在地上向着段光清磕求起来。

慌得段光清一个劲地辩解着说道:“非余不往,实虑求速反迟也。”

薛参将等被掳官兵家属仍不放心,待段光清返回入住地后,又托善提军代连夜前往恳求前行。

次日凌晨四更时分,在被掳官兵家属多次漏夜请人说情的催促之下,段光清带着被官兵所抓关押已久的石山弄村的13个村民,从水路乘舟动身前往……

动身之前,段光清又接到了僚属的紧急禀报,说是有一个从石山弄村所派之人曾于深夜时分前来告之,将原定的于午刻之时去羊侯庙交换人质的地点作了改变,定为直接前去石山弄村内交换。

禀报中还说到,石山弄村来人说是非要知县大人亲自前往不可,并催促知县大人尽快而行。

僚属在禀报之后又建议说道,请知县大人不宜亲自动行,可改派县署书办前往办理,以防石山弄村人从中使诈,对大人发难。

段光清经过一番缜密思考之后,觉得还是不能不去的。

他想到换人计划虽是石山弄村人的建议,然也是自己向臬、运两宪和毕知府当面禀报的要求。

现如今上峰大人们在被掳官兵家属的跪求恳请下已是同意前往,若是自己不愿去了,这不仅难以向上峰大人们作出交代,而且也难以面对被掳官兵家属们的纠缠。

他并且看出这一前去实施换人计划自己若是不去,不说石山弄村人的同意不同意,就现实来看,确也无人可以替代。

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即使是前途再凶险无限,那也是得要去的。段光清对此还是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

段光清想到交换人质的地点改为石山弄村内也是有好处的。他觉得那石山弄村地毕竟是被掳官兵的关押之地,又是事件领头和指挥人物的所在之所,更重要的是在那里还有个自己有所熟悉的李芝英。

段光清估计石山弄村人非要自己亲自而去的主意,也极有可能是出自李芝英的授意安排。如此看来,也并非是件坏事。因为他已是看到,若要想解救出薛参将等27名官兵,自己不去石山弄村肯定是不行的。

段光清想到,既然是石山弄村人要自己亲自去,那就说明石山弄村人在意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人;或说是相信的是自己,而不是其他的官员。当然这需得排除石山弄村人与李芝英其人,没有存着其他的歹心。

他又想到,既然是自己估计到此主意是出自李芝英的授意安排,那么自己的此行前去,与李芝英见上一面,接触一下,估计也不会有问题的。

在羊侯庙一地未能见到李芝英,已使段光清在恼怒之下,又甚感不安。

盛垫桥事件已闹得如此之大,难以收场,在段光清的潜意识中已有种感觉,认为若不抓紧与李芝英见上一面,要想解救薛参将等人是不大可能的。

段光清想趁着去交换人质的这一行,去重新认识李芝英,了解石山弄村人的想法,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对于这个李芝英,段光清的心中已改变了其原留有的好印象。去了羊侯庙现场之后,亲眼目睹了已死官兵的惨状,他对李芝英的印象改变也就在所难免了。

段光清为李芝英竟然谋划干下了如此恶性的事件而深感难以理喻,也为昨日在羊侯庙之地,又竟敢对自己避而不见甚觉恼怒。

他更是难以想象这一拥有监生荣耀的李芝英,竟然会犯下了这样残杀官兵之大案。

他甚觉纳闷,这个李芝英怎么了!那年在勘查盐案时的相见,也只不过是过去了还不到四年的时间,原来的那个李芝英在自己的印象认识中,好像并不是这么凶残的一个人物。

段光清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李芝英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虽说在言语中表示出了对官府取缔“肩引之地”的不满,有着对时任县令德知县贪图钱财而偏袒盐商汪百万的激愤之情。

然从总体看来,李芝英还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不仅为自己勘查盐政出谋划策,且在思想上似乎也没有处在与官府作公开对抗的这一状态。

否则的话,在自己的心目中也不会久久地保留着对李芝英的这份好感之情。

难道说四年过去之后的今天,这个李芝英真的变了,竟会变得如此的凶残,竟然会杀害了这么多的官员与兵勇,又会犯下了如此重大的罪行。

难道说这个李芝英现在又在想着从中使刁,将自己骗往石山弄村内,与挟持薛参将同样,将自己也一并作为人质来对待?

这一可能真的会出现吗,段光清确也踌躇了一番。

从心理上的感觉和官方的立场而言,此时的段光清对李芝英的印象已坏到了极端。他已将李芝英做了个重新的认识,将李芝英列为凶徒类或是暴徒式的人物了。

然而尽管如此,段光清还是在潜意识中感到,李芝英这么干,似乎也有着某一隐情和企图在,只不过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但他还是觉得这一李芝英还不大可能会闹到与官府决裂,闹到公开造反的地步。

段光清想到用掳去的官兵来换回被抓村民的这一方案,虽然是出自羊侯庙处那邵庭彩者等众人之口,然他还是觉得这实也是有着李芝英等石山弄人的真实意图所在。

而这一意图的表露,不正是表明李芝英等人还未完全处于与官府决绝的状态吗?

为了去完成上峰所交给的、用村民去换回薛参将等被掳官兵的这一任务,为了去重新认识与了解李芝英的想法与现状,揭开李芝英之所以会这样干的原因,从而为这一事件的处置找出一条路来,段光清最终还是没有采纳僚属的建议,决定亲自带人前往石山弄村了。

段光清不相信李芝英等人真的会将自己扣为人质。

段光清已是认定这个李芝英在犯下了如此重案后,为求自己的脱身之计,为免遭杀身之灾,在与之熟悉的自己前去与他交涉之时,一般是不会对自己施害的……

舟船从“大河头”码头出发之后,沿着那后塘河一线经张斌桥、下茅塘、西洞桥、七里垫、福明桥一路行来。

为确保船途上的安全,段光清命船工将“鄞县正堂段”的牌子藏匿在船舱内,并让船工在乘员的船舱上拉上了防风雨的竹篷物以作遮盖,似客货运输的民船一般,不让显露出一点被征用官船的迹象来。

在将要到达和路过盛垫桥时,段光清更是命船工小心翼翼,命所乘船员不准说话发声。他还嘱咐船工,若有人问之,就以民船路过答之,以防在路过羊侯庙时发生意外。

舟船顺利地通过了盛垫桥、九里堰与萃桥等地,行抵天童庄村,距石山弄村尚有数里之时,随同段光清前往的县署书办心中害怕起来。

他悄声地对段光清说道:“恐石山弄人心惶惑,更多叵测,若将13个人释放,而不肯使薛参将等人回署,奈何?”

段光清在动身之前,在接到僚属的禀报和建议时也曾有过担心,现经书办重新提起,不觉一愣,又陷入了思索之中。

然他经过短暂的思虑之后,仍是觉得人已带往,未可返矣。也就回说道:“13个人已算释放矣,换回薛参将等人事,且到石山弄村再看情形而定吧。”

说了此话之后,段光清也觉察到此行的复杂与成功希望的渺茫,又忧心忡忡地说道:“石山弄亦有人来催余,盖不止仅为这13个人之性命也,实是欲挟薛参将以为达到免罪地步,且欲要余至石山弄作为人质也。”

同行而往的13个石山弄村民闻听此言,害怕这位知县大人中途变故,不再送自己等人回村,而又将遭受官兵的摧残折磨,均相继表达说道:“小人既蒙太爷得留性命,今日石山弄内皆我东乡人,是绝不敢与太爷为难的。”

船行过鄮山桥、五乡碶、王家桥、李家洋等地后,在石山弄村附近的河岸处靠了岸。

那被释放而归的13个村民很快被闻声赶来的亲属们一一接走了。

段光清见所来接人的村人中还是没有李芝英的出现,原本沉重的心情更为压抑了。

然而事已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上岸之后,带着县署书办等随同人员,在忐忑不安中前往石山弄村。

闻听知县大人的到来,一路上石山弄村人聚如潮,纷纷前来围观。

段光清也在不停地向人群中四处张望,但还是未能见到李芝英的人影。

在村民们的关注与指引下,段光清来到了村中的一座庙宇内。段光清见庙宇内有一神殿,神殿前有一个能供戏班子做戏或人群集会用的高高庙台。

他见庙宇内人涌如潮,挨挤不开,人声嘈杂,难于立身,遂在村人的引领下登上了那个高高的庙台。

台下村民见知县大人登台之后,均七嘴八舌地叫喊了起来。这个说要定盐界;那个言要平粮价……

段光清心知,如果说石山弄村是个龙潭虎穴,那么自己也已经是闯进来了。即使是李芝英等人使了刁,骗自己前来,想将自己也扣为人质,那么自己要想逃走也已无路可行了。

既来之,则安之,害怕是没有用的。村人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倒不如公开地作一亮相,让李芝英等人瞧瞧,自己也不是个孬种。

段光请相信在这众多的人里面,李芝英是不会不在的。

想到这些他就走到庙台的前沿处,面向台下众人高声地说道:“尔等有言,只用一两人说,人多声杂,我不能听也。”

台下一人听后遂奋臂而高呼道:“前日为粮事,是西南两乡人进城,我东乡人不与焉;今官兵无故而加罪东乡,东乡之民,今亦不讳言乱矣。且粮与盐,本属两事,今官逼民变,四乡皆同心抗拒官兵。若欲我百姓不反,请先出示平粮价,定盐界,归我13个人,而后再徐议其他。”

段光清虽则心中惶恐也很气愤,然还是故作镇静地厉声说道:“尔等百姓与我向日无仇,我来鄞县,不过数日,尔百姓昨日杀官兵数百人,我今日一人来此,原不畏尔等杀我也,13个人已从我来此矣,尔等可一一亲询之。”

话到此处,段光清见台下民众多已停止说话,已在听自己的所说了,也就换了一种口气,平缓地说道:“若说盐界,我昔日任慈溪(知县)时,奉委查勘,即欲将肩贩盐界还尔百姓矣,无如上峰因有部案,一时未能定夺,故迟延至今,此尔百姓所共知也。”

“至于粮价,前日乡民进城,已将本府毕大老爷拥至城隍庙庙台上,逼出告示,若告示可以为凭,尔等已有府尊告示矣,何必又要我一知县之告示乎?况出示必有印信,我今日出城未带印来,何以出示?”

段光清说话之间,被掳的薛参将被石山弄村人带到了庙台上。

此时的薛参将即薛中府头上无帽,足下无履,衣衫褴褛,模样狼狈。

庙台下村民见薛中府被带至台上之后,又有多人争着上庙台。

本已地方不大的庙台显得更拥挤了,并出现了紧张的气氛,那些上庙台来的村民语气激愤、动手动脚地向薛中府指摘起来。

这个说:“你咋会介狠心,带兵烧了我的房?”

那个言:“你真是贼坯儿子,抢了阿拉屋里的东西还不够,走辰光还要烧上一把火?”

另一个又讲:“阿拉叔侄阿弟被倷官兵抓去了,现放回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肉,你给阿拉咋赔赔”。

薛中府因是当地的提军统领,听得懂当地的宁波方言,也就用宁波方言对答辩解起来。

然一口难对众人,再者烧房,抢掠本已理亏,愈辩底气愈是不足,而愈辩愈遭村人的谩骂与指摘。

现场气氛有点激愤起来,秩序也渐渐地乱了。

段光清此时也倍感震惊,担心局势失控,殃及自己。他不敢再向村民说话了,边挪步找寻人少地方站立,边向周边观望,以作退路打算。

不经意间,段光清突然发现在薛中府的身后,在自己所在的庙台之上,已站着一个自己十分想找见的人物李芝英。

他见李芝英脸呈平和之色,略带微笑,也在频频地瞧着自己,似在传递着某种想说的话语。

想是李芝英在上次见面时留给段光清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又或是段光清想找见到李芝英的心情太迫切了,尽管有四年多未见面了,段光清还是能一眼在人群中将李芝英认了出来。

如果说李芝英在此时能认出段光清,这并不是稀奇事,因为段光清是带着县太爷的字号而来的,即使是从未见过面的乡人,只要是了解村内近日发生之事,也均是有所知晓,村里来了一位县太爷,是为换回被抓官兵之事而来的。

李芝英对段光清即使再陌生,单凭着这一点,也是很容易地将段光清认出来。更何况他与段光清有过一面之缘,还曾相处一起呆上过大半天,说上了几大箩筐的气氛融洽话。

但段光清则不同了,虽则在四年前也是与李芝英曾有过相见,然他在相见之后又经历了从慈溪到海盐,再从海盐到江山这几个县的奔波,见过的人何止成千上万。

若是他没有对李芝英留下过特别深的印象,又若是自羊侯庙之行起他一直不在想找见到李芝英,那么要他在相隔四年后的今天,在有着这如许众多人群在的混乱的场合上,能在一眼之下将李芝英认出来,确是难以想象的。

其实在此时,站在庙台之上的还有那个盛垫桥事件的主角人物俞能贵。

尽管在四年前的那次勘查盐政中,段光清也曾与他见过面,又尽管是在这次的庙台上,俞能贵正站在段光清的身边附近处,正在语剌剌地责说着薛中府。

由于段光清对俞能贵没有留有特别的印象,也没有想找见他的想法存在,就没能认出站在自己附近的此人,就是官府的注目人物俞能贵。

这次到了鄞县之后,段光请为了解粮、盐两案,他早已将俞能贵等人的名字牢记在心,但是因为对俞能贵惹印象早已淡化、模糊,人与名难以对上号来,站在身边却不认识也就在所难免了。

段光清在庙台之上的人群中认出了李芝英之后,立时感到心下稍安,原已惶恐的心情有了相对的平静。

他从李芝英原未出现而又突然现身站在薛中府身后的这一举动中意识到,带薛中府到台上来的人就是这个李芝英了。

有了这个人物的出现,段光清的心情发生了变化。

他觉得自己原有的猜测是对的。这次换人的地点不是在原定的羊侯庙内,而是改在了石山弄村内,这是李芝英的授意安排,也含有着想与自己见上一面的打算。

而现在这一李芝英现身了,自己前来此地的想重新认识、了解李芝英的想法也就有了着落。

想到这些,段光清的心也就有些坦然了。

段光清想到被官兵所关押的13个村人已由自己带回,这使自己在李芝英等石山弄村人面前有了说话的资本;李芝英带来了薛中府与自己见面,这也在说明着石山弄村人想与官府谈交易的意图明显。

自己是代表官府而来的,从迹象看这一李芝英也可代表着石山弄村的乡民。双方并不陌生,早已有过认识,即使谈不拢,还可接着谈。这总该比李芝英一直不现身,使自己苦于找不到解救薛参将等官兵的着落点好得多了。

想羊侯庙之行,身陷险地有气无处出;看庙台刚才事,草民无首有话难说清。眼下,这一李芝英的出现,估计这一局面将会改变。

那么自己的这一想法与估计真的是如此吗?段光清打算现场试一试。

他想以刺激村民的方式来试一下李芝英的态度,并验证一下李芝英是否真的是石山弄村内的领头人,看一看这一李芝英在石山弄村内究竟有着多大的地位和威信。

此时他看到薛中府已被村民所围,处境相当狼狈,庙台上人多乱杂,嘈杂声响成一片,现场已呈混乱状态。

段光清见此情景,也就紧走两步,从人缝中来到庙台中心摆放着的一张席桌前,面对着薛中府壮色地说道:“我等既已做官,岂畏死耶!吾兄昨日如同众官死于羊侯庙前,亦岂遂云不幸?”

接着段光清又转身目视在指摘薛中府的村民说道:“且伊等无知,可以聚众而抗兵,我等居官,可以旷官守而违宪令乎?前日督兵下乡,乃奉宪令来拘尔等犯法者也,因尔等不肯守法,遂至有烧掳之事,今独归罪吾兄,吾兄唯有死于此地而已,夫复何辩。”

段光清这番明显带有挑衅性的语言原本就是想引起在场村民的反感,他的话音未落,立时引来了周边村民的怒目而视,在薛中府身边正在责说不停的俞能贵更是怒不可遏。

俞能贵见段光清不仅不为官兵骚扰百姓认罪,反而在为官兵作百般辩护,把官兵对百姓的烧掳之事,说成为百姓不肯守法之故,遂一把推开薛中府,从远处挥手过来抓段光清。

段光清虽然还不知此人就是俞能贵,但见来人生得五大三粗,身材结实,担心自己将要吃眼前亏了。

但他也知此时李芝英正在近旁,自己说这些挑衅话的本意原也是想看看李芝英对此的反应。段光清朝李芝英瞟了一眼之后,又用手格去了俞能贵伸过来的欲抓自己之手,边又故作姿态地取下头上的帽冠置于席桌上。

为引起李芝英的注意,段光清又故意地怒目注视着俞能贵,拍着桌子大声地说道:“我如怕死,亦不来此。尔已杀死官兵,生擒参将,今复如此形状,又欲多杀一县官乎?”

段光清的这一举动更加激起了俞能贵的肝火旺发,他绕过席桌,挥舞双手,怒容满面,握紧拳头欲向段光清的面上打来……

就在此时,段光清心中所期望着的那一幕真的发生了。

同在台上的李芝英已上前一步,以身挡在了俞能贵的面前,并目视俞能贵,制止了俞能贵欲向段光清进行动粗动蛮的举动。

见俞能贵放下了拳头停了步之后,李芝英又转过身来,双手抱拳作揖,像说与俞能贵等村人所听似的,俯首向段光清高声说道:“大人来此,小民之福,岂敢以非礼相加?”

说了这句之后,李芝英似相劝又如献策地说道:“昨日之约,本当践言,惟放回之13个人,皆言刑审太虐,人心皆恨,送薛中府等人回城,今日想不能矣,请父台大人还是先自回城为好。”

“那么何时将放回薛中府等官兵呢?”段光清不甘心地接问道。

李芝英拿眼瞧了一下俞能贵等人说道:“是否这样吧,请大人回去之后,给放回的每人发些养伤费,以安抚民心,这里也可放薛中府等官兵回城了。”

“对!对!对!叫官府给每人拿出三五十个银元大洋来,否则别想叫这些瘟种官兵能回去半个人。”心中少有主见的俞能贵见李芝英这一军师发了话,也就大声地附和着说道。

段光清见自己想试一试李芝英的目的已经达到,李芝英是石山弄村内的主心骨地位也已得到验证。

又据当前情况看,若想接回薛中府等被掳官兵是没有希望了,且自己与同来的县署书办等人也还未脱离危险的处境。

在急欲脱离险境的心情支配下,又见有台阶可下,段光清与李芝英和俞能贵等人一起当场商定了给放回村人发放人均养伤安抚费的额度,并告之需向上司作请示再定之后,也就顺阶而下,决定撤退而回了。

临行之时,段光清既为自身的安全起见,又想在途中对李芝英作进一步的试探,更想能说上些语含玄机的悄悄话,遂边伸手执起李芝英之手,边说道:“尔亲送我下山。”

在李芝英的陪送下,石山弄村的村民与俞能贵等人没有再为难于段光清,任由着段光清带着随员走出了庙宇,上了返回的村道。

路上,段光清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并因此而想得更远。他认为这次前来石山弄村虽然未能一时接回薛中府等被掳官兵,但已认识了李芝英在石山弄村内的实力与地位。

他想到盛垫桥事件实是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重案、大案。从案情处置看,眼下所进行的换人行动也只是一个暂时的权宜之计。一旦薛中府等官兵被接回之后,那上峰必会要求严厉地惩处此案,惩办石山弄村的乱民。且这一重担也无疑会落在自己的这一任地方官身上。

再从官兵这次征剿行动大败之后的情势看,他估计上峰在短时期内是不会再派兵勇前来的。他由此若要平息这一重大事件,处置这一特大案件,那就得采取非武力的方式来进行了。

段光请想到,从事件处置的途径来看,尽管自己对李芝英已经从抱有好感转为了厌恶,又尽管是将李芝英列入到了元凶之列,然要成功实施非武力方式,实现案件处置的突破,是要采取从堡垒内部攻破的这一招的,而李芝英就是最理想的争取人选。

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段光清意识到了李芝英在处置这一案件中所占的举足轻重地位与争取他的极端重要性。另外,也从李芝英的今日举动中看到了将其争取过来的可能性。所以,段光请又利用归途路上的短暂时间做起了工作。

段光清对李芝英说道:“尔等欲终反乎?”

李芝英答道:“百姓抗官,出于无奈,求回告上峰,官兵(若)不问罪于百姓,百姓在此也不作其他动静了。”

段光清瞧了瞧李芝英,故意使了个心眼,放低声音小语道:“百姓杀死官兵如许之多,岂能遂不问罪。”

李芝英闻听此言,面色微变。

段光清见后似指明出路又如谋划地继续说道:“但得倡乱之人到案,亦可敷衍了事。”

李芝英仍是默默地听着,似在等待着下文。

段光清就想了想后说道:“我此时原难做主,然尔言百姓抗官出于无奈,此语也足见至诚。”

行至山下之后,乘舟临别之时,段光清又对李芝英加重语气说道:“事已如此,尔亦当早自为谋。”

舟船上,段光清发现,舟船已离岸动行多时了,然那李芝英还在跂望着自己良久。

别了李芝英之后,段光清乘舟一路返回。

沿途上每当停船靠岸休息之时,就有百姓闻听到知县大人过路,遂登舟哭诉。有多人诉的是段光清上任之初,于巡察中曾是向民众作过承诺,说是写了情愿缴纳钱粮呈文之后就可无忧的做法无效,其结果还是被官兵抢了财物,烧了房舍等事。

段光清无言以对,只作了些简单的安慰。在顺路往勘之中,他实见焦土可怜,也觉暗自伤悲。

路上,又有人前来诉说,邻家有产妇,床上衣被亦被官兵掳去。

段光清听后,更是心酸,只得相劝着安慰说道:“官兵抢掳,已被尔东乡百姓杀死甚多,今亦不必再恨矣!”

夜二鼓时分,段光清身心疲惫地回到了宁波城,来到了道署衙门内。

但见兵丁死者家属及受伤兵丁,坐卧在道署大堂地上,犹在号哭谩骂,声音极度凄惨悲伤。而那些被掳官兵的家属更是翘首以待,等候着解救信息的到来。

入内署之后,又闻各随行委员已不知所往;而臬、运两宪更是对坐无语,脸显阴郁之色。

段光清小心地禀报道:“卑职到石山弄时,百姓见放回之13个人,刑害太虐,体无完肤,莫不切齿痛恨,惟不肯送回薛参将,卑职亦险些被俞能贵等乱民所杀。”

禀报中,段光清还将石山弄村中庙内的情形作了详尽细述,并提到了官府需要备钱去解救薛参将等被掳官兵算一事。

不过,段光清对欲争取李芝英的反间之计的想法并没有只字提及,他不想在八字还未一撇的情况下,过早地让上峰知晓,免得信息外露,在事不成功之后形成被动的局面。

按察使孙毓桂听了之后,与盐运使庆连作了简单相商。

他俩虽对段光清所办之事极为不满,认为既然是按约带去并放回了那被关押的13个乱民,就理应带回薛中府等被掳去的官兵。若是再拿钱两前去换人,岂不更丢尽了官府与官兵的颜面。然他俩还是想到,若如不同意段光清所提的想法,那段光清必会以撂担子的方式来对待,而自己等人又不可能找到新的人选和途径,也无好的方法可前去解救薛中府等人。

再说那些被掳官兵的家属仍是在一个劲地哭闹纠缠,若非如此也是断然难以过关的。

在此同意不行,不同意也不行的情况下,按察使孙毓桂与盐运使庆连两人也就耍起了滑头。

他俩既不表示同意之态,也不说不同意之话,而是对毕承昭知府说道:“我等在此,恐事更不可测,只好暂回绍兴。”

孙臬宪说到此时,见段光清似有想张嘴追问对拿钱换人之事的表态。只得又摆着上峰的官威说道:“解救薛参将等官兵之事,还仍需交于你们府、县两位大人去办吧。”

孙臬宪说了这些之后,又想了想后补说道:“不过事得抓紧进行,也别再节外生枝,新出事端,别让在杭城的巡抚大人过度操心。”

毕知府听后也已知了两位上宪的心思,他也不想让这两位上宪继续留在宁波,对自己等人指手画脚了。

毕知府想到此后也就做起了顺水人情,对臬、运两宪说道:“两位大人说的是,眼下大人带着兵勇暂回绍兴,也可减少这地民间的恐慌,便于对薛参将等官兵的解救。”

当晚夜深之后,臬、运两宪俱已夜撤,而所来的委员亦皆带兵随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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