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前十年的夏季,英国的一艘间谍船“阿美士德”号来到上海。船长有个中国式的名字,叫胡夏米。此人在上海待了十八天,搜集到大量政治、经济、军事情报。其中之一便是观察沙船每天进入上海港的数量。
胡夏米躲在黄浦江畔的芦苇丛中,一连观察七天,发现从北方来的沙船,大者一百二十吨,小者八十吨,共约四百艘;来自南方的则为三四十艘。
综合其他种种情报,胡夏米得出结论:上海将是东亚未来的商业中心。
一个半世纪后,上海定白玉兰为市花。“市标”的图案则由白玉兰、沙船和螺旋桨组成,并附如下的说明文字:“图案中扬帆出海的沙船,是上海滩最古老的船舶,它象征着上海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港口城市。”
可见,沙船在上海经济发展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可以说,没有沙船,就没有上海的经济繁荣。
据史书记载,自康熙皇帝下令开放海禁后,“往来海舶俱入黄浦编号,海外百货俱集”,东门外江面上,“舳舻相衔,帆樯比栉”,至鸦片战争前夕,聚集于上海的沙船少则数千,多则上万。仅本地沙船水手就多达一万余人。其中不少水手都受雇于“大郁家”。
所谓“大郁家”,即“沙船业大老板郁家”的简称,指的是嘉定南翔镇郁馥山之子郁竹泉、郁泰峰兄弟俩。巅峰期间,“大郁家”拥有大小沙船二百余条。“沙船采用坚韧木料制造,大号沙船首尾长一百三四十尺,货舱很深,容积宽广,可装载三千石(约一百五十吨)”,造价约值银一万两。但“大郁家”的家财远不止二百多万两,因为他们家“富甲一邑”的证据在如下几件事上也看得出来:
一、清政府批准“大郁家”以郁森盛沙船号名义浇铸银元(也称银饼,分一两与半两两种),在市场上流通。
二、“红顶商人”胡雪岩多次向“大郁家”“拆头寸”,且胡家两代两位小姐都嫁到“大郁家”。这在台湾作家高阳的历史小说《胡雪岩》中,也多有涉及。
三、郁家私人藏书约五十万卷,在晚清上海首屈一指。
应该说,在长兄郁竹泉病故后,秀才出身的郁泰峰读书经商两不误,“大郁家”是很兴旺发达的。
1853年9月7日,小刀会举旗起义,占领上海县城,宣称“与太平王有联系,奉行太平王的法令”。城里殷实富户纷纷逃进租界避难,小康之家出逃的也不在少数,号称上海首富的“大郁家”照理必逃无疑,但郁泰峰作出了反常的决定:把女眷送到浦东周浦地区暂避,他留下看家。
从此,“大郁家”祸从天降,走下坡路了。
小刀会要他不断提供钱粮是原因之一。据史书记载:小刀会对有钱人是不客气的,“括富绅重金,并锢令日纳若干以助饷。”小刀会的南门指挥部就设在“大郁家”。郁泰峰于“起事之初先捐八万。复捐十数万”。后来是每天捐银二百两。小刀会占领县城十七个月,共五百来天,需银十万两左右,全部加起来约三十万两。换得的是“大郁家”的平安,郁泰峰要保的东西都保住了,祖宅、长兄郁竹泉之灵柩和五十万卷藏书。据说,郁泰峰还能继续编纂《宜稼堂丛书》。在这十七个月里,兵荒马乱,战火不断,城桓附近大批房屋被烧毁。小刀会由于得不到洪秀全的承认和支援,天天孤军苦战,后期还因租界当局筑墙封锁而粮源断绝,处境日益艰难危急。郁泰峰该保的东西仍能保住,且有心思编书,表明他的“外交”是成功的,即吃敬酒不吃罚酒。至于助饷三十万两,“大郁家”还支撑得起。换言之,这不是“大郁家”败落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战火,沙船业一落千丈,以及县城光复后,清政府大小官吏的横加罪名,敲诈勒索。
“抚军入城,至郁泰峰家,责其在城济匪,声色俱厉,勒令捐银二十万两,饬交道员修学宫、各衙署及一切善后事宜。”理由是充足的,许多绅商都一走了事,你大富翁留下,提供房屋钱粮,这不是甘心情愿“济匪”吗!“济匪”是杀头的罪名,先叫你拿出点银子来做点好事,后边你看着办吧。
郁泰峰明白,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与其你上门来敲。不如自己主动交。“交”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一是到京城里去疏通关节,二是给大小官吏塞红包,三是做修城墙等利于地方上的善事。
一共“交”掉了多少银子,外人不得而知,据郁氏家谱记载:“又值国家多事之秋,国库空虚,曾祖考(即郁泰峰)呈请吉抚宪,愿输银二十万两。”修城墙也有记载:“其时兵灾之余,疮痍满目,曾祖考慨然与堂叔祖考心卿公合捐善后经费银二十万两,官厅即用以修葺城垣。”吉抚宪即时任江苏按察使的总兵大员吉尔杭阿,这在《上海近代史(新编)》里找得到印证:“连吉尔杭阿本人也从富商郁泰峰家中劫走了二十万两银子。”修城墙因为规模大,老百姓送给郁泰峰一个外号,叫“郁半城”。算是一个安慰吧。
面上一捋,三笔钱共六十万两,加上“济匪”三十万两和暗地使的钱,总数当在一二百万两,况且入少出多,况且人祸再逢天灾,一次特大台风,郁森盛的一支沙船队悉数沉没,至此,“大郁家”再也翻不过身来了。
银子换来了荣誉,地方官上奏郁泰峰有“破家报国”的“义举”,咸丰皇帝下旨钦赐郁泰峰为从二品盐运使;大匾一面,上书“功衰保灵”;还批准他的奏请,上海县学每科增加十名秀才的名额。
就国计民生而言,上海滩沙船业老大应在民族航运业、金融业上多多建树,那才称得上是正路。而清政府的做法是竭泽而渔,其结果只能是一起衰亡。
20世纪90年代中期,上海整修仅存的一段五十米长古城墙,发现有“咸丰五年”字样的城砖,有人就对“郁半城”泼污水,说他“勾结官府”、“巴结李鸿章”,等等。郁泰峰六世孙郁青先生不服,撰文举证,表明乃祖“不像其他有钱人那样与小刀会对立,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同情和支持”。换言之,郁泰峰是小刀会的朋友,“同情和支持”的具体行动,即留在城里助饷。
笔者以为,以上二说都很难成立。
综观一生,郁泰峰是位儒商,自小读圣贤书,中过秀才,继承祖业后仍喜欢读书购书编书,从他的行事操守看,注重的是名与义,与儒家的思想观念是一致的。小刀会起事时,郁已年过半百,称得上学富五车,阅历深广。郁青说他反对洋人入侵,反感于清廷腐败统治,都没错,但他与太平天国也走不到一块去,好些问题上还很可能是格格不入的。例如洪秀全推行“上帝教”,《天朝田亩制》横斥工商,文化上贬斥孔孟,郁不可能持赞同态度。他留城的真正原因,恐怕来自他头脑里的儒家思想观念:一是维护纲常伦理,保先人庐墓,保长兄灵柩;二是保中国的文化典籍。
孟子有言:“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自古以来,中国的读书人信奉重义轻利的价值观,“义”字当头,可以“忍辱负重”,甚至“舍身成仁”。他执意留在城里,不是不知道危险,在于他认为以上两条是大义所在,冒点风险是值得的。
至于指责他“勾结官府”、“巴结李鸿章”,那似乎不无缺乏常识之嫌了。郁是绅士,事业做得那么大,家里财富山积,有点交际应酬,有李鸿章那样的几个做官朋友是寻常事。如果他与刘丽川、徐耀等小刀会人物交朋友,倒反而有点不正常了。所谓“学而优则仕”,当官的考中之前也是读书人,彼此交朋友顺理成章,不足为奇。“勾结”、“巴结”,一般都应该与“不可告人”、“为非作歹”连起来,否则便不能成立。
其实,郁泰峰不是政治人物,在这上头争论并没多大意义,要紧的是认识郁泰峰与上海经济繁荣的关系,以及他留给后人的沉痛教训。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当年上海老百姓称郁泰峰为“郁半城”,意思已说透了。郁泰峰的一生,功在沙船业,利在桑梓。